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莲娜太太走下情人家的楼梯,那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又向她袭来。突然间一个黑色的陀螺在她眼前旋转起来,发出嗡嗡的响声,她的双膝一阵发冷,完全僵了。她赶紧抓住栏杆,免得一头栽下去。她大着胆子冒险前来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种突如其来的恐惧感她也并不陌生。不管她内心如何抵御,每次回家,她都免不了感到一阵荒唐可笑的害怕。来赴幽会的时候,可容易多了,她让车停在街角,头也不抬,急跑几步,来到房子的大门口,匆匆登上楼梯,她既害怕又心急如焚,进了房间,与情人紧紧拥抱在一起,那短暂的害怕转瞬即逝。可是,每当她要回家时,总是全身一阵发冷,那种神秘莫测的恐惧感涌上心头,恐惧之中夹杂着内疚和无端的幻觉,总以为街上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她从哪里来,她仿佛看见他们对她的慌乱报以狡黠的微笑。她在她情人身边的最后几分钟,就有了这种预感,内心越来越不安;她想离开他时,就神经质地焦急得双手发抖。她心不在焉,对他的话只听进去片言只语。他还想再表示热烈的情感,但她匆匆地摆手回绝。她要离开这里,离开他的住宅、他的房子,摆脱这种冒险的处境,返回她那安静的有产阶级的世界里去。接着,他说了最后几句安慰她的话,可她情绪激动,压根儿没有听进去。她在门后站了一秒钟,倾听有没有人上楼或下楼。恐惧已经站在门外,很不耐烦地抓住她,如此粗暴地压得她的心都不跳了,致使她仿佛是无意识地下了那几级楼梯。
她闭上眼睛,站了一分钟,贪婪地呼吸着幽暗的楼梯间里清凉的空气。这时,上面哪层楼有一扇门砰的一声撞上了锁,她心头一惊,振作起来,匆忙走下楼梯,两只手不由自主地把厚厚的面纱拉得更紧。现在剩下最后、最危险的一关:从别人家的房子走到街上,真可怕。她像跳远运动员起跑那样低下头,下了个狠心,急速向半开的大门走去。
在门口,她和一个正往里走的女人撞了个满怀。她很窘地说了声“对不起”,就想从她身旁快步走过去。那女人却堵住门口,怒气冲冲地盯着她,脸上露出嘲弄的神色。“我倒是抓住你了!”她粗声粗气地说,一点不管别人,“当然啰,你是个体面的女人,所谓的体面女人!你一个男人还不够,你有许多钱,你有了一切,还不够,还要从一个可怜的姑娘身上夺去她的情人……”
“天哪……你说什么……你搞错了……”伊莲娜太太断断续续地说,笨拙地想溜出去。但是,那女人用肥胖的身体堵住门口,劈头盖脑地对她说:“我没有搞错……我认识你……你从爱德华那儿来,他是我的朋友……现在我终于抓住你了,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他最近没有时间和我在一起……原来就是由于你……你这个卑劣的……!”
