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作为画家的冯骥才是敏锐的。这从他的散文可以见出。一般而言,20世纪后的作家对于自然风物已经稍显迟钝,更不用说在文字中加以强调和刻描。那个“自然”真就叠印进了史籍之中,成为19世纪的旧物?
如同对这“旧物”的缅怀,《逼来的春天》中湖上的冰层,雪与风,绿意与春光以及破土而出的苇芽,虽然它们是年年靠近我们的,但也因为“年年”而被熟视无睹,作家笔下的春天是“闻”到的,从视觉到嗅觉的打开,再进一步,是《苦夏》中的“苦”——这又是味觉了,而一大半写作在夏天完成,则又牵出了一种触觉——“我太熟悉那种写作久了,汗湿的胳膊粘在书桌玻璃上的美妙无比的感觉。”则是由触觉而引起的“心念”了。
《秋天的音乐》是听觉,作者戴着耳机,“近景从眼前疾掠而过,远景跟着我缓缓向前,大地像唱片慢慢旋转”,他听出了秋天的抗拒和庄严,“为了再生而奉献自己的伟大的死亡啊”,艺术对于人生的安慰,使得心景可以互换,正如《冬日絮语》中所言,“万古以来,是谁不停歇地从一个驿站奔向下一个驿站?为谁送信?为了宇宙间那一桩永恒的爱吗?”《时光》《日历》《马年的滋味》等写的都是时间,然而在这自然的时间之上还有人文的充实,比若:“艺术家生命是用他艺术的生命计量的。每个艺术家都有可能达到永恒,放弃掉的只能是自己。是不是?”
我很喜欢这个“是不是?”,这个问句让诸多酸甜苦辣、驳杂种种都有了尘埃落定的意味。
除了对于时间的感怀,冯骥才有更多的篇章写空间或物象。《书斋一日》《书桌》《空屋》《书架》以及《乡魂》等,它们同时书写了一种力量——来自人文和故乡的——“它像一块巨大的磁石,牢牢吸住一切属于它的人们,不管背离它多久多远。似乎愈远愈久便愈感到它不可抗拒的引力……”
文学的吸引力,之于冯骥才的意义是不一般的,它的纯度,从“我可不是拿写书当做一种消遣。我在做上帝做过的事:创造生命”(《无书的日子》)可见一斑。《遵从生命》《水墨文字》等记载了往返于文学与绘画之间的甜蜜,而由于两个身份的“挪动”,使得冯骥才的散文呈现出两个“区间”的视点。文学家和艺术家的“人”的关注,体现了他与其他散文家的不同。就是说,别人可能只有一个区间,而他是在两个或者更多的舞台上起舞。
《致大海——为冰心送行而作》《记韦君宜》都是记人的深情之作。这里所说的“深情”不仅指文章本身的艺术,还包含着文章所记录人物的人格。尤其是《致大海——为冰心送行而作》。“拿了人民的钱就得为人民说话。”冰心的眼神是如此有力,以至作家对这种气概和威风心生敬佩,“您吐字和您写字一样,一笔一划,从不含混。您一生都明达透彻,思想在脑海里如一颗颗美丽的石子沉在清亮见底的水中。您享受着清晰,从来不委身于糊涂”。文章写出冰心风骨的同时,也写出了冰心的童心——那改77编号为99的孩子一样的赤子之心。这种对于前辈作家品格的礼敬,也渗透于对韦君宜的记述中。真诚与无私的品格,能够写出它们,也意味着这种品格已然传递到了写作者的血脉中。
《永恒的震撼》《留下长江的人》是冯骥才散文中为数不多记述当代艺术家的篇章,无论是对于画家李伯安长卷《走出巴颜喀拉》的书写,还是对摄影家郑云峰投入多年的长江文化意义抢救的行为与创作,他都给予高度的评价。于此,我们看到冯骥才在对于中华文化保护中的那份投入和深情。“深情”是成就一切艺术和文学的关键,如果我们对我们祖先和前辈留下的文化不爱了,那么艺术和文学也就没有了传递和创造的可能了。而那一天也一定是文化的末日,是区别于其他物种的人类的末日,但愿那一天永不到来。所以我们所要做的就是像前辈一样,不仅是把文化传下去,而且是把对文化的热爱传下去。
这是一个艺术家必须做的,也是一个知识分子必须做的。
理解了这一点,也就理解了冯骥才对人类共同创造和拥有的文化的珍惜和热爱。《燃烧的石头》《最后的梵·高》《看望老柴》是他谈艺术家的名篇,而《燃烧的石头》中的罗丹,作家对于罗丹和克洛岱尔关系的处理中,其实带有很强的站在女性角度说话的勇气,这是大多数作家做不到的;而《最后的梵·高》写的是画家梵·高生命最后一年半时间中为艺术燃烧的激情和痛苦,世俗生活的失败与艺术殉道者的伟大,交织出艺术的崇高和辉煌;《看望老柴》写对于作曲家柴可夫斯基的感受。三篇都是有“我”的写作,“我”作为记述者在看,在读,在听,在路上,在追寻与感受,使得“我”获得艺术的真谛,“艺术家就像上帝那样,把个人的苦难变成世界的光明”。
理解了这一点,也就理解了为什么冯骥才会不惜暂且放下个人小说创作,而投入到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事业中。他在80岁时接受记者访谈讲,“如果回到60岁,我还是要放下小说,去做文化遗产保护”。为什么?答案就藏在他的散文中。
绘画、写作、教育、文化遗产保护,这四驾马车的奔驰,构成了冯骥才的生活。
我想起20多年前,在天津和冯先生见面,他对我讲起的文化遗产抢救和保护工作。我仍记得在并不宽阔的书房里他谈起即将消失的民间文化的热切,他是为了文化敢于把一己暂时搁置的人,这样的人,心有大爱,而这大爱,大多数时间是没有时间去过多叙述的,相比于一个叙述人,那时到现在的他,更是一个行动者。
这由生命而叠加进去的行动,当然,在《游佛光寺记》《杨家埠的画儿》和《癸未手记》中可以看出来。之于文明,他已深入其中,并正在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他做到了。
何向阳
2022年3月11日 贺冯先生八十大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