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舅舅,原名茹茄,后改名为沈之瑜,生于一九一六年,浙江绍兴人。在他的履历表上,家庭成分这一栏为工商业主,而在出生于一九二五年的我母亲茹志鹃的履历表上则为城市贫民,由此可看出,他们这个家庭败落的速度。我曾外祖父手中创下的家业,不过一代,在我外祖父手里便败得精光。我母亲去世以后,我在她的遗物中找见一个小记事本,现今通讯录的大小和式样,咖啡色轧花皮革面,内中用竖写的格式写着一篇家训不像家训、遗嘱不像遗嘱的文章,大意是自述一生的不幸遭际,人世的不公,以至破产,长叹“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让“努力前程”保证“手瑰有知,自当护汝于左右也”,接下来是很长一列账单,均是所欠债务,嘱咐后人成业之后,切切连本带息全数归还。这是出自我外祖父之手,写给我的大舅舅,那年他大约是十三岁,以这年龄之幼,及债务之巨,归还几乎是没了希望的。而外祖父洒过英雄泪,便撒下一窝儿女走开了。这是他留在世上唯一的痕迹,这本子,在上世纪二十年代可算是新鲜时髦的东西,还有端正的字迹,流利的行文,可见出虽仅是半代子泽,却已养成纨绔的腔调,而厚颜无耻则跃然纸上。我大舅舅便是承继着这样的“家业”长大。
我外祖母去世,外祖父弃家出走,遗下一群子女。其中大舅舅与三舅舅为我姨祖母家收养,二舅舅是我姑祖母家的寄子,两个小的,四舅舅和我母亲,则由我曾外祖母拖着,其中的凄苦,我母亲在许多小说中写到过。我的姨祖父是沪上著名工商业者,其父名朱葆三,有一句沪谚:上海道台一颗印,不及朱葆三一封信,说的就是他。其实,我的姨祖父先是娶我外祖母的姐姐,后来外祖母的姐姐去世,又续娶了外祖母的妹妹。他家的房子,后来做了卢湾区少年宫。小时候,去那里活动,楼上楼下地跑,想到与自己有这样的身世关系,觉着十分奇怪和不解。我的大舅舅和三舅舅,由朱家教养,本应按了他们的安排走人生之路,受完中等教育,进某个商行做练习生,然后以自己的能力与机遇,在职员的位置上晋升,就像我性格温顺平和的三舅舅后来的那样。而我大舅舅却不能,他立志要上美术专科学校。听我母亲说,最后他是写血书明志,表示为自己负责,并且,不再依靠朱家。
我大舅舅自幼喜爱美术。听我四舅舅说,小时候,大舅舅与二舅舅吵架,撕了二舅舅的扑克牌,二舅舅的反击是,撕了大舅舅的速写本。不过,我还有另外的猜测。当我外祖父卖房典地,从杭州城携一家老小来到上海,住进永年路上的天香里,正与丁聪家相邻。丁聪先生至今记得我外祖父家住三号,他家则是九号。还记得大舅舅的小名,记得最清楚的一个细节是,我大舅舅向他们问道:画什么最难?然后拎起一件衣服往地上一扔,自答说:画这个最难!一九二七年,丁聪先生的父辈丁悚,创办了漫画社,就在天香里挂牌,这或多或少会对我大舅舅的爱好有所影响吧!这也是“五四”以后,知识分子普遍接受先进民主思想,向西方学习,上海这地方,又因商业更开放一步接近世界,所形成的新文化氛围。我大舅舅在此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气。
我大舅舅就读的美专,在我那小脚的曾外祖母口中,显得相当混乱。她对年幼的我母亲说:在那里,男女是睡在一起的。这听来不大可能,但那里男女同校,风气开放,总是真的。从资料看,那时候,美专已有人体模特儿的写生课程。在母亲印象中,大舅舅的求学生活还相当贫寒。有一冬夜里,他突然闯到我曾外祖母与幼弟幼妹借宿的灶披间,向我曾外祖母求援。曾外祖母只得当场从我母亲身上扒下棉袄,交予他去典当,然后将煤炉拎进屋,让我母亲取暖,结果我母亲煤气中毒。
由于家庭离散,我母亲兄妹五个,大多时候互不知道去向,我大舅舅下一次在我母亲的生活里出场,大约已是到了一九四〇年前后的西天目山。此时,我的曾外祖母已经去世,抛下我的四舅舅和母亲,轮流寄住亲戚家,就差没有去乞讨。我大舅舅托人找到他们俩,让去西天目山投奔他。听我母亲说,西天目山的我大舅舅,蓄了胡须,人都称他“大师”。