“天哪!”伊莲娜太太轻声地打断她的话,“你别这么喊。”她一边说,一边不由自主地又退回到走廊里。那个女人冷眼看着她。伊莲娜太太声音颤抖,她害怕了。看得出来,她一筹莫展,这使那个女人心里痛快,并且非常自信、非常满意地微笑着打量她的牺牲品。这股卑劣的痛快劲儿使她的声音都变粗变宽了。
“她们就是这样,这些结了婚的女人,这些高贵文雅的女人,她们偷汉子的时候就是这副样子。蒙上面纱,当然要蒙上面纱,这样日后才能到处扮演体面女人的角色……”
“你,你,你要我干什么?……我根本不认识你……我得走了……”
“走……当然啰,回到丈夫先生那里去……回到温暖的房间里,摆出高贵女人的派头,让用人脱衣服……但是,我们这种人过得怎样,是否饿死,这些事跟这样一位高贵的女人有什么关系呢……这些体面女人还要偷走我们这种人最后一点东西……”
伊莲娜下了个决心,像遵从某个模糊的灵感似的,把手伸进她的钱包,顺手拿出一沓钱票。“喏……你拿去吧……不过让我现在……我再也不到这儿来了……我向你发誓。”
那个女人恶狠狠地瞧了她一眼,收下了钱,喃喃地说了句“没良心的女人!”伊莲娜太太听了这话,全身一怔,但是,她看见对方不再堵住门,就屏住呼吸冲了出去,像自杀的人从塔上跳下来一样。她感到周围的人脸都像鬼脸似的从旁边闪过,她觉得自己在往前跑,两眼发黑,费了很大的劲才跑到一辆停在街角的汽车旁。她一屁股坐到车座上,全身发木,一动不动。后来,司机惊奇地问这位奇特的乘客去哪儿,她呆呆地望着他,过了好一会儿,她那发木的脑袋才明白他说的话。她急匆匆说了句“到南站”,突然,她想起那个女人会跟踪她,就说:“快,快,请您开快一点!”
途中,她才感到这次邂逅对她是多大的打击。她摸摸自己的双手,僵硬冰凉,像死了的东西挂在躯体上,她一下子颤抖得身子左右摇晃。喉咙里有点什么苦的东西往上涌,她觉得想吐,同时又感到一种莫名的愤怒,像胸中起了一阵痉挛。她真想喊叫,发作一阵,拿拳头打什么,使自己摆脱这种回想的恐怖,方才那件事已经像鱼钩那样牢牢钩住她的头脑,那张冷漠的脸,那嘲弄似的笑声,那股下层妇女呼吸时喷出来的下流气,那充满了仇恨、骂街似的冲她说了一通卑贱话的丑嘴巴,那对她进行威胁的高高举起的红拳头,都印在她脑海里。恶心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在喉咙里越来越往上涌。车开得飞快,把她颠得东倒西歪。她正想告诉司机开慢些,又忽然想起她带的钱也许不够付车费,刚才把所有的钞票都给了那个敲诈勒索的女人。她急忙给了个信号,让车停下,突然下了车,又一次使司机感到惊讶。幸好,剩下的钱还够。但是,下车的地方她不熟悉,周围的人你来我往,都很忙碌,他们的每句话,每个眼光都刺痛她。由于害怕,她的两条腿好像软瘫了,很不情愿地往前挪步。可是,她必须回家。她使出所有的力气,一条胡同一条胡同地往前走,步履非常艰难,仿佛在穿越沼泽或者齐膝深的雪地。她终于来到家门口,飞快地冲上楼梯,但马上又放慢脚步,免得别人注意到她的不安。
使女接过大衣,她听见她的小男孩和小女儿在隔壁玩耍,她静下了心,举目所见都是自家的东西,自家的财产,到了安全的地方了,这时她的外表重又恢复了镇定沉着,虽然激动的波涛还在她的心中汹涌起伏,使她感到痛苦。她摘下面纱。她要显得非常坦然,便用极大的毅力舒展眉眼,走进餐室。桌子上已经摆好晚餐用的餐具,她丈夫在桌旁看报。
“你回来晚了,亲爱的伊莲娜。”他略微带着责备的口吻向她打招呼,站起来亲她的脸颊,一阵羞愧之感在她心底油然而生。他们坐到桌旁,他一边看着报,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上哪儿去了,这么久?”
