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田野,我知道我不该背弃。
我童年的大部分时光,是在田野里度过的。那时,母亲去田野里干活,总要把我背上。母亲告诉我,最初,我只会在田头上爬,爬得浑身是土;稍大一点,我能在田埂上趔趄着走,常常摔倒在犁沟里;到后来,我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在田野里跑了,直到我长成一个又黑又胖的小子。
是在田野里,我熟识了小麦、大麦、荞麦、绿豆、黄豆、黑豆等农作物;是在田野里,我知道了犁、耙、播、种、收的种庄稼程序;是在田野里,我懂得了保墒、干旱、套种、板结这些农业术语。田野,是帮我认识这个世界的第一位老师。
四季的田野都给过我恩泽。
春天的田野像一个穿青着翠的姑娘,使得我常常扑到她的身上。草是青的,树是青的,菜是青的,庄稼是青的,青得让人心里舒展、快活。少时的我常在春天的田野里玩闹,在田头的草地上同伙伴们赛跑、摔跤,在堤畔沟堰上寻找白的、红的野花,在草茎、菜梗上去捉黄的、黑的蝴蝶,再就是抹着鼻涕疯笑。
夏天的田野像一个热闹的舞台,引得我总想挤到前边去瞧。青蛙在跳,蝈蝈在叫,蟋蟀翻着筋斗,蚯蚓伸着懒腰,炸梨鸟在飞,叫天子在笑。我和伙伴们赤条条跳进田头的水渠、河沟里,还会惊得鱼跃。一拃长的草鱼,会在你的腿间窜来碰去,有时干脆会撞上你的小鸡鸡,弄得我们又痒又酥忍不住笑弯了腰。
秋天的田野像一个端着大盘喷香吃食的妈妈,我曾从她的盘子里取过许多吃食。饿了,扒红薯吃,拔萝卜吃,烧起一堆火烤苞谷穗吃;渴了,摘野甜瓜吃,找羊奶豆吃,折高粱里边的甜秆当甘蔗吃,反正一切都是现成的。儿时的秋天,我们一伙孩子,常常在田野里吃得腆着肚子往家里晃。
冬天的田野像一个广场,无遮无拦十分空阔,这便是逮兔子的好时候。尤其是落雪之后,我跟在拿着猎枪的大人们的身边,在平展展的旷野上搜索前进,曾收获了多少欢笑和快乐呵。
但我还是决定背弃田野!
促使我做出决定的最初原因,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的那场饥饿。当我捂着空瘪难受的肚子在田野寻找野菜而不得时,我对田野产生了真正的愤恨:这个懒蛋,你为什么就不能多产点粮食多长点野菜?虽然后来我明白了,造成饥饿的主要责任不在田野身上,但我和她的感情已经疏离,对田野的爱已经消失。这之后是我中学毕业的回乡劳动,当我走进田野,看见赤膊劳作的农人和农人们身上那晶亮滚圆的汗粒,看见农人们侍弄庄稼出苗、拔节、开花、成熟的那份烦琐和疲累,看见农人们被风、霜、旱、涝、雹捏碎丰收希望之后的那份伤心和苦痛,我害怕了。
于是,本来应该忠心侍奉田野的我,违了最初的誓言,通过当兵走进了城市,背弃了曾给过我恩泽的田野,不再关心田野里的事情,包括她的受淹和干渴。
走进城市之后我才知道,背弃田野的并不止我一个。更多的曾经受恩于田野的人,也在对田野进行背弃甚至进行着折磨。这种背弃和折磨的表现之一便是无限度地切割她的身体缩小她的面积。不断地在田野里增加村子的数量,不断地在田野里建设新的工厂,城镇边缘不断向田野里推移,使得田野的面积持续地减少,有些地方已经听得见田野因为这种切割而起的哭声。
其次便是向她抛掷垃圾。城市的垃圾开始向田野里倒,火车上的垃圾向田野里抛,工厂的污水向田野里流,一些剧毒农药在向田野里洒,城市上空空气中的有害物质在向田野里落。田野的裙裾上已染了一片又一片污迹。
再就是肆意改变她的容貌。这儿本来是一片绿树,偏要砍掉;那儿原是一片草地,偏要垦殖;此处本是产麦子的宝地,改种水稻;彼处原有一条小河,令其改道。使得田野的天然美在一点一点消失。
背弃会招来惩罚。
我现在常常猜测:田野将会怎样惩罚我这个背弃者?最可能的惩罚是,当我走完生命的途程转而求她收留我时,她会抓来一把含满垃圾和化学毒药的土粒埋住我。
我为自己的这个猜测打个寒噤。
对那些背弃折磨她的大批人她将怎样惩罚?
是让她原来涌流着的奶水日渐减少而制造饥饿?是在她的乳汁中悄悄掺上毒素进行慢性毒杀?是彻底给人类断奶从而让她自己也回复到洪荒状态?
无从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