一九九八年,我去台湾。在一次讲演会上,前排自始至终坐了一位瘦削白皙、着深藏青西服的老人,每到提问时间,他必举手要求发言。而主持人每每忽略他而指别人,大约以为是那种泡会场的闲人,不管知不知道,逮了机会就说话,内容则风马牛不相及,连我亦是这样觉得。而会后,他却跑来,特地找我说话,也被拉我去照相的主人排开了。他竟不走,还站着,直到最后,曲终人散,又回到我跟前自报家门,说他名叫张昊,作曲家。我听过这名字,曾被上海音乐学院邀来过两次,后一次,提出要见我大舅舅和母亲,畅谈一番,次日晨,我大舅舅在睡梦中离世,所以特别记得这名字。我送他至礼堂门口,看他离去,他忽然又回转头,绽开满脸笑容,说道:你知道吗?我差点儿与你妈妈结婚呢!只当他是老昏,并不在意。回到上海,就接到张昊老人的信,信中记叙了一九四一年底,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入租界,搜捕作抗战歌的陈歌辛和他。他逃出上海,经杭州、余杭,上西天目山的民族文化馆,认识了“画家茹茄”,信中他也称我大舅舅为“大师”,他还写当时天目山的形势为“国共不和,内斗暗生”,这亦可看见,我大舅舅在西天目山民族文化馆的处境,而他携带有神秘的使命。在我母亲留给我的一九四三年的日记中,有一处提到在某电影院门口,意外遇到了张昊,第二日,张昊便到我母亲其时供职的民办小学校来叙谈别后情形。以此看来,他对我所说的那句话,也许有根有据。
这时节,我母亲和四舅舅寄居一位任姓朋友家中。从日记中所记来看,他家的生活亦是普通职员,又多子女,相当拮据,无故收留两位素昧平生的陌路青年,实是恩重。任家长子,便是美术设计家,前上海大学美术学院院长任意先生,其女任余红,上海人民出版社编辑,后来也成我朋友。所以,我们可说是通家之好。不久,我二舅舅,一个四海为家的漂泊者,从西南大后方来到上海,于是,任家等于又平添一个人口。这段日子,实是艰难万分,前途茫茫。我母亲抑郁得厉害,终日饮泣。而我那位外祖父则又出现了。穷困潦倒的他,赌和抽未戒,又养了一房妻儿。我母亲曾告诉我,有一日他等在我母亲去小学校上课的路上,拦住母亲,取出一柄金钗,说要去喝一位朋友的喜酒,向我母亲典些现钱。我母亲没要他的金钗,打开手中的课本,送至他的眼前,其中夹有唯一一张纸币,前日所发工资,让他拿走了。而在我母亲日记中,所记则更加恶劣,他向某狐朋狗友借了一大笔钱,告知任姓朋友家的地址,让找儿子要还,然后离开上海,一去不回。
就是在这无限窘迫的时候,忽有一来自苏北的客人,寻到这里,交出我大舅舅的信和一笔盘缠,让弟妹去苏北他那里。向来分多聚少,我大舅舅在弟妹眼中,好比神龙见首不见尾,他们完全不了解他们的大哥是在做什么。而苏北,在上海市民心目里,无疑是个危险的地方。他们商量去和不去,没有做出决断,反而将那盘缠用去了一些。最后向任姓朋友父亲,他们称“伯伯”的人讨主意,“伯伯”沉吟良久,然后说,我将这笔钱缺去的角补上,存入银行,暂不要向任何人提及此事,等等再说。这事暂且搁下,可是生活依然没有希望。失业,贫穷,冬天又来临,寒衣都无着。我母亲每日穿了单薄的秋衣去学校上课,中午在学校就了青菜汤吃白饭,一月工资仅够买一担煤球。到了年底,他们兄妹三人终于下决心去往苏北。就这样,我母亲参加了新四军,命运从此改变方向,我大舅舅是她的引路人。
在杭州寻根
1983年秋在美国爱荷华(前排左起:保罗·安格尔、陈丽娜、聂华苓、作者;后排左起:陈映真、茹志娟、许世旭及夫人)