“我到……我到……到阿梅丽那里去了,她还要买点东西……我跟她一起去了。”她回答道,很快就觉得这个谎没有撒好,对自己的粗心大意很恼火。以往,她都事先想好非常周密的、没有破绽的、经得起检验的谎言;今天可好,她一害怕,把这点给忘了,只好临时应付,回答得很不巧妙。她脑子里转开了,要是她丈夫像他们在剧院看过的戏里那样,给她打电话,询问……
她丈夫问道:“你怎么啦?……你好像很不安,很慌乱……再说,干吗不摘下帽子。”她再次感到自己的窘态已经被人察觉了,大吃一惊。她急忙起身,走进自己的房间,摘下帽子,对着梳妆镜看了好一会儿自己那双不安的眼睛。慢慢地,她的眼神又变得镇静平稳。接着,她回到餐室。
使女端来晚餐。他们度过一个平平常常的夜晚,也许比平时话更少,更不投机。他们无精打采地交谈了几句,常常愣住了。她的思想不断地顺着刚才回家的路往回走,每当想起那个吓人的敲诈勒索的女人,她都不免一惊。这时,为了获得安全感,她总抬起眼光,温柔地一件一件地扫过周围的东西,这些东西都是作为纪念品或者由于重要而搬进这些房间里来的。她又稍许放心了些。墙上的挂钟不紧不慢地走着,跨过那沉默不语的时光,那均匀的、无忧无虑的嘀嗒嘀嗒的钟声不知不觉地传给她的心某种均衡可靠的节奏感。
第二天早晨,她丈夫去办公室,孩子们去学校,她一个人留在家里。上午阳光明媚,她事后仔细想了想,昨天那次可怕的相遇并不那么使人害怕。伊莲娜先想到的是,她的面纱很厚,那个女人不可能看清她的脸,以后也不可能再认出她来。接着,她思考着采取什么预防措施。她再不会到情人的家里去看他了,因而,这样一次突然袭击的可能性就排除了。剩下的只有偶然再遇上那个女人的危险,而这种情况也不大可能。那天,她很快钻进汽车走了,那个女人不可能跟踪她。那个女人不知道她的名字和住址,也不用担心她根据模糊的脸部特征就能很有把握地认出她来。不过,万一发生这种最坏的情况,伊莲娜太太也准备好了。到那时,她会马上打定主意,保持泰然自若的态度,一切都矢口否认,冷静地坚持说对方搞错了,在某种情况下,她还可以告对方勒索,因为不像在当时当地,对方几乎拿不出什么证据来证明她那次去过她情人家的事。她不愧是首都最著名的辩护律师之一的妻子,她听过自己的丈夫和同行们的许多谈话,知道只有毫不迟疑、非常冷酷才能使敲诈勒索不能得逞,被勒索的人稍一犹豫,稍微露出不安的神色,都只会助长对方的威风,增强对方的优势。
第一个措施是给情人写了一封短信,告诉他明天以及以后几天不能赴约。她痛苦地发现自己原来是接替了那个卑贱的女人去受她情人的宠爱,这刺激了她的高傲感。她怀着更加憎恨的感情检查了一遍信上的话,渴望报复的心理使她对这种冷冰冰的写法感到高兴,她就这样暗示今后去不去在某种程度上要看她的心情是好是坏。
她是在某次晚会上认识这位青年的,一个颇有名气的钢琴家,并且很快,几乎是不知不觉地就成了他的情人。她想要得到他并非由于自己的气质,无论是感官上还是精神上,都没有什么东西把她和他结合在一起;她并不需要他,并没有追求他的强烈愿望,只是因为懒于反抗他的意志,出于某种不安的好奇心,她才倾心于他。从社会效用的意义上说,她生活在一位富裕的、精神上比她强的丈夫身边,本来是幸福的。她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此外,待在一个风平浪静的有产阶级的安乐窝里,她也感到舒适。她身上没有任何东西——既不是她那由于婚姻的幸福而完全得到满足的性情,也不是妇女们常有的那种在精神兴趣方面正在枯萎下去的感觉——使她感到需要一位情人。但是,世界上也有某种百无聊赖的气氛,如同闷热和暴风雨一样使人感官兴奋,某种圆满和谐的幸福比不幸更有刺激性。饱食终日对人的刺激并不亚于饥肠辘辘;她的生活有保障,毫无风险,正是这一点给了她去追求冒险的好奇心。
