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说到生平,不可避免地会涉及他的思想。我们分别去读思想家或作家的著作和传记,有时候会觉得他们不像同一个人。有的人,他的思想、著作和精神世界的创造,好像和他外在的生平并没有太多的关联。他们外在的生平可以非常之单调、非常之乏味,但是内在的精神世界非常丰富,甚至可以说是波澜壮阔。像海德格尔在课堂上讲亚里士多德的生平时只用了一句话:他出生,他思考,他写作,他去世。这就是亚里士多德的生活经历。不过亚里士多德的一生还多少有些戏剧性的地方,特别是他曾经给著名的亚历山大大帝当过老师。更典型的例子像小说《呼啸山庄》的作者艾米莉·勃朗特,写出这样惊心动魄爱情的人,其实一生都没有谈过恋爱。现代派文学大师卡夫卡,也是实际生活极其单调的一个小职员。
但是也有相反的情形,有的人,他的思想、精神创造物和他外在的生活经历是非常紧密地结合在一起的,以至于我们不了解他的生平,就很难对他的思想和精神创造产品有真切的体会。奥古斯丁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这样,以后我们还要讲到的卢梭也是这样的情形。
奥古斯丁的作品非常多。其中一部《上帝之城》非常有名,这部著作现在已经有了不止一种中文译本,是用一套神学的观念来解释人类的历史的,在基督教历史上是一部非常重要的著作。另外一本非常知名的,也许是阅读者最多的,就是我们今天重点要讲到的《忏悔录》。忏悔(confession)这个词在基督教当中经常指的是,人既然都是罪人,都是有各种各样罪过的,就需要为自己的罪过来赎罪,来忏悔,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来洗刷自己的罪过。它也可以转化为另外一层意思,那就是,通过确认、忏悔自己所犯下的罪孽,转而颂扬上帝,颂扬神。可以说这层意思在奥古斯丁这里是表达得非常鲜明的。
世上有各种各样的《忏悔录》,或者书名虽然不叫“忏悔录”,实际上也是“忏悔录”一样的东西。在奥古斯丁之后的现代文化史上,还有卢梭的《忏悔录》、托尔斯泰的《忏悔录》等,也都非常著名。卢梭的《忏悔录》一开始就在谈自己干了哪些坏事,自己如何偷偷摸摸,如何嫁祸于人,如何撒谎。但是最后想表达的仿佛是,就凭我敢把我干的脏事说出来,我就比你们所有人都干净得多,何况我身上所有的坏的因素都是万恶的社会染成的,怨不得我自己。托尔斯泰的《忏悔录》的意思有点不太一样,他因为自己出身贵族,生而具有文化和财富方面最优越的条件,因而对俄罗斯大地上苦难的社会底层、对农奴阶层,怀有极大的愧疚感,好像自己完全不能够摆脱种种沉重的痛苦和耻辱的感觉等。这些《忏悔录》都将作者的外在生平和内在精神、思想、心灵上的经历,非常紧密地结合在了一起。所以我们在讲到奥古斯丁的生平时,很大程度上要依据他在《忏悔录》中的自述,也会涉及他的思想变化过程当中一些非常重要的因素。然后,我们再专门剥离出《忏悔录》里面的一些重要问题来进行解说。
我们说“罗马的伟大”不仅在于文化上的创造,更在于武功盖世。罗马在人类早期技术条件非常落后的情况下,就创建了一个横跨欧亚非三大洲的庞大帝国。技术条件对于维持一个庞大的帝国是非常重要的,光是传递信息就很不容易。假如南方的雪灾要有人骑着马,好不容易突破冰雪的围困,过了两个月才到北京,然后丞相府里面知道了以后,派出一个大员去看,到了春天才可以观察到三个月之前的雪灾造成的巨大损失,然后再做出应对的话,那么这个帝国的维持应该是非常困难的。所以罗马在当初技术条件非常落后的情况下,创建了这样一个横跨广袤疆域,囊括不同语言、不同肤色、不同民族的帝国,是非常了不起的事。何况它还创建了很多重要的制度和法律,罗马法是构成现代社会法律体系的重要来源,直到今天为止,仍然是西方文明非常宝贵的遗产。罗马给试图将整个西方整合成一个庞大帝国的后来者,提供了一个榜样和先驱。
