少时,夏夜里最有趣的事儿,莫过于听大鼓书。
农人们收完麦种罢秋之后,夜晚天热一时睡不着,便要请附近的鼓书艺人来说段书热闹。说书人一来,大伙儿拿把蒲扇拎个小凳往月亮下一坐,静听说书人说一段或喜或悲的古时故事,也算一种享受。
在我们那一带村子中,最有名的大鼓书艺人要数秀成。秀成姓冯,那时有四十来岁,口才极好,鼓的敲法也与寻常艺人不同,逢他来说书,村中很少有人不去听的。
村中夏夜说书通常都在老碾盘旁的大空场上,那个长满葛麻草的空场足够坐几百人。哪天晚上秀成要来说书,一般都有前兆,这前兆就是村上有人拎一个口袋,挨家挨户收苞谷。每家人不管人口多少,一律用吃饭的碗舀一碗苞谷粒出来倒进那个口袋,这收起来的苞谷是给秀成的酬劳。村上不管平日多么抠门的人家,舀这碗苞谷时都很痛快,因为这碗苞谷立马就会换回一阵享受哩。
我们这些孩子,一见有人收苞谷,就知道晚上秀成要来说书了,于是就催娘早做晚饭,而且在天还不黑时就搬了家中的凳子去老碾盘前占位置,那位置当然是离秀成放鼓的地方越近越好。我那年月去占位置时,除了搬凳子之外,还总要抱一领苇席铺在凳子前的草地上。我爱坐在苇席上听书,听累了的时候,就把头枕在娘的腿上或半倚在娘的身上听。
占罢位置之后,我们就奔回去急急地吃晚饭。唯有这些晚上,各家的大人不需喊孩子回家吃饭,因为都已早早地围在了锅台前。呼噜噜吞完娘给盛上的面条或稀粥,手上捏个馍就又往老碾盘前跑。
先到的全是我们这些孩子。大伙儿互相品评着谁占的位置好,也有人学秀成的腔调说上几句,惹得大家一齐疯笑。大人们这时也打着饱嗝三三两两地来了,一阵“吃了没?”“吃了!”的寒暄过后,就各个在自家孩子所占的位置上坐下。有些光棍汉没人给他们占位置,他们就拎着小凳往前挤,于是就引来抗议,可他们照样嬉皮笑脸地往空隙里插,有的还朝按辈数可以开玩笑的女人身上捏一把,引来一阵笑骂。
当人们黑压压坐齐时,秀成便由村干部们陪着向空场上走来。秀成抱着他那面圆鼓,其余的鼓架、鼓槌、书桌、茶壶、椅子,则由村干部们拿着。这时人们都静下来,默看秀成摆放他的说书家什。一待摆放齐毕,秀成喝一口水,清一下嗓子,啪地用惊堂木在小桌上一拍,双手抱拳四下里一揖说道:列位听官,今夜里由不才秀成为诸位说个段子解解闷儿,说得好不求鼓掌,说得坏则求宽谅,今晚书说瓦岗寨——他说到这儿拉一个长腔,接着就操起鼓槌敲了起来。人们就在这鼓声中惬意地倾起了耳朵;有时,月亮也在鼓声中探出头来,看这一场子聚精会神的听客。
秀成说的鼓书内容大致可分两类:一类是武打的,如“赤壁大战”“杨家将”“林冲上山”等;一类是言情的,如“西厢记”“樊梨花”“守寒窑”“闹洞房”等。这两类我都爱听。他所说的许多故事和人物都深深印在了我的脑子里,至今我还能背出他形容一个侠士腾空飞檐情状的词语:只见他两膀一耸,双脚一拧,使一个聚气吹灯、旱地拔葱的姿势,只听“嗖”的一声,如蝙蝠过耳、燕子掠空,唰一下站在了房脊上……
秀成用他那张巧嘴和那柄鼓槌,把我带进了一个又一个神奇的故事中。我常常忘了月亮,忘了星星,忘了夜风,完全沉浸在他所渲染的砍杀搏斗里,沉浸在他所讲述的悲欢离合中。
当然,有时实在是困极了,我会在不知不觉中睡熟在席子上,让娘在散场时摇摇晃晃地抱回家里。如果是这样,第二天,我就一定要找大人问明我没听上的那一段书,以让故事完整起来。
这样的夏夜已经过去许久了。
今天,我不知道那位叫秀成的鼓书艺人是不是还活着,我多想让他知道,是他说的那些鼓书,对我做了最初的文学启蒙。
那些响着秀成的鼓声的夏夜,和乡下人渴求精神享受的情景,将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