正当她感到这种心满意足的生活已是不言而喻的时刻,这位年轻人闯进了她的有产阶级世界里来,在这个天地里,男人们跟她只是开开不痛不痒的玩笑,做些献殷勤的小动作,尊敬地恭维这位“漂亮的太太”,却并不真正把她当作女性去追求。现在,这位青年一出现,她自从长成少女以来又一次感到内心深处受到了触动。他身上吸引她的不是别的,而是蒙在他那张五官布局有点过分有趣的脸上并烘托出这张脸来的一层淡淡的哀愁。对于感到自己被饱食终日的有产阶级的人们所包围的她来说,在这无名的哀愁中令人预感到那个更高的世界,她不由自主地把身子探过日常感情的藩篱去观察这个世界;但是,一个女人身上的好奇心总是不自觉地同情欲结合在一起的。在艺术家魅力的感染下,一句与其说是得体不如说是有点过分热情的恭维话脱口而出,引得他从钢琴上抬起头来瞧这个女人,并且第一眼就抓住了她。她心头一惊,同时又感到担惊受怕的快意。他们交谈了几句,一切都像被地底的火焰照得通明炽热。这次谈话使她久久不能忘怀,使她已经萌发的好奇心更加强烈,于是她没有回避在一次公开的音乐会上再次与他见面。此后,他们见面次数多了;很快,他们不再是偶然相遇。他多次对她说,她理解他这位真正的艺术家,能给他提出宝贵的意见,对他来说真是难得。她受宠若惊,心里美滋滋的。短短几个星期以后,当他建议在他家里给她一个人演奏他的最新作品时,她不经思考就信了他的建议,答应了。从他的主观意图来说,给她演奏新曲的许诺也许一半是真的;然而,许诺没有兑现,两人见面后热烈拥抱亲吻,末了,她突然抑制不住自己,把全身心都给了他。她的第一个感觉是对这种突如其来的向性感的转变大为吃惊,笼罩着这种关系的心灵上的恐惧由于她生活中的这一突破被一扫而光,为这次并非出自本意的不贞节行为而感到的内疚,只是部分地被那种刺激情欲的虚荣心平息下去,那就是她自己——她自认为如此——第一次下决心否定了她在其中生活的有产阶级世界。但是,这种神秘的冲动只是在最初的时刻具有巨大的魅力。她的本能暗中抵御这个人,尤其是防备他身上最初诱发了她的好奇心的那种新的、另一类型的东西。使她陶醉于他的演奏的那股热情,待到他贴近她的身体时,却使她不安;她原本不喜欢这种突然的、粗暴的拥抱,她不由自主地把这种毫无顾忌的拥抱同她丈夫的在生活多年之后仍然那样腼腆而又充满敬意的热情加以比较。但她现在一经失节,便一次又一次地去看他,既不觉得幸福,也不觉得失望,而是出于某种义务感和已成习惯后的惰性。没过几个星期,她就把这个青年——她的情人——细心地安排进了她的生活,就像对待她的公婆一样,规定一星期见一次面,但她并不因为有了这种新关系而对旧的生活秩序有一丝一毫的放弃,她只是在某种程度上给她的生活增加了一点内容。这位情人一点也没有改变她舒适的生活格局,他只成了有节制的幸福的某种点缀,譬如第三个孩子或一辆小汽车。她很快就觉得这次冒险非常平淡无奇,犹如某种许可的享受。
现在,当她要为这桩风流韵事付出真正的代价,也就是要承担风险的时候,她才第一次斤斤计较地计算起它的价值来了。她受命运的娇宠,家庭的溺爱,由于家境富裕而几乎无所追求,现在她第一次遇到的忧烦所带来的不快似乎太大了。精神上的无忧无虑她是丝毫也不放弃的,她不假思索就准备为自己的安逸舒适而牺牲她的情人。