奥古斯丁出生在北非一个叫塔加斯特的城市。罗马帝国的鼎盛时期,横跨欧亚非三大洲,整个地中海都变成了它的内湖,所以北非那时是属于罗马的、文明的、开化的世界的一部分。罗马的鼎盛时期,政治清明,文化也高度发达,各种各样的思想和宗教教义也在流传、涌动。
基督教在罗马的命运起伏不定,非常坎坷,长期受到迫害,有时候被迫害得很凄惨,有时候一下子得到某个皇帝的友好支持又变得很显赫。但不管怎样基督教的影响逐步大了起来,而且由于基督教在社会底层之外,开始征服社会的中上层,得到很多有教养、有知识的人的倾心支持,所以它的教义也越来越精密化,越来越学理化,受到了越来越多的关注和欢迎。在奥古斯丁的时代,基督教的影响非常大,奥古斯丁的母亲就是一个非常虔诚的教徒。
同时,在奥古斯丁生活的地方,另外一种教义的影响也很大,这就是发源于西亚的摩尼教。摩尼教简单来说是一种二元论的教义,它认为世间有光明,有黑暗;有正义,有邪恶;整个世界就是由光明与黑暗、正义与邪恶这么两种原则、两种力量所支配、所主宰,最终正义将会战胜邪恶,光明将会战胜黑暗。摩尼教在历史上不仅对西方世界,而且对东方世界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看过《倚天屠龙记》的人都知道,张无忌是明教的,而明教是崇拜光明的,是摩尼教东传以后的一个变种。你看,后来张无忌曾经跟波斯总教派来的使者缠斗,就是因为摩尼教是产生于波斯的。
奥古斯丁可以说是一个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典型。看他在《忏悔录》里面的描述,早年的奥古斯丁沉浸于各种各样的喜好中,完全放纵自己,虽然他的母亲是一个虔诚的教徒,对不听话孩子的灵魂如何得到拯救,总是忧心忡忡,但是这个孩子好像自己并不当一回事。他在《忏悔录》里面回忆,自己如何被各种各样的欲望所支配,干尽了坏事——虽然有些坏事在我们今天看起来也不是特别糟糕。比如他在回忆里说,小时候和别的小伙伴总去偷别人家的梨,并不是别人家的梨长得更大、更漂亮,也不是别人家的梨滋味更甜美,可是自己却对吃自己家的梨完全没有兴趣,只想去把别人家的梨弄来吃。这好像是非常纯粹的为了干坏事而干坏事,所以他回想起来,觉得这样的事非常能够证明自己早年的危险倾向。
但是这个浪荡子却也是内心高度敏感的一个人,他的家庭后来把他送到罗马及附近去游历、学习,他也开始受到了基督教的影响。早年他受摩尼教的影响非常大,摩尼教曾经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在当时曾经非常受欢迎,到处去宣讲摩尼教的基本教义。但是那些教义在奥古斯丁看来,实在是非常粗糙,不堪一击,所以他的内心也产生了种种的疑惑和矛盾。奥古斯丁分明地觉得自己的身上有罪,干了很多邪恶的事,内心总是不得安宁。在他内心不得安宁的时候,摩尼教也可以提供一种非常方便的解释:既然世间是被两种基本的力量所支配着的,正义和邪恶,光明和黑暗,那么黑暗的力量和邪恶的力量有时候借自己的生理欲望来显示一下,好像也不是一个非常奇怪的事。他有时候可以从这里面得到一点解脱,但是更多时候是陷入内心的惶恐不安之中。
