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已近八十岁,长住乡下老家。
老家所在的那个村子,位于南阳盆地南沿的丘陵地段上。村里除了房舍、水塘,就是高高低低的树木;村边便是沟渠和田畴。母亲喜欢这个世界,不愿意离开。
让她来城里住,总是住不了几天,就坚决要回去。母亲的理由是,我命薄,享不惯城里的福。如果坚持让她在城里住,她便总是要生病,而一回到乡下,她的病常常就好了。母亲这样解释这种现象:我是乡下人的命。
母亲不识字,对她遭遇到的一切事情,都用“命中该有”来解释。这种解释方法有一个好处,那就是面对变故时能够平静待之。
她十几岁时就遭遇了一次很大的变故,她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外婆突然病逝。面对这变故她当然要哭,可哭了几天之后,她还是抹抹眼泪起身去挑起了外婆留下的家务担子,照料妹妹也就是我的姨妈,洗衣、做饭、缝补,帮助父亲也就是我的外公照料庄稼。对这份过早降临的劳累,她没有抱怨。只有两个女儿的外公担心女儿们将来出嫁后会造成绝户,想抱养一个儿子,身为长女的她当然知道这会给她肩上的家务担子增加分量,但她还是坚决地支持了外公。当那个抱养的很小的舅舅来家之后,母亲给了他无微不至的关照。
母亲嫁到我们周家也并没有过上好日子。曾经有点富裕的我们周家,那时已经破落,家里除了几间破房子再无他物。她又开始了新的操劳。据说我出生后母亲常要把我背到身上下地干活。我记忆里关于母亲的最早的画面有三个:一个是母亲在锄地,我跟在她的身后在田垄里逮蚂蚱;一个是母亲在摘棉花,我躺在她采摘下的棉花上看天空;再一个是母亲在擀面条,我端着小木碗站在她的腿边叫肚里饿。在这些零碎的记忆片段里,母亲总在忙碌。长大以后,母亲的忙碌更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她的一天通常是这样过的:早晨,她先起床生火做饭,然后把饭温在锅里,再下地干活去挣工分;全家人从地里回来吃过早饭,她要刷洗锅碗瓢盆,要喂猪喂羊喂鸡喂狗,之后,又要下地干活;中午回来,她坐在树荫下稍喘一口气,就又要下灶屋做饭;下午,她仍要到田地里去干活;傍晚收工后,她通常还要在回村的路上要么拾点柴草,要么掐点野菜;她的歇息时间通常是安排在做好晚饭之后,其他家人开始端碗吃饭时,她则坐下歇息,我常听见她长吁一口气,坐在一把小木椅上缓缓摇着扇子驱赶身上的汗水,那大概是她最舒服的时候;待大家都吃完了饭,她才端起碗去吃,剩多就多吃,剩少就少吃。逢到下雨下雪的日子,照说母亲可以歇息歇息,但她照样要忙,要给我们缝衣做鞋,要磨面,要把苞谷棒上的苞米粒抠下来,要纺线,要用麦秆儿扎筐子,要用高粱的细秆做锅盖,活路多得她永远也做不完。但她从没有怀着不满去忙碌,她总是心甘情愿地去干这一切。我很少听母亲说她累,更少听见她抱怨日子苦。她认为这一切都是她命中应该干的。她常说:我不忙这一家人怎么办?人不干活那去做啥?