她的情人大吃一惊,心乱如麻地草草写了一封信,当天下午就让信使转送给她。他在信中困惑地恳求、哀诉、抱怨,又动摇了她结束这次艳遇的决心。她的情人用非常恳切的言辞请求她至少再见一次面,如果他无意之中做了什么使她伤心的事,那也好借此机会澄清一下。这新的冒险刺激了她,她要继续生他的气,不说什么道理便拒绝到他家去见面,从而在他面前提高自己的身价。她约他到一家小吃店见面,她突然回想起自己还是个女孩子的时候,曾到那里去赴一位演员的约会,那次约会规规矩矩,无忧无虑,现在想来,实在幼稚可笑。她暗自一笑,真奇怪,生活中的罗曼蒂克自结婚以后已枯萎了多年,现在又重新开花吐艳了。这么一想,对昨天与那个女人的意外遭遇,她内心几乎觉得高兴。此时,她又意识到一种真正的感情,如此强烈,如此令人兴奋,使她往日很松弛的神经一直隐隐颤抖,这种情形已经很久没有发生过了。
这次她穿了一件深色的、不引人注意的衣服,换了一顶帽子,万一再遇见那个女人时,可以模糊她的回忆。为了不让人认出自己,她已经准备下一块面纱,但她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执拗劲,又把面纱撂下了。她,一位受人尊敬的体面女人,难道因为害怕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连街也不敢上了吗?
她踏上街道的第一秒钟,一阵恐惧感在她身上倏忽掠过,一股透心的凉气引起一阵神经质的战栗,仿佛一个人下水之前先把脚尖伸进水去试探时的感觉。只在一秒钟内,这股凉气就透过她的全身而消散了,一种罕有的、由自己心中产生的欢乐突然在她胸中荡漾,这是轻松、有力又富弹性地迈步向前的兴头,如此矫健的步伐,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小吃店离得这么近,差一点使她感到遗憾了,因为某种意志这时有节奏地推动着她朝这艳遇的神秘的、磁石般的吸引力迎去。她约定跟他会面一个小时。这时间是短促的,她本能地满有把握地预计到,她的情人已经等在那里了,因此心中颇感自在。她走进小吃店,但见他坐在一个角落里。他一跃而起,激动万分,这既使她觉得可爱迷人,又使她感到难堪。她不得不提醒他压低嗓门,因为他激动得乱了方寸,像从心底里冒出漩涡似的,急切地向她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和责难。她不向他暗示自己不赴幽会的真实原因,只说些含混的话,暧昧不明,更惹得他六神无主。这一回,她不让他如愿以偿,踌躇着不作许诺,因为她感觉到,这样神秘地突然摆脱和回绝他,给他多大的刺激……经过半个小时十分紧张的交谈,她同他分手了,既没给他也没答应给他一丝一毫的温柔,此时,一种非常奇特的、仅仅在她还是少女时才有过的感情,在她心中燃烧起来了。她似乎觉得心底深处有一个跳动着的小火苗在闪烁,只等一阵风把它扇成燎过她头顶的熊熊大火。她一边往前走,一边匆匆受领胡同里向她投过来的每一道目光。她赢得这许多男人的青睐,这意外的成功激起了她的好奇心,她多么想看一看自己的面孔,便突然在一家花店橱窗的镜子前停下,在红玫瑰和露珠晶莹的紫罗兰丛中端详自己的美。自从少女时期过后,她还从未感到过如此轻松,如此生气勃勃,无论是新婚后的朝朝夕夕,还是同情人的依偎拥抱,都没有在她身上产生过被火花刺激的感觉,因此,一想到现在就把这热血沸腾的甜蜜的癫狂浪费在安排好了的时间上,她便再也不能忍受了。她气恼地继续往前走去。到了家门口,她又一次犹豫地站住了,再一次敞开胸怀,把这几个小时的火热空气和癫狂迷乱深深地吸进去,直至感觉到它就在自己的心田边上——这次冒险的最后的、正在平息下去的波浪。
