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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故事始于一件鲁莽行径,一件全然无辜的笨拙行为,或者像法国人说的,一件gaffe 。然后我便试图挽回我干的这桩蠢事的影响。可是如果过于匆忙地想要修理手表的一个齿轮,往往会把整个表都毁掉。今天,事隔多年,我还说不清楚,我的鲁莽究竟在哪里结束,我真正的过错又从哪里开始。说不定我一辈子也没法把这事弄清楚。

我当时二十五岁,在轻骑兵某团当现役少尉。我不能说,我曾经对军官阶层有过特别的热情或者觉得自己天生该当军官。可是如果在一个旧式的奥地利公务员的家庭里,有两个姑娘和四个老是吃不饱的男孩围着一张伙食粗陋的饭桌等着喂养,那是不会去多问他们爱好什么,倾向何在,而是很早就把他们推出去就业,以免他们成为家庭包袱的时间拖得过长。我的哥哥乌尔里希,在上小学的时候因为看书过多弄坏了眼睛,他们就把他塞到神学院去学习。我因为筋骨结实,就给送进军官学校。一上军官学校,人生的道路就自动向前发展,不必再去过问。国家把一切都安排停当。不出几年,国家就按照规定的模式,把一个半大不小、脸色苍白的小子免费培养成一个长着乳毛胡子的候补士官,作为可用的成品,送到部队里去。有一天,正好是皇帝陛下寿辰,我从军校毕业,那时我还不满十八岁。不久我的领章上就缀上了第一粒金星 ,就这样我达到了第一站。从此以后,我就可以隔一段适当的时间,按部就班地自动步步上升,直到得了痛风症告老还乡。就是在骑兵部队这种开销相当可观的部队里服役的事也并不是我个人的愿望,而是我伯母黛西的异想天开。她嫁给我伯父是第二次结婚,那时候我伯父刚离开财政部到收入较丰的一家银行去当经理。我这位伯母既有钱又势利,她不能容忍在她的亲戚当中,有人也姓霍夫米勒,可居然在步兵部队服役,“玷污”她家的门楣。她这异想天开害得她每个月得补贴我一百个克朗,所以我一有机会就得俯首帖耳地向她表示感激涕零。到底在骑兵部队服役或者当现役军官对我自己是否合适,这个问题谁也没有深思过,我自己想得最少。只要一骑上马鞍,我就怡然自得,我的思想从来也没有超出过马脖子以外。

一九一三年那年的十一月份想必有一道什么命令从一个衙门传到另一个衙门。我们的骑兵中队便一阵风似的一下子从雅罗斯劳调到匈牙利边境的一个小城去驻防。我究竟是不是用真实的地名来称呼这座小城,全无所谓。因为同一件军服上的两粒纽扣也不可能比两座奥地利外省的驻防小城更加相似。无论在此在彼都是按照规定拥有同样的设备:一座军营,一个练马场,一个操练场,一座军官食堂,外加三个旅馆,两家咖啡馆,一爿点心铺,一家酒店,一家简陋寒碜的歌舞剧院,献艺的是些被大剧院解雇的歌星,她们还操风流的副业,周旋于军官和服役一年的志愿兵 之间。无论在哪里,服兵役都是同样的忙忙碌碌,空虚单调,每一小时都是按照一百多年来铁板的死章程规定得死死的,便是空闲时间也变化不大。在军官食堂里看来看去尽是那么几张脸,说来说去还是那些话,在咖啡馆里打的还是那几种纸牌,玩的还是台球。有时候我们觉得奇怪,亲爱的天主竟然会有心思,至少让这么一座小城的七八百座屋顶上面布上另外一张苍穹,安排另外一番景致。

当然,我这个新的驻地和从前在加利西亚的那个驻地相比有一个优点:这里是个快车车站,一边靠近维也纳,另一边离布达佩斯也不太远。谁要是有钱——在骑兵里老有各式各样的阔少在服役,还有那些志愿兵,他们有的出身名门望族,有的是工厂主的子弟——只要及时溜号,就可以乘五点的火车上维也纳,然后乘两点半的夜车赶回来,他可以有足够的时间去上剧院,在环城马路 上溜达,扮演一下骑士的角色,偶尔还可以寻芳逐艳;最最受人艳羡的人当中有几个甚至于在维也纳留着个小公馆,或者一个落脚地。凭我每月菲薄的收入,这种使人心旷神怡的风流插曲可惜我都无福消受。只剩下进咖啡馆或者点心铺成了我唯一的消遣,既然我觉得玩纸牌往往输赢太大,我就在那儿打打弹子或者再便宜些,下下象棋。