母亲虽不识字,但却是村里的接生婆婆。村里的好多孩子,都是她用双手接来这个世界的。哪家的媳妇到了要生的时候,男的一来叫她,她便立马停下手中的活儿,拿一把剪子笑容满面地去了。我知道她没有关于这方面的科学知识,因此总为她担着一份心,怕她接生接出问题,不过还好,一直没出什么事,凡她接的孩子,大都平安地降生了。每次接完生,主人家会给母亲两个煮熟的红鸡蛋,那一是表示喜庆,二是表示慰劳,母亲总是满脸喜色地把鸡蛋拿来给我们吃了。母亲对生命怀着一份天生的善意,就连家里养的鸡鹅牛羊猪,她都不许我们打的;哪一种家禽、家畜病了,她都很着急,忙着为它们治病;倘是其中有不治而亡的,她便很伤心;她从不看宰家禽家畜的场面,逢着家里要宰鸡杀鹅,她总躲得远远的。
母亲信神,而且信的神灵很多。每年的大年三十晚上,她要在院中摆上一个小桌,在桌上摆了馍馍和供果,点上香,以敬天神;逢年过节,她要在灶屋的锅台上摆了供品,以敬灶神;我们兄妹倘是有了病,她就在佛祖的塑像前磕头烧香,祈求佛祖保佑我们平安;若是家里出了大祸事,她一定要到武当山金顶去给祖师爷跪拜烧香。有一年我们家出了很大的祸事,我在外边奔波着企望事情能得到公正解决,母亲则冒着大雪,挎着装了供品、香表的篮子向武当山走去。武当山离我们家有一百多里路,要坐车到山下才能往上爬,平日里年轻人从山下爬到金顶都累得要命,可母亲硬是在纷飞的大雪里爬了上去拜求了祖师爷。事后想想我都害怕,万一她在那陡峭的石阶路上滑倒了可怎么办?家里那件祸事过去之后,母亲每年还都要去武当山还愿以向祖师爷表示谢意。我曾劝她不要再跑了,在家事上一向看重我的意见的母亲,唯独在这事上十分执拗,坚持着要把“愿”还完。
母亲对我们兄妹管束很松,她常说,人该长成什么样子就长成什么样子,对我们很是放任。母亲绝少打骂我们,遇到我们做了什么错事惹她生了气,她也至多是把巴掌高高扬起恐吓一下,并不把那巴掌真打到我们身上。她最常告诫我们的是三件事。第一,不说“过天话”。意思是不说那些比天还高的大话,要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说了就要做到,别让人觉得你没信用。第二,别看不起比自己穷的人。母亲说,人穷了本已够可怜,你再看不起人家,不更伤了人家的心?母亲还说,你今儿个日子好过,难保你日后就不受穷,人前边的路都是黑的,谁也不知道自己前边会遇到啥灾啥难,人与人的穷富也可能很快就会颠倒过来。母亲在这方面为我们做出了榜样,不管穿得多么破烂身上多么脏的讨饭的人,到了我们家都会得到母亲的善待,家里再困难,她都不会让人家空手离开。第三,不要浪费东西。母亲说,这世上没有能经得起浪费挥霍的人家,家里有金山银山,也不能浪费。她特别心疼粮食,绝不许我们把吃剩下的东西扔掉,每当我们要扔掉什么吃食时,她都要说,你要扔的这点吃食,在一九六〇年就能救活一个人哩。有时锅里剩了饭,她总要我们把裤带松松,尽力把剩饭吃下去。她说,只要吃到肚里,就不算浪费。
母亲没有什么金钱意识,她从不管钱。家里的那点钱,一向由父亲来管。偶尔有人来家门上收购什么,给几毛钱在她手上,她也是立马交给父亲。家里要买布买油买盐,都是父亲去办。她从没有为钱的事和父亲和儿女们生气。她的生活标准很低,吃饱穿暖就行了。有一年她和父亲来北京,一个朋友请我们吃饭,上的菜她都没见过,她悄悄跟我说:吃饱肚子就行了,花这么多钱吃这么好干啥?家里过去穷,一般买不起猪肉羊肉,过年时买一次肉,母亲每顿只切一点,做好后,她把肉片都挑在我们碗里,坐在那儿看着我们兄妹吃,我们让她吃,她总是说:吃到你们肚里也就等于吃我肚里了。
母亲平日的活动范围,就在我们村子四周,也因此,她特别渴望了解外边的世界。她了解外边世界的主要渠道,就是看电视。我有了孩子之后,她到城里来照看孙子,最让她感到高兴的是,能天天看电视。几乎每天,她都要抱着孙子坐在电视机前看,以至于我都担心会损坏她的眼睛,但看着她那副兴致盎然的样子,又不忍心打断她。母亲看电视很少选择频道,什么频道的节目她都能看得津津有味,常常是我那尚不懂事的儿子随便按一个频道,奶孙俩就认真地看了起来。
以母亲今天的年纪,我们都不希望她再忙碌,我们都有能力养活她了,只愿她好好歇息。可她依然闲不下来,要下地摘棉花、摘绿豆、掰苞谷,要照应家里养的猪羊鸡鸭。也许正是因为她不停地劳作活动,她的身体到今天还很硬朗,还没有什么大病,还能不歇气地从村里走到六里外的镇子上。我们都希望她能活过百岁,能使家里四世同堂。母亲笑着说,只要你们不嫌我拖累你们,我就尽力活,直到人家来叫我走的那一天。
每当我和妻儿回家要走时,母亲总是站在村口,目送着我们向远处走,直到看不见我们的身影再回屋。我不论走到哪里,都能感觉到她目光的注视。我知道,母亲脚下的那块故土,永远是我们可以停靠歇息的码头;有母亲目光的牵引,我们就不会在喧闹繁华的地方迷失,我们会找到返回家园的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