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的诗好,知道的人很多;说他散文也好,知道的人就不多了;说他的散文比诗还好,信的人就更少了。不是故作高论,耸人听闻,历史上确实有一个时期,好些名家认为,他的散文极具特色,比他的诗还要好。
第一次在北大教书的时候,徐志摩和林语堂是英文系的同事,曾给林写了一个条幅,写的是白居易的《新丰折臂翁》。志摩遇难后,林先生将字幅裱出来,且加长跋,其中有言:“志摩,情才,亦一奇才也。以诗著,更以散文著。白话诗我念不下去,独于志摩诗念得下去。其散文尤奇,运句措辞,得力于传奇,而参以西洋语句,了无痕迹。”(梁实秋《谈徐志摩》)
叶公超的文学品位很高,对志摩的诗也很喜欢,而对他的散文似乎有着某种偏爱。叶曾与志摩彻夜长谈,知道“志摩最喜欢看浓厚强烈的颜色,如金赞,马蒂士,俄葛斯特·约翰等的油画,都是他生平最爱的东西。他散文里最好的地方,好像也是得力于颜色的领略和音节的谐和”。说过这些,他坦言:“我总觉得志摩的散文是在他诗之上。”(叶公超《志摩的风趣》)
温源宁是研究英国文学的,对徐志摩散文的理解,又深了一层。说过志摩性格的魅力之后,接着说:“这就是为什么他的散文会比他的诗好那么多:他的散文要比诗更富有他的个性。读他的散文,我们能立刻感受到他个性的美和脱俗的光彩。他的面部表情,说话的语调,语言的节奏,活跃而富有生气,有时会委曲婉转涉及有趣的事物,继而又会顺利回归闲聊的中心主流,是那么急切,那么热情,好像什么都不为,只是为了闲聊而闲聊——这一切在他的散文中随处可见。”(温源宁《徐志摩——一个大孩子》)
杨振声是新文学史上的重要作家,又是著名的文学教授,他的看法在那个年代,颇有代表性。说起志摩的散文,他的看法是,“至于他那‘跑野马’的散文,我老早就认为比他的诗还好。那用字,有多生动活泼!那颜色,真是‘浓的化不开’!那联想的富丽,那生趣的充溢!尤其是他那态度和口吻,够多轻清,多顽皮,多伶俐!而那气力也真足,文章里永远看不出懈怠,老那样像夏云的层涌,春泉的潺湲!他的文章的确有他独到的风格,在散文里不能不让他占一席地。比之于诗,正因为散文没有形式的追求与束缚,所以更容易表现他不羁的天才吧?”(杨振声《与志摩最后的一别》)
这些,都是单个的评价,勉强可说“三人为众”。实际上,当年认为志摩散文比诗好的不是一个小数目,志摩的学生许君远,曾说过他的估量:“据我的观察,当年称赞志摩先生散文的,总比称赞他的诗的人多。”他甚至断言:“他的诗以后有人能及得上,散文也有人与他在别一途径上齐名,但他的活泼的笔调,幽美的情趣,与夫新鲜的选字,跳纵的气势,则是任何人也学不来的。”(许君远《怀志摩先生》)
学不来也要学。还在他活着的时候,文坛上就有人摹仿他的文风,称之为“徐志摩体”。徐冠英在纪念文章里说:“志摩先生的著作不限于诗,不过,最足以代表他的还是诗,虽然有人更爱他别的文字,譬如他的朋友叶公超先生便说他的散文比诗好。若论对于读者的影响,他的散文却未必亚于他的诗,我见过好些青年的文章摹仿‘徐志摩体’,正如好些人摹仿他的诗体一样。”(《纪念徐志摩先生》)
就我个人而言,我认为他的诗和散文都好,硬要论个斤两,还是诗的分量更重些。所以在此引用多位名家的看法,是因为能认识到他的散文好的人太少了。过正才能矫枉。说他的散文比诗还好,且是很久以前,且是那么有名的名人,打的主意是,拉平了不就落个他的散文跟诗一样好吗?
接下来是一个疑问。徐志摩生于1897年,死于1931年,这两个年头,几乎是满的,可说活了35岁。1922年回国后才开始写文章,到1931年去世,写作的时间满打满算才十年,何以写了那么多的诗,又写了那么多的散文?新近出版的全集,诗一卷,散文竟然有四卷之多。这就不能不说到徐志摩写文章的两个特点,一是出自肺腑,一是趁热打铁。出自肺腑好理解,直抒胸臆,也就不必费心琢磨,几乎可以说,落笔即是文章。趁热打铁不好理解,需举例说明。比如他1924年6月回到硖石,参观了父亲办的丝厂,很快便写了篇《劳资问题》,发表则在两年后,他编《晨报副刊》的时候。再一个例子是,1928年初,胡适、梁实秋和他,还有另外两三个朋友,商议要办个刊物叫《新月》。头一次聚会只是议了议,第二次聚会时,他就拿出发刊词《新月的态度》,大家看了,一字未改,用。
还有一个疑问,也该说一下。为什么这么久了,人们对徐志摩的散文,没有足够的认识呢?这道理一说就明白。诗歌对应的是情感,是婚恋,真诚而美好,是人都能接受;散文对应的是事功,是见识,世易时移,难免会有不合时宜的地方。我们现在看他的散文,几乎过了一个世纪,那些不合时宜的话语,倒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只看他的笔下,如何委婉有趣地叙事,如何酣畅淋漓地表达。
韩石山
2022年元月2日于潺湲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