有一天,大概是一九一四年五月中的一个下午,我正好也这样坐在点心铺里和人对弈。和我下棋的碰巧是黄金天使药房的老板,同时也是我们驻防的那个小城的副市长。例行的三盘棋我们早已下完,只是因为懒得动弹,还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瞎聊——在这个无聊的小窝里还能上哪儿去呢?可是谈话也没精打采,就像一支快灭了的烟卷,有气无力地冒着烟。这时候突然有人打开店门,一袭迎风飞舞向四下飘开的大裙子,夹着一股新鲜空气,把一个漂亮的姑娘带进屋来:这个姑娘长着一双褐色的杏仁形的眼睛,黑黑的皮肤,衣着讲究,丝毫不显得土气,主要是在这天可怜的平板单调的环境里出现了一张崭新的面孔。可惜的是这位俊俏的仙女对于我们这些满怀敬意凝神注视的人看也不看一眼,她迈着急促矫健的步伐,从铺子里的九张大理石小桌旁走过,径直走向柜台,在那里马上订了十几个各式蛋糕和一打烧酒。我立刻注意到,蛋糕师傅格罗斯迈耶先生 在她面前毕恭毕敬地鞠躬行礼,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燕尾服背后的衣缝绷得这样紧。甚至于他的太太,这位长得丰满结实的外省维纳斯,平时军官们向她献殷勤(往往一到月底,大家都欠她好几笔小小的账目),她都爱理不理,这时候也从她出纳台的位置上站起身来,彬彬有礼,满脸堆笑。蛋糕师傅在账簿上记下订货的时候,那位漂亮的姑娘心不在焉地嚼着夹心巧克力糖,并且和格罗斯迈耶太太随便聊天。我们两个也许不大得体地拼命伸长脖子在傻瞧,她可是一次也没看过我们。当然这位年轻的小姐不会去拿一个点心盒子来增加她那纤纤玉手的负担;格罗斯迈耶太太已经十分巴结地连连保证,所有的订货都将送到小姐府上,不会出任何差错。这位小姐当然一丝一毫也没有想到,要像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一样到那台钢制的自动收款机那里去交纳现金。我们大家马上就明白了:这可是位无比阔气、极其高贵的顾客!

等到她订完货品转身要走,格罗斯迈耶先生赶紧抢到头里,给她开门。我的药剂师先生 也从座位上站起,恭恭敬敬地向这位从旁飘然而过的姑娘问好。她以雍容大方的态度客气地致谢。好家伙,好一双天鹅绒一样褐色的小鹿眼睛!——我简直迫不及待,等她饱受恭维,刚一离开点心铺,就好奇心切地向我的伙伴打听这位鹤立鸡群的人物是谁。

“什么,您不认识她?这就是……”呃,我将称他为开克斯法尔伐先生,实际上他的真实姓名是另一种叫法,“开克斯法尔伐的外甥女啊——开克斯法尔伐这家子您总认识吧?”

开克斯法尔伐:他像扔出一张一千克朗的巨额钞票一样说出了这个姓名,眼睛盯着我,仿佛他期待我用肃然起敬的口气说一声“原来如此!当然认得!”作为对他说出的这个姓名的理所当然的回答。可是我是个新提升的少尉,几个月以前才调到这个驻防地来,我不了解情况,对这位神秘的天神一无所知,便十分客气地请他进一步介绍。药剂师先生也就以那种外省人的自豪心情、安闲舒适的神气介绍了一番——不言而喻,自然比我在这里复述的要唠叨得多,详细得多。

