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家开在大街上的茶馆之所以吸引着我,不是因为茶,那时的我对茶是什么滋味尚不清楚,对喝茶有啥好处更不明白。我之所以常常走近它,是因为它里边有唱坠子书的。唱河南坠子的是一男一女,男的有五十来岁的样子,眼有些耷蒙,但偶尔应腔时声音却响得震耳;女的年轻些,脸长得很耐看,尤其是嗓子脆生。那男的把弦子拉得极是抑扬动听,女的唱起来吐字很清且十分悦耳。常常是弦子一响,满茶馆的茶客便都静了下来,只听那女的脆脆地叫上一声:列位听官,昨日唱到樊梨花夜深思郎,咱们今日接唱樊梨花天明进到后花厅……
我一有机会总是趴在门框上探了头去听。这当然不过瘾,一是有些唱句听不太清,影响我记住故事的情节;二是茶馆伙计来来回回地给茶客的茶盅续水,不时截断我的视线,使得我看不清楚那女的表情和手势。因此,我一直想找机会溜进茶馆,以便听个仔细看个痛快。但这并不容易,茶馆老板对不喝茶只听唱的人极其反感,尤其是对我们这些穷学生,他决不让一个蹭听的人混进茶馆里。胖胖的他总是站在门口,盯着往里进的人,谁进门,必得先交一毛茶钱。我哪里有钱去喝茶?即使口袋里有钱,也是供上学用的,怎舍得交给他?
一天,正当我站在门口探头去听时,街上忽然有人喊老板出去有事,没有了把门的人,我心中一喜。那日唱的好像是一出武戏,戏里边的双方正打得热闹,我急切地想听个明白,于是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溜进了茶馆。我听得很过瘾,且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女的边唱边做各样手势。我渐渐进入了戏中角色的喜怒哀乐之中,当一个角色因为胜利哈哈大笑时,我竟也出声地呵呵笑了。我的笑引起了茶客们的侧目,也跟着引起了重又站在门口的老板的注意。只见他手拎一条擦汗的毛巾大步朝我走过来,我自然开始慌张,有心想跑,无奈茶馆的回旋空间太小,我没法逃脱,只好等他走近我并拎住了我的耳朵。我被拎到了一个墙角。老板凶凶地看住我并用手指点着我的鼻尖压低了声音喝问:你说咋办?
我低头搓着衣角,没有回答。我真的不知道咋办才好。
两个办法,头一个是你去给我挑十担水!
我望了望茶馆炉前的水桶和扁担,它们不是我这身个能挑起来的。我嗫嚅着说:我挑不动。
挑不动了就老老实实给我出一毛茶钱!
我把身上的两个口袋翻过来让他看:全是空的。
那就用你的书包换!
我急忙抱紧了自己的书包:一毛钱就能换我的书包?
反正你今天不给钱就别想出老子的茶馆门,你这个小赖皮!
有一些茶客开始嬉笑着回头看我。
满脸屈辱的我最后只好从书包里摸出了一支新铅笔:我这铅笔是用一毛钱买的,给你!
他接过去认真地看了一阵,才点点头说:好吧。
我流着眼泪看着他转过身去,这时我突然意识到,就这样结束此事有点不公平,我叫住他说:给我送一盅茶来!
他回头有些发怔地看着我。
我既是付了茶钱,你就应该给我上茶!
他没再说话,只是扭头去给我沏了一盅茶,端来重重地放到了我面前的桌上。我挺了挺身子,在凳子上坐下,我原本是想像别的茶客那样一脸平静地边听坠子书边喝茶的,可当我端起茶盅去吹漂在水面上的茶叶时,我的眼泪流得有些急了。那是我第一次正正经经地喝茶,可我并没有喝出什么滋味,更不知道是用什么茶叶泡的。不断线的眼泪使我没能把那盅头泡茶喝完便跑出了茶馆,连我最喜欢听的坠子书也没去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