在他们这个自小失怙的家庭中,大舅舅显然是担起了家长的角色。我从小的印象就是如此,我母亲与其他几个舅舅对大舅舅十分敬畏。这时,他们兄妹五人,除我二舅舅留在南京外,四人都在上海。这个七零八落的家,又聚在一处,我们相互走动频繁,好像是要弥补多年的离散。每年十月一日的晚上,我们必要聚在大舅舅的家中,看焰火。大舅舅住在培文公寓,我们都叫作“妇女用品商店楼上”,正好对着燃放烟花的人民广场,那时,可说是这城市的制高点了。烟花在黑黝黝的屋顶上方绽放,我们小孩子绕了阳台疯跑,嚼着一种叫作“麻叶儿”的北方面食。那是我大舅妈的姐姐,我们叫大姨的,一个来自淮北农村的妇女的作品。将揉好的面团擀平,洒上芝麻,煎炸而成。我们一年只吃一回,所以便贪婪得很,而大姨总是管够,一箩完了,又上一箩。在烟花一轮与下一轮的间隙里,大人们便坐进房间,听大舅舅讲话。大舅舅其时在上海博物馆任馆长,他讲的兴许是考古方面的事情,在我们小孩子听来,则都是些奇闻轶事。那些夜晚,可真是开心,完全不能想象母亲和舅舅们有着如此凄惨的过去。他们虽然祖籍绍兴,可都有着北方人的相,高大,魁伟,天庭开阔,红光满面,有家有室,有儿有女。
这段好时光就像有无尽的长久,一年一年又一年,可事实上,它很快就结束了。“文化革命”开始,生活又变得动荡不安。大舅舅曾到我们家住过两夜,躲避红卫兵的冲击。至今还记得那一日傍晚,我在弄口迎面遇见大舅舅,他穿了一件黑呢长大衣,没有拎皮包,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匆匆走来,风把衣摆吹起来,那身姿有一种恓惶。大舅舅住了两夜便走了,再没回来,我母亲则一直懊恼,以为是她说话不妥逐走了大舅舅。她问我大舅舅倘若别人问起,我应当怎么说?后来,局势明朗,所有所谓当权者都被“揪”出来,倒也定下一颗心,抄家,游街,批斗。我大舅舅自然在所难免。等到局势略微平定,该靠边的,靠边;该下干校的,下干校,亦算是有了着落。又遇到儿女的问题了,那就是知识青年插队落户。这一回,母亲他们又都投向我大舅舅。我大舅妈的家乡在安徽宿县的陈营子,当年曾有过八个妇女办合作社的故事,大姨她就是其中一个,据此事例拍摄了电影《三八河边》,由张瑞芳主演。这时,我那些表哥表姐,还有我姐姐,便纠结一处,往那里插队落户去了。
一年以后,轮到我插队落户,又送走我。女儿连连地离家,让我母亲伤心得有些昏头,她变得狭隘起来。其时我的南京表妹正借住我家,我母亲简直不能容忍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自己的女儿不能由她呵护,而要去照顾人家的女儿。怎么办呢?还是去找我大舅舅,就好像我大舅舅能有什么办法似的。其实呢,我大舅舅的处境最不利,不知什么时候,会有新的倒霉。而大舅舅依然接下了母亲的难题,几乎就在当晚,他让我表妹住到了他家。
无论怎么说,总归是在和平年代,生活不是流离失所的艰难,都是一些琐细的烦恼,居家的难处。妈妈与舅舅们,就是找他们的大哥。这个早已失了伦常,松散的家庭,有了大舅舅,就又重新建立了秩序,这些弟妹则有了依靠。那一年,夏天里的下午,我三舅舅家的小女儿忽来到我家,说三舅舅病了。我母亲刚从干校回来,疲惫地坐着,说:那就去医院呀!小表妹嗫嚅道:爸爸不肯。妈妈亦无法,坐了一时,表妹走了,她没有回家,而是去了我大舅舅家。我大舅舅没有多问,站起来就与我小表妹去了她家。到家才知,我三舅舅是脑溢血,不肯看病是因为动不了。他家房子的楼梯极其逼仄,只能前后过人,我大舅舅找了人,一起将三舅舅抬下楼,送往医院。七年后,我三舅舅终因旧病复发去世,大殓时,我三舅妈与几个刚成年及未成年的女儿围在大舅舅身边哀哭,这一位舅舅,是兄妹中最乖的一个,年仅五十几岁,便最早离开人世。我大舅舅那痛心又无奈的表情,至今令我不忘。最奇异的一件事,是我四舅舅家,有一回,住进一位有同性恋倾向的青年客人,我四舅舅大惧,他竟也去找我大舅舅,后来也不知大舅舅如何为他解决的。
