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让我对二胡这种民间乐器产生兴趣的,是一个瞎子。好像是一个正午,九岁或者十岁的我正在屋里吃饭,忽听门外响起了一种很好听的声音,我闻声端了饭碗出门去看。原来是一个瞎子靠在俺家的门前在拉一种琴,拉出的声音十分好听。我惊奇地看着他手的动作,母亲这时已端了一碗糊汤面条出来对瞎子说:大叔,先吃吧。那瞎子闻言,停了拉琴,从自己背着的一个布兜里掏出一只碗,让母亲把面条倒进去,之后,他便蹲下吃面条了。我原以为他吃完还要再拉那琴的,不料他吃完就向另一家走去,这让一直等在那儿的我很不高兴,我朝着他的背影说:嗨,为啥不拉了?母亲闻声又急忙出来把我扯进了屋里。母亲低声对我说:不要耽误他,他要趁这晌午饭时去尽可能多地讨点吃的东西。我这才明白,他拉琴是为了讨饭吃。那琴的声音实在好听,我接下来便一直跟在他的身后,看他不断在其他人家门前拉琴讨饭。他大约是听出我一直在跟着他,他在吃饱之后临出村时对我说:小弟弟,你既是爱听这二胡琴声,我就给你拉一段吧。说罢,在村头的一棵树下坐定,就拉开了。我自然听不懂他拉的是什么曲子,但被他的琴声完全征服,一个人蹲在他面前长久托腮不动。那是少时的我第一次被音乐迷住,那是我此生所听的第一场音乐会。
瞎子那天临走时拍拍我的头问:小弟弟,你从我这弦子里听没听出我在对你说话?
我摇摇头一脸茫然。
他叹一口气,默然走了。
就是从这天过后,我记住了二胡这种乐器,也对拉二胡生出了兴趣。我那时的想法是,如果我会拉这种胡琴,我就会让我的伙伴们感到惊奇,而且也有了一个去除心烦的法子。
几年之后,我进入了初中。我所在的中学有在节庆日演文艺节目以便师生同乐的传统,老师常鼓励我们学乐器,我便毫不犹豫地报名学拉二胡了。当老师把学校的一把二胡交到我手上时,我满是新奇和高兴。
最初的学习当然是困难重重,我要学识简谱,要弄懂怎样调弦,要熟悉琴上高中低音的位置,要练习运弓,要懂得如何在琴筒上滴松香。我一开始拉出的声音完全像杀鸡,连我自己都觉得刺耳无比。一些同学听到后总要捂上耳朵急忙逃避。我当然着急过、气馁过,被一些同学讽刺过,但我最终坚持下来了。我常在内心里进行自我激励:一个眼瞎的人都能拉出那么好听的琴声,你为何就做不到?练,一定要练出个名堂!
就是凭着这股不服输的劲头和持续的操练,琴弦和琴弓在我的手中渐渐听话,一些好听的乐句慢慢流出。终于有一天,当我再拉琴时,有同学会自动站下来听上一阵,并朝我飞来一个惊奇的眼神。我知道,我已经在向成功靠近了。
尽管我在学校里到最后也没有获得上舞台拉琴的机会,可我自己能听出,我的琴声已差不多可以用动听来形容了。重要的是,在我学会了拉二胡之后,我有了一个抒发心绪的新途径。每当我高兴的时候,我就拉欢快的曲子,让乐曲把我心里的欢乐尽情表现出来;当我烦闷的时候,我就拉那些忧郁的曲子,让乐曲把心里的不快倾吐净尽。这以后,我开始接触《良宵》这支著名的二胡独奏曲。我那时不知道它是谁作的曲子,也不完全理解它要表达的东西,可我喜欢学着拉它,每当曲子在琴弓下展开时,我都能看见月光、树影、水波,能听见虫鸣、风声和人的细语,能闻到花香和青草的芬芳,能觉出一个小伙和一个姑娘在眼前舞蹈……
我真正上舞台拉琴是在离开中学之后,这时,我已从军到了部队上。逢我所在的连队开晚会,我偶尔会操琴和其他战友一起上台拉上一曲。每当战友们的掌声响起时,我常常会想起我的中学时代,想起最初学琴的日子,会在心里生出一种类似庆幸的东西,庆幸自己在中学阶段没有浪费旺盛的精力,学了这个额外的技艺。
大约在提升为军官之后,伴随着事务的增多,我又渐渐疏远了胡琴。尤其是在我找到了新的倾诉方式——写作之后,便再也没摸过胡琴。如今,已是几十年过去,我与胡琴差不多又成了互不相识的路人。眼下,只有一个与胡琴有关的爱好还在保存着,那就是爱听二胡独奏曲。不管我身处什么地方,只要一听到有二胡独奏的曲调传来,我都会立刻停下步子侧耳去听,心就会激动起来并很快沉浸在琴声里。
人一生的许多行为都产生于另一些人的影响,我爱胡琴是因为听了那个瞎子的琴声。那个瞎了眼睛的爷爷可能想不到,他的琴声改变了一个男孩在中学时的追求,并进而影响了他的脾性形成——我是很久以后才明白,我脾性里的那种沉郁成分,和二胡琴声里的那种沉郁味儿,很相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