他告诉我,开克斯法尔伐是这一带的首富。干脆说吧,什么都是他的产业,还不止那座开克斯法尔伐府邸呢。——“您想必知道这座府邸,从练兵场上就可以望见的,就是公路左边那座拥有一个平顶塔楼的黄色府邸,四周是座古老的花园,面积很大。”坐落在通往R去的大道旁的那个大制糖厂,开在勃鲁克的锯木厂,还有M地方的养马场,这一切都为他所有,另外在布达佩斯和维也纳还有六七幢房子。“可不是,大家简直都不能相信,在我们这儿还有这种家财万贯的大富翁,这人可真会像个真正的达官贵人那样过日子。冬天在雅尔金巷小巧玲珑的维也纳宫过冬,夏天在各个疗养地消夏,在这儿本地他只在春天住这么几个月,可是住的这所房子,我的老天爷,是什么样的气派啊!从维也纳来的四重奏乐队,香槟酒和法国的各色葡萄酒,全是百里挑一,千里挑一的珍品。”他说,如果我有兴趣,他将乐于为我引见,因为——他做了一个满意的手势——他和封·开克斯法尔伐先生是朋友,早年和他有很多商业上的交往,深知他一向乐于结交军官;他只消说一句话,我就会受到邀请。

何必拒绝呢?这样一个外省驻防地活像个发出霉味的虾米池塘,在这儿都快把人憋死了。散步道上所有的女人你见了面全都认识,每个女人夏天戴的帽子和冬天戴的帽子,出客的衣服和家常的衣服你也全都一目了然,因为永远是那么一身。每条狗、每个使女和孩子们你看不看全都认识。军官食堂里那位波希米亚胖厨娘的手艺你全都领教过,一看见饭馆里永远不变的那张菜单你的嘴巴就渐渐地觉得淡而无味。每一个人名,每一个胡同里的每一块招牌,每一张招贴你都可以倒背如流,还有每座屋子里开的每个铺子,每家商店里陈列的每个橱窗你全都了如指掌。你几乎已经和侍者领班欧根知道得一样精确,本地区法官先生几点钟在咖啡馆里露面,然后在左边靠窗的角落就座,四点三十分整他将要一杯混合酒,而公证人先生总要晚十分钟才来,也就是四点四十分整,然后因为胃弱,喝一杯加柠檬的茶——这可是换了个了不起的花样了——接着一面抽他那永世不变的维吉尼亚雪茄,一面讲他那些千篇一律的笑话。哎呀,整个地区所有的脸、所有的军装、所有的马、所有的马火夫、所有的乞丐你全认识,尤其是你自己,你认识到了厌烦的地步。何不从这负担沉重的磨盘旁抽身出来一会儿呢?再说,还有这个漂亮的姑娘,那双小鹿一样褐色的眼睛!于是我装出无所谓的样子(千万别在这个卖药丸的家伙面前显得喜出望外!)对我这位保护人说,若能结识开克斯法尔伐家,我肯定会觉得非常愉快。

果然不错,瞧,这位能干的药剂师没有瞎吹牛!两天以后,他就得意洋洋、带着骄傲的神气摆出施恩于我的架势把一张印好的卡片带到咖啡馆来给我。上面用精美的书法填上了我的姓名。这张请帖上写明,拉约斯·封·开克斯法尔伐先生敬请安东·霍夫米勒少尉先生于下星期三晚上共进晚餐。谢天谢地,我们这些人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应该采取什么态度。星期天上午我就穿上我最讲究的那身军装,戴上白手套,穿上漆皮鞋,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口髭上还倒上一滴科隆香水,然后驱车前去登门拜访。仆人岁数很大,举止谨慎,穿了一身体面的号衣,接过我的名片,咕咕哝哝地向我表示歉意,他说他家主人错过了接待少尉先生的机会,一定极端遗憾,可是他们此刻全都在教堂里。我心里暗想,这样反而更好,初次登门拜访无论是公事还是私事都是最叫人发怵的。反正我已经尽了我的本分。星期三晚上你就去,但愿那天晚上过得不错。我心想,开克斯法尔伐这桩事情到星期三为止就算了结了。可是两天之后,也就是在星期二,我十分高兴地在我的房间里发现有人送来封·开克斯法尔伐先生的一张叠好的名片。真是无可指摘,我心里暗想,这种人做事真有派头。在我登门拜访后两天就对我这么一名小军官来个回访——就是一位将军也不能指望人家会向他表示更多的礼貌和敬意。我的确怀着美妙的预感,满心欢喜地等待星期三晚上。

可是从一开始,老天爷就对我恶作剧一番——其实我应该迷信一些,多注意一些这些细小的预兆就好了。星期三晚上七点半我已打扮整齐,穿上最讲究的军装,戴上新手套,穿上漆皮鞋,裤子烫得笔挺,裤缝就像刮脸刀的刀刃一样。我的勤务兵刚好给我把大衣的褶皱弄平,从头到脚审视一遍,看是否一切都无懈可击(我每次都需要勤务兵干这事,因为在我这间光线昏暗的小屋里只有一面小手镜),这时有人猛敲房门:进来的是个传令兵。我的朋友、值日军官斯泰因许贝伯爵有请,让我到士兵营房去一下。两名轻骑兵大概喝得酩酊大醉,突然吵起架来,结果一个用卡宾枪猛击另一个的头部。现在这个蠢货就躺在那里,血流不止,神志昏迷,张开大嘴。也不知道他的脑袋是否打碎了。团里的军医已经到维也纳去休假,上校也遍寻不得;好心的斯泰因许贝走投无路,他妈的,别人不找,偏偏把我叫来帮忙。他自己去抢救那个流血不止的士兵,我得去作谈话记录,并且向各处派出传令兵,以便在咖啡馆或者别的什么地方迅速找到一个医生。这一阵忙过,已经都七点三刻了。我看出来,一时半会儿我别想脱身。真他妈该死,不早不晚,偏偏今天会出这么一档子倒霉事,偏偏今天我又被人邀请!我一个劲地看表,越看心里越着急。我哪怕在这里再瞎忙五分钟,也不可能准时赶去了。但是公事高于一切私人的义务,这一条是深入我们骨髓的。我不能私自溜号,所以在这头绪纷乱的情况下,我采取了惟一可行的办法,这就是说,我派我的勤务兵乘一辆马车(这件趣事花了我四个克朗)出城到开克斯法尔伐家去,倘若我不得已而迟到的话,让他代我表示歉意,但是实在是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公务上的事故,如是等等。幸亏军营里的这阵忙乱拖的时间不算太长,因为上校亲自赶到现场,还带来了一个匆匆找来的医生,于是我就可以不引人注目地溜走了。

可是又碰上新的倒霉事:恰好今天在市政厅前的广场上一辆马车也没有。我只好等人家打电话去叫辆双马车来。这一来,等我终于迈进开克斯法尔伐家那间宽敞的大厅时,墙上挂钟的长针已经垂直向下,不是八点而是八点半了。我发现衣帽架上厚厚地挂满了几层大衣。我从仆人有些局促不安的脸上看出,我可是迟到了好一会儿了。——不是滋味,不是滋味,偏偏初次登门拜访就发生这样的事情!

不管怎么着,仆人还是安慰我——他这次可是戴着白手套,穿着燕尾服,浆洗得僵硬的衬衫,脸上的表情也是僵硬的——他说,我的勤务兵在半小时前已经送来了我的消息,他把我带进客厅,这客厅有四扇窗,蒙上红绸的窗帘,屋里几盏水晶吊灯大放光明,陈设家具时髦已极,我从来没有看见过更华贵的客厅。可惜客厅里空无一人,使我十分羞愧,我清楚地听见刀叉碰击碟盘的清脆声音从隔壁屋里传来——恼火,真叫人恼火,我心里立刻想到,大家已经入席就餐了!

于是我振作起来,仆人在我前面把向两边滑动的门一打开,我就迈步走到餐厅的门槛上,使劲把我的脚后跟一并,立正鞠躬。大家全都抬头看我,有十对、二十对眼睛,全是陌生的眼睛,在打量着这个站在两个门柱之间、举止有些局促的迟到客人。立刻有个岁数比较大的绅士站起身来,准是主人无疑,他很快地摘下身上的餐巾,朝我走来,伸手给我表示欢迎。这位封·开克斯法尔伐先生丝毫不像我设想的乡间贵族那样,蓄着马扎尔式 的口髭,长得肥头胖耳,喝多了名酒佳酿,所以面颊发红,皮肉松弛。他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眼镜后面在灰白的泪囊上面一双模糊的眼睛,多少有些疲劳的神气。两个肩膀有点向前拱起,嗓音微弱,听上去像在耳语,有时还轻轻地咳嗽几声;一张脸轮廓狭长,皮肤细嫩,颔下是一部稀疏的小山羊式白胡子,他更容易被人看成是个学者。这位老先生表示出来的特别殷勤好客的神气,对我内心的慌乱可是起了十分良好的镇静作用;他马上抢过我的话头说,哪里哪里,应该道歉的是他。他很了解,值勤的时候是什么事情都会发生的,我还特地派人通知他,这可实在是特别客气的表示;实在因为大家都吃不准,我究竟是不是会来,这才开始入席就餐的。可是现在我不能耽误时间,得马上入座。待会儿他再为我逐一介绍在座的女士先生们。就这位——说着他把我引到桌边——是他的女儿。这是一个身量未足的姑娘,肌肤娇嫩,脸色苍白,像他一样纤细文弱。她正在跟人谈话,这时抬起头来,两只灰色的眸子怯生生地扫了我一眼。可我在匆忙之中,只看见了一张娇小的、神经质的脸,我先向她鞠了一躬,然后向左右两边其余的人笼统地弯腰致意。他们用不着放下手中的刀叉,不必受繁文缛节的介绍仪式的打扰,显然十分高兴。

开头一两分钟我还觉得极不自在。我们团里的人一个也没有,既没个伙伴,也没个熟人,连这个小城里的乡绅名流也一个不见。全是陌生人,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似乎主要是附近一带的地主携同妻女,要不就是担任公职的官员。然而大家穿的都是便服,只有便服,除了我的军装,看不见别的军服,我的天,我这人笨口拙舌,腼腆怯生,叫我怎么跟这些素不相识的人交谈?幸亏我的座位安排得很好。那位漂亮的外甥小姐,那位长一双褐色眼睛,性情奔放的姑娘就坐在我的旁边。她似乎在点心铺那会儿就注意到了我向她投去的艳羡赞赏的目光,因为她对我友好地微笑,就像我是个老朋友。她那双眸子就像两粒咖啡豆,的确,她一笑就发出咯咯咯的声音,就像炒豆子的声音一样。在她浓密的美发下面长着一对小巧迷人的耳朵,薄得几乎透光。我心里暗想,这可像是长在一片苔藓上面的两株玫瑰红的樱草啊。她裸露着柔软腻滑的双臂,摸上去一定像剥了皮的桃子一样酥嫩。

坐在这样一个姑娘旁边是件惬意的事。她说起话来元音很重,满嘴匈牙利口音,几乎使我为之倾倒。在这样灯火辉煌的大厅里,坐在摆设如此华贵的餐桌旁就餐,背后站着身穿制服的仆人,面前是精美绝伦的佳肴,是件惬意的事。我左侧邻座的那位女客说起话来稍微带点波兰口音,我觉得也很妩媚动人,虽然长得过于丰满了一些。还是说,这只是酒意使我易于动心?先是金色透明的葡萄酒,接着是殷红如血的酒浆,现在又是像香槟酒一样泡沫翻滚的葡萄酒。戴着白手套的仆人,从你身后把盛在银壶和大肚酒瓶里的各色名酒简直可说十分挥霍地斟个不停;一点不错,这位能干的药剂师一点也没有瞎吹牛。开克斯法尔伐家的气派简直和皇家宫廷不相上下。我还从来没有吃过这样丰盛的筵席,我简直做梦也没有想到过,宴会上可以吃到这样精美、珍奇、丰盛的佳肴名菜。放在大盘里端上来的菜肴一道比一道味美,一道比一道名贵,简直无奇不有,美不胜收,金色的汁水里泡着浅蓝色的鲜鱼,鱼背上放着莴苣,四周镶了蟹肉片;一层层米饭,堆得高高低低的,上面摆着阉鸡;在甜烧酒发出的蓝色火苗里,各色布丁在熊熊燃烧。色彩鲜艳、味道甜美的冰淇淋球一个个都鼓得高高的。各色佳果想必已经游历了半个世界,密密层层地摞在银篮里,看上去逗人喜爱。真是名菜佳果,无穷无尽。最后斟上五颜六色的烧酒,或绿,或红,或白,或黄,真像一道七色彩虹,同时送上芦笋一样粗细的雪茄和一杯美味的咖啡。

这可真是一幢绝妙的、迷人的房子啊,那位好心的药剂师真该受到祝福!这可真是一个灯光明亮、声响悦耳的幸福喜悦的夜晚!我不知道我之所以觉得这样心情舒畅、无拘无束是不是因为我左右对面所有的人眼睛都变得闪闪发光、说话都扬起声音,是不是因为他们都同样忘记了矜持作态、故作高雅,全都争先恐后七嘴八舌地说起话来——反正,我平素的拘谨神气一扫而空。我毫无顾忌地谈天说地,同时向邻座的两位女士大献殷勤,举杯畅饮,纵声大笑,看起人来,目光大胆奔放而又轻松潇洒,我有时多少有些故意地用手触摸一下伊罗娜(这就是那个娇美标致的外甥小姐的名字)赤裸的臂膀,她似乎对这轻柔的接触丝毫也不见怪,她自己也和这丰盛筵席上我们所有的人一样,轻松愉快,情绪高涨,怡然自得。

我渐渐感到有一股轻飘飘的感觉向我袭来,这种感觉近乎忘情,简直近乎难以控制的疯劲。这是不是那些精美绝伦的美酒佳酿的作用,一会儿是托卡葡萄酒,一会儿又是香槟?就只差一点什么,我就完全觉得无比幸福,乐得飞向天边,狂喜不可自已了。我这无意识地要求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过一会儿,我就完全明白了。这时突然从第三间屋里,也就是客厅过去的那间屋里,响起了轻柔的乐声——我们没有注意到,仆人把那滑动门又打开了——这是一个四重奏,恰好奏的是我内心深处所暗自希望的乐曲,舞曲,节奏鲜明而又轻盈柔美,是一支华尔兹舞曲,两把小提琴演奏着主旋律,一把音色低沉的大提琴忧伤地伴奏;一架钢琴不断发出尖锐的断音,强烈地奏出节拍。是的,音乐,音乐,就只差音乐!现在奏起音乐,说不定再随着乐曲婆娑起舞,跳一支华尔兹,让乐曲把你轻轻托起,随风飞旋,这就更能使人心醉地体验到内心轻飘飘的感觉。啊,说真的,这座开克斯法尔伐别墅想必是一座拥有魔法的屋子,你只消任意梦想,愿望就会实现。我们于是站起身来,挪开椅子,一对对一双双地走进客厅,我把手臂伸给伊罗娜,我又一次感到她那凉爽、柔软、丰腴的皮肤。这时客厅里所有的桌子似乎有童话里的小侏儒帮忙似的,都已搬走,椅子全放在四周的墙边。地板光滑锃亮,像一面褐色的镜子熠熠反光,这是跳华尔兹绝妙的滑冰场,从隔壁屋里响起视而不见的乐声,使人血液奔腾。

我转身朝向伊罗娜。她向我会心地一笑。她的眼睛已经说出了“好吧”二字,于是我们旋转起舞,两对,三对,五对舞伴也跟着在光滑的地板上飞旋起来,比较老成持重或者年龄较大的人则在边上观看或者闲聊。我喜欢跳舞,甚至跳得相当出色。我们搂在一起,轻盈地飘向前去,我觉得,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比这次跳得更加出色。下一曲华尔兹,我和邻座的另一个姑娘跳舞;她也跳得十分精彩,我向她低下头去,微微带着一种陶醉的神气,呼吸着她头发里散发出来的香气。啊,她跳得妙不可言,一切全都妙不可言,几年来,我从来没有这样幸福过。我简直忘乎所以,乐不可支,我恨不得跟所有的人都一一拥抱,向每一个人都说几句亲切、感激的话,我觉得我是那么轻松,内心是那么充实,觉得自己是那样幸福而年轻。我像一阵旋风似的从一个姑娘身边跳到另一个姑娘身边,我又说又笑,不停地跳舞飞旋,内心幸福的暖流使我陶醉,我竟感觉不到时间的消逝。

我偶尔看了一下表,已经十点半,这时我突然惊慌地想起,我已经跳舞、闲谈、戏谑、作乐快一个钟头,可还没有向这家主人的女儿邀舞,我这个不知礼数的浑小子!我就只和我邻座的这两个姑娘,和两三位别的女士跳舞,也就是尽和我最喜欢的女士们跳舞,而把这家的小姐忘了个一干二净!这是多么失礼,是啊,多么侮辱人啊!现在得赶快,得马上弥补!

可是我根本想不起来,这位姑娘究竟长得是个什么模样,这可使我大吃一惊。我只在她面前站了一会儿,鞠了一躬,那时候她已经入席就座,我只记得她是个娇嫩纤弱的女郎,另外还记得她那双灰色的眸子向我飞快地投来好奇的一瞥。可是现在她待在哪儿呢?身为这家的小姐她总不会抽身走开吧?我心情不安地仔细打量靠墙坐着的所有妇女和姑娘,可是谁也不像是她。最后我走进第三间屋子,那个四重奏乐队就隔着一架中国式的屏风,在那儿演奏,我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因为她就坐在那里,没错,肯定是她,那纤巧娇嫩,弱不胜衣的身姿,穿着一身淡蓝色的衣服,坐在两位年老的太太当中,她们坐在房里太太们闲坐漫谈的角落里,面前放着一张孔雀石蓝的桌子,桌子供着鲜花,装在一个浅口的花钵里。她那小巧玲珑的头微微低垂,仿佛她正在出神地听音乐,正好衬着玫瑰花炽热红艳的色泽,我发现,她的额头在浓密的褐里透红的秀发下面,显得多么透明苍白。可是我不容自己悠闲地观赏。谢天谢地,我暗暗地舒了口气,一块石头落地,我总算侦查到了她的踪迹。这样,我还能及时弥补我的疏忽。

我走向那张桌子,旁边响起阵阵乐声。我鞠了一躬,彬彬有礼地表示邀舞。一双惊愕的眼睛抬起来深表意外地直瞪着我,嘴唇半开,只字不吐。可是她一动不动,丝毫没有跟我同去的样子。莫非她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再一次向她鞠躬,脚上的刺马针轻轻一碰:“小姐,我可以邀您同舞吗?”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是可怕已极。她那倾向前面的上身猛地向后一缩,仿佛要躲开人家的沉重一击;同时从内心深处涌上一股怒气直冲她那苍白的双颊,刚才还张开的樱唇,这时抿得紧紧的,只有一双眼睛一动不动地死盯着我,眼里含着一种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看见过的恐怖神情。紧接着她那猛烈痉挛的身体猛地一震,她用两手撑着桌子,挣扎着站起身来,桌上的花钵给晃得叮当乱响,同时从她坐的圈手椅上有什么东西沉重地掉在地上,像是木头或是金属。她还一直用两只手死命地抓住那张摇摇晃晃的桌子,她那像孩子一样轻飘的身子依然猛烈地颤动不已,可是,尽管如此,她并不逃走,只是更加拼命地死抓住那沉重的桌面。从那双痉挛地握紧的拳头一直到头上的秀发,不时发出一阵阵震颤,一阵阵哆嗦。突然发生了总爆发:一阵抽泣,狂野的、激烈的抽泣,宛如在窒息中发出的喊叫。

可是左右两位老太太已经围了过去,把她扶住,轻轻地抚摩她,好言哄她,竭力安慰这个浑身哆嗦的姑娘。她那双拼命使劲的手总算轻轻地从桌上松开,她又向后倒在圈手椅里。然而她痛哭不已;甚至哭得更凶,宛如血崩,或者恶性呕吐,一阵阵发作,痉挛性的,来势很猛。只要屏风后面的音乐(此刻乐声压倒一切哭闹之声)停顿片刻,这一阵阵的呜咽啜泣就是在舞厅里也能听见。

我站在那里,呆若木鸡,惊慌失措。到底、到底出什么事了?我一筹莫展地眼看着两位老太太千方百计地设法使那嘤嘤啜泣的姑娘平静下来。姑娘这时突然羞惭得无地自容,把头低垂着靠在桌上。可是依然不断地迸发出一阵阵新的呜咽,犹如阵阵波浪,透过她瘦削的身体,直达她的双肩,她每一阵猛烈的抽泣都震得花钵叮当乱响。可我还是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仿佛手脚都冻成冰块,衣领活像一根炽热的绞索,箍在脖子上叫我透不过气来。

“对不起。”我最后对空中低声嗫嚅了这么一句。两位老太太忙着安慰那个不停呜咽的姑娘,看也不看我一眼,我脚步蹒跚地走回客厅。这里还似乎没有人觉察到什么事情,一对对舞伴像狂风似的旋转,我觉得房间在我身边旋转,我必须把身子紧靠柱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闯了什么大祸了吗?我的天,说到头来,我刚才在席间是喝得太多,也喝得太急了,现在昏昏沉沉地干了一件蠢事!

这时音乐戛然而止,一对对舞伴都分开走散,区长也鞠个躬把伊罗娜放开。我立刻向她冲去,几乎是用暴力把那惊诧不已的姑娘拉到一边:“请您给我帮个忙!看在老天爷的分上,帮帮忙,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显然,伊罗娜本来以为我把她拉到窗子跟前,是为了把什么有趣的事小声说给她听,因为这时候,她的目光突然严厉起来:我当时心情激动,神气想必一定很叫人同情,或者很叫人害怕。我心跳不已地把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都告诉了她。奇怪的是,她的眼睛里也像屋里那个姑娘的眼睛,流露出同样强烈的惊恐。她向我厉声斥责:

“您发疯了还是怎么的……?您难道不知道……?您难道没有看见……?”

“没有,”我结结巴巴地说,这一阵新的恐惧,同样莫名其妙,把我彻底压垮了,“看见什么呀?……我可是什么也不知道啊。我可是第一次到府上来啊。”

“您难道没有看见,艾迪特……是个瘫子……?您难道没有看见她那两条可怜的残废的腿?她要是不拄拐杖连两步路也走不动啊……而您……您这个冒……”(她很快地咽下了火头上冲口而出的词)——“……您却跑去邀请这可怜的孩子跳舞……啊,真可怕,我得马上到她那儿去……”

“别走,”我在绝望之中一把抓住伊罗娜的手臂,“再等一会儿,就一会儿……您务必代我向她道歉。我怎么可能想到……我就刚才在席上看见她,而且就那么一转眼的工夫……请您好歹向她解释一下……”

可是伊罗娜已经挣脱了她的手臂,目光中还含着怒气,她人已经向那边跑去。我嗓子噎得慌,嘴里直想呕吐,站在客厅的门槛上,客厅里的人在那里从容自若地闲聊,谈笑(我突然觉得难以忍受),整个客厅人影晃动,婆娑起舞,人声嘈杂;我心想,不出五分钟,我干的蠢事就会尽人皆知。不出五分钟,讥诮、讽刺、不以为然的目光就会从四面八方向我射来,把我从头到脚仔细打量,而到明天,经过上百张嘴辗转相告,我干的这件粗鲁的笨拙行径便将传遍全城。一大清早这段闲话将跟牛奶一起送到各家各户的门口,然后在仆役的房间里传开,接着一直带进咖啡馆、办公室。明天我们团里的人就会统统知道这件事情。

这时候我仿佛透过一层浓雾看见了那位父亲。他满脸愁容——莫非他已经知道了?——正穿过客厅走来。他是向我走来?不行——现在就是不能和他见面!在他面前,在所有的人面前,我倏然感到惊恐万状。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在干些什么,我跌跌撞撞地向通向门厅的门走去,这扇门通向这地狱般的屋子外面。

“少尉先生已经要回去了吗?”仆人惊讶地说道,同时做了个手势,既表示敬意,又表示怀疑。

“是的。”我答道,可是这话刚一出口,我已经吓了一跳。难道我真的就想走吗?紧接着,他从衣帽钩上给我取下大衣,我就已经清楚地意识到,我现在这样胆怯地溜之大吉,可又干了一件新的、说不定更加不可原谅的傻事。但是现在反悔已经来不及了。我总不能现在又一下子把大衣重新交还给他。他微微地鞠了一躬,已经给我把大门打开,我总不能又返回客厅去。于是我突然之间就站在这所陌生的、该诅咒的屋子门前,脸上感到晚风的凉意,因为羞惭,心里火辣辣的,呼吸急促,活像一个即将窒息而死的人。 94jGn+lXx4CyQV/9K+lhJ1DLJXDcIQ5q8ihfKGDcKO98fYcY0/yD5/aZeBaFpAV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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