在我们众多的表兄弟姐妹里,我不是最大,亦不是最幼,不是最优,亦不是最顽劣。而我大舅舅又不是一个善与孩子交道的人,不像我的四舅舅,很会和我们疯,我们与他的主打游戏,是爬到他身上,替他梳小辫。印象中大舅舅总是严肃着,所以我从来不奢望能得到大舅舅的注意。有一回,他将从国外带来的笔送给我一位聪明漂亮的表姐,我亦不感到有什么妒忌,只是更加崇拜这位表姐。但他又是一个好性情的人,对小孩子是慈善的。我们拥在他房间里,他绝不会嫌烦而有任何不欢迎的表情。他兀自背着我们在书桌写或读着什么,偶尔回过头问一句:妈妈怎么样?爸爸怎么样?然后再回过去读和写。他们家本来子女多,我大舅妈家乡来人常住家中,加上与人合住一套公寓,共阳台、厕所,邻人便在房间穿行。家中始终是喧闹的,而我大舅舅是这闹声中的一个静。
在我开始发表小说的时候,有一回,我看见大舅舅写给妈妈的信中,末尾提到了我一句,大意是说这孩子挺不错,好好培养她。然后,妈妈就让我将新出的小说集送给大舅舅。星期天的上午,我去博物馆看展览,顺便就将书带去了,本想是留给传达室,不料他们告之大舅舅在办公室里。我上楼去,果然,大舅舅一人坐在里边读书,我没有打扰,放下书就走了。这间设在殖民时期旧式建筑里的办公室,高大,宽敞,但陈设简单,是工农政权的素朴又略微乏味的风格。大舅舅安详的读书样子,很宁静,亦有一点冷清,我还注意到在办公桌一侧,靠墙放着一木盒,顶上有投币孔,盒上写着电话费的字样,意即打私人电话须付钱。
我无从知道大舅舅有没有看我的书,有过几次,大舅舅有些与我谈话的意思,但他终于也没有谈起来。他大体是个缄言的人,与我们侄甥儿女又向无交道的习惯,何况我们又从小孩子突然长成了大人,大约就更令他手足无措。他几次说的都是同一句话,那就是要读历史。或者是以设问句的方式:读没读历史?开始我以为大舅舅是从他的考古专业出发,但逐渐地,我明白了一些,历史的文学的含义。我准备写作长篇小说《纪实与虚构》时,其中有一条线索是以母亲本家的渊源为发展情节,我为“茹”这个姓专去请教了大舅舅。那时候,大舅舅正在写作他的甲骨文专著,甲骨文就像一帧一帧神秘的图案,其中藏着什么天机似的。听我说了来意,大舅舅便从桌前立起,翻找出一本小小的笔记本,其中有一些字样,是他闲暇时查找的几行材料,让我抄了去。关于我书中那些追根溯源的线索全来自于此:茹姓起源于柔然族,绍兴茹氏中曾有一名茹棻,为乾隆四十九年状元,官至兵部尚书。待我抄毕,我大舅舅最后嘱我一句:写完后要给我看。我不经意地答应一声,心中并不以为然,想他是为了要考证我写的据不据实,是历史学家的思路。然而,还未等我写完,大舅舅却已溘然离世,此时想让他看,也看不了了。缺了一位历史学者的明鉴目光,其实是莫大的遗憾。
就是在与那位张昊先生久别重逢的次日凌晨,我大舅舅长眠不醒。我应当承认,大舅舅的去世,并不是那样地令我震动。毕竟不是至亲,还是那句话,大舅舅与我们小孩子,不是特别亲热的那种,甚至不如我三舅舅去世那样令人伤感。三舅舅大殓过后,我母亲说了一句话:就好像一排牙齿缺了一颗,然后便松动了。这话使我异常愤怒,我觉得母亲轻率地向我预示了一个危险的前景,似乎随时有灾难降临。但亦有另一番感触,我母亲兄妹几个,其实是要比从小一同长大的同胞手足更要关系紧密,飘零的家庭就像有着一种反弹力,将他们几个强烈地吸引在一起,拯救性地将家族承继下去。
我大舅舅走后,我从作家叶永烈先生所写的书中读到,建国初期,当时在文管会工作的大舅舅,曾与狱中假释出来的周佛海太太,同往兴业路,寻觅一大会址。便发现,我们对我们的父辈了解得实在不多,只是一鳞半爪。我们甚至还不怎么知道,他们做过一些什么工作,至于他们的心情感受,更不为我们所关心,他们就只是长者,一个抽象的概念。我大舅舅在我印象中,且多是威严的表情。不过,有一回,我听我一位搞美术的朋友说,她在长江轮上遇到一位和善的老人,研究甲骨文,他们一路谈笑,溯江而上,后才知,他是我的大舅舅。据朋友说,大舅舅很开心,说了许多,也笑了许多。大舅舅在她的描述中,忽生动起来,也快乐起来,乘水直上,飘兮摇兮。我愿将此一幕,当作我大舅舅最后的图画,留在眼前。现在,我妈妈也去了,还有三舅舅,最早走的,他一定等着他们。他们在那里聚会,短暂的相守将无尽地延长下去。
2002年9月13日 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