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午睡都不想睡,挂牵着什么似的站在屋门边看天色,不知为什么总怕下雨。可是下午风暴来了,黄沙漫天卷来,盖过了土围子的雉堞,盖过了山脚下的小小树林,盖过了对面的大山,风把人要吹倒似的,乌云挟着雨点飞驰地压过来。于是远近的群山振动了,轰隆轰隆的响着雷鸣。急遽的电光,切破天空。激涨的河流,象要摆脱地面发狂的飞腾叫啸,大的雨点,倾泻下来,压倒了新抽芽的瓜藤。绑在棍子上的西红柿象生长在湖里的小树。雨把窗纸都舐走了,雨从那空处溅过,屋瓦上一处一处流下水来。不到一刻工夫半截屋子成了池塘。人一下把悄悄担心着会下雨的心情忘记了,反变得非常开朗和喜悦,隔壁房子里的歌声,象调不好的二胡弦子的声音,也不使人感到讨厌了。只想冒着冷雨冲出去,在从山上流下来的黄色瀑布里迎着水流往上走,让那些无知的水来冲激着自己;要去迈步在那被淹的小路上,看曾掩藏在那里的小蛇又躲到什么地方。但人却再不能走到河边了,河身已经吞没了所有的沙滩,那些曾散步过的地方,洗过脚的地方,捡过石子的地方,都流着污浊的浪涛。这里连躲在石崖下战栗的生物也找不到了。人象在原始时代,抵抗着洪水,而顺着头发和面孔流下去的凉水却多使人抖擞,击打而来的劲风,多使人感到存在,使人傲岸啊!可是风雨终会停止的,但等不到它停止,当空间还洒着霏霏细雨的时候,不知从什么地方跳来一些人,起先还少,慢慢增多了,有一二十人,这些人都赤裸着身体,冲到涨着大水的激流里,他们飞速地跑,敏捷地从河里捞取一些木材,他们彼此叫唤着,冲到河的深处,激流大涛几乎把他们卷走,但他们却又举着一截大木从翻滚的水中走来了。两岸的人便惊叹着(河的两岸已经站了好些人)。这些人不知道寒冷,这时是很冷的呵!这些人不知道惊险,拿生命去和水搏斗,就只因为是捞取那一点点木材吗?他们那么快乐地嘶叫,互相鼓舞,不甘落后的奋勇,就只是一点点小利而使他们那样高兴的吗?他们是在享受着他们最高的快乐,最大的胜利的快乐,而这快乐是站在两岸的人不能得到的,是不参加战斗,不在惊涛骇浪中搏斗,不在死的边沿上去取得生的胜利的人无从领略到的。只有在不断的战斗中,才会感到生活的意义,生命的存在,才会感到青春在生命内燃烧,才会感到光明和愉快呵!
1923年,丁玲在湖南常德
1926年6月17日,胡也频与丁玲在北京
一九四一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