历来宗教史上的重要人物,多是这样一种高度敏感的人物。摩尼教的这种善恶二元论,最终没有给他提供心灵的庇护地,他的内心一直充满了冲突。和很多宗教的先知一样,直到有一天机缘巧合,他突然悟道了。奥古斯丁在《忏悔录》里面说,有一天,他因为灵与肉的冲突,因为内心的彷徨不定而又难以排遣,于是跑到院子里面走来走去,这时候,有一个小女孩在非常安静地诵读《圣经》,声音传到了他的耳中,如闻天籁。他听到了这么几句话,是《罗马书》里面的:“不可荒宴醉酒;不可好色邪荡;不可争竞嫉妒。总要披戴主耶稣基督。不要为肉体安排,去放纵私欲。”这好像是在警示他,这个可以干,那个不能干。最后又有一句,“信心软弱的,你们要接纳,但不要辩论所疑惑的事。”奥古斯丁一下子坚定了自己的思想和信念,从此,由一个浪荡子彻底地变成了一个最虔诚不过的教徒。他结束了之前荒唐不堪的生活,后来和朋友在城外隐居,一同钻研教义。据说,他和朋友一起结伴隐修的这样一种生活方式,是后来的修道院的先驱。
《圣经》中的这些话,使得奥古斯丁彻底地皈依了基督教,并且影响了他对于基督教基本教义的理解。每一种宗教甚至于准宗教都有不同层面的约束。一个层面是各种外在的宗教仪轨。比如说,什么时候要吃素,什么时候要过宗教的节日,什么时候要按照某一种特殊的戒律来完成某一项事功。另外,任何一种宗教或者准宗教又都有内心的信仰、思想情感这个层面的约束。可以说,很多宗教或者准宗教的思想家或者改革者,都不约而同地强调:一种宗教或学说,最要紧的不是外在的规矩、礼节以及种种戒条,而是内心真诚的信仰、真正的情感、纯正的情操等。
我们可以由此联想到后来宗教改革的重要人物——马丁·路德 。马丁·路德在进行宗教改革的时候,也是强调一个基督徒最要紧的品性在于信,在于虔诚的信仰,然后凭借自己的良心和信仰来理解《圣经》,《圣经》直接就向每个人敞开。读过《圣经》的同学也许会发现,耶稣在很大程度上也可以被视作一个犹太教的改革者。因为犹太教是高度注重外在的律法的,而耶稣反复强调的就是,律法是外在的,最要紧的是内心的信仰,内在的这些东西。
奥古斯丁皈依基督教以后,一下子迸发出了惊人的创造力,他后来成为北非一个重要城市希波的主教,这时他开始大量地写作,主要是两个方面的内容:一方面是正面阐发各种各样的教义。另一方面,那时基督教还处在争取话语权的阶段,处于要和其他种种的异端、异教或者各种各样的学说来进行论战的这么一个阶段,所以他的著作相当多是论辩性质的。
这里我们可以区分一下异端(heresy)和异教徒(pagan)的不同。异端是基督教内部的异端。异教徒是什么?比如你不是基督教徒而是佛教徒或其他教徒,这是异教徒。但丁的《神曲》里面,最后能够上天堂的当然都是最好的、最优秀的教徒,但是像柏拉图、苏格拉底怎么办?他们的灵魂足够高尚,但是他们生活在耶稣出生之前,他们没有机会成为基督徒,他们是异教徒。所以,他们要生活在离天堂比较近的地方,没有天堂那么高贵,但是又要能够配得上他们的崇高品行。所以但丁的《神曲》一方面是高度浪漫的文学构想,另外一方面又非常逼真地反映了整个中世纪直到现代初期,西方文化里面人们所构想的整个世界、整个宇宙的图景。
罗马帝国的后期,最大的威胁就是来自东方的野蛮人——日耳曼人。人类历史上,农耕民族总是受到游牧民族的极大威胁。游牧民族的生产力虽然比较落后,但在冷兵器时代,因为善于骑马作战,机动性高,战斗力非常之强,又对农耕文明创造的财富艳羡不已,所以掠夺农耕民族成了他们赖以为生的基本手段之一。这在中国历史上很常见,而且大部分都是游牧民族对农耕民族占据巨大的军事优势,农耕民族最后可以聊以自慰的就是:虽然他们在军事上打败了我们,但是我们在文化上同化了他们。罗马帝国后期,日耳曼人几乎全线入侵,其中有一支汪达尔人,后来对罗马城造成的破坏尤其大。奥古斯丁就是死在汪达尔人围困北非的希波城时,他死后希波城陷落,政局稍微平稳下来以后,他的遗体被移送到了罗马的圣彼得大教堂。这对于一个基督徒而言,是非常罕见而又极度崇高的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