这时,有人碰了一下她的肩膀。她转过身去。“您……您又要我干什么?”当她突然看到这张苍白的脸时,大吃一惊,结结巴巴地说;她更加吃惊的是,听见自己说了这句不祥的话。她本来已经盘算过,万一再碰上这个女人,就装作不认识她,一切都矢口否认,和这个诈骗勒索者针锋相对……现在太晚了。
“我在这里已经等了您半个小时了,瓦格纳太太。”
伊莲娜全身一颤。这个女人知道她的姓、她的住址。现在什么都完了,已经落到她的手心里了,没救了。
“瓦格纳太太,我已经等了您半个小时了。”那个女人用威胁的口吻重复着她的话,像是在谴责。
“您要……您到底要我干什么?……”
“您自己清楚,瓦格纳太太。”伊莲娜听到自己的姓又惊颤了一下,“您十分清楚,我为什么来。”
“我以后再也没有见过他……请您别再缠着我……我再也不见他……再也……”
那个女人从容不迫地,直等到伊莲娜激动得再也说不下去的时候,才像对一个下属那样粗暴地说:
“别撒谎!我一直跟着您到了小吃店。”她看见伊莲娜后退了,就嘲弄地补充说,“我眼下没有工作。他们说人浮于事,又说时运不佳,便把我从店里解雇了。您看,谁都利用这种情况,这样,我们这种人也能散散步了……完全跟体面的女人一样。”
她说话时那种冷酷的恶意直刺进伊莲娜的心。这个卑鄙女人毫不掩饰她的残忍,伊莲娜感到束手无策。她非常害怕这个女人又会提高嗓门,或者她的丈夫正巧从旁边走过,那样一切就都完了。这种恐惧心理使她越来越慌乱,她赶紧把手伸进暖手筒,打开钱包,把摸到的钱都掏了出来。
那个不要脸的女人不像上回那样,一触到钱便谦卑地捏住,缩回手去,而是张开五指,像一个爪子,一动不动地停在空中。
“把那个钱包也给我,我的钱就不会丢掉了!”她说,讥诮地歪着的嘴带着一丝假作亲切的微笑。
伊莲娜直视她的眼睛,但仅仅一秒钟。她无法忍受这种卑鄙无耻的嘲弄。她感到恶心,像一阵灼痛传遍全身。离开她,离开她,再也别看到这副嘴脸!她侧过身,动作迅速地把珍贵的钱包递给她,被恐惧驱赶着,奔上楼梯。
她的丈夫还没有回家,所以她可以躺倒在沙发上。她好像被锤子狠狠打了一下,一动不动地躺着。直到听见外面丈夫的声音,她才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站起来,精神恍惚、动作笨拙地拖着疲惫的身子走进另一间房间。
如今在家里,不论在哪个房间,她都为恐惧所折磨。许许多多空虚的时光总是反反复复把那次可怕遭遇的具体细节一浪又一浪地冲回到她的记忆中,这时,她十分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处境十分不妙。那女人知道她的名字、她的住址,头两次尝试又非常成功,这样一来,她无疑会不择手段地利用她知情这一点,不断地向她敲诈勒索。以后若干年,那个女人都会像个噩梦似的压在她身上。不论她用多大力气,哪怕绝望挣扎也罢,都无法摆脱,因为她尽管富裕,丈夫也有财产,但是,如果要瞒住她丈夫,她就不可能拿出一笔可观的款项,使她一劳永逸地摆脱那个女人的纠缠。此外,她从丈夫偶然的讲述和他所审理的案件中知道,这些如此狡猾、如此不知廉耻的人的条约和许诺是一文不值的。她估计着,一个月,也许两个月之内,还不会发生厄运,然后,她的外表体面的家庭幸福的大厦必将倒塌,到那时,她一定拉着勒索者同归于尽。这种想法给了她一点小小的安慰。
她现在清楚地感到,这场厄运无法逆转,无法逃脱,真可怕。那么,到底……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呢?从早到晚,她都在想这个问题。也许有一天,她丈夫收到一封信,她简直已经看见他走进来,脸色苍白,目光阴沉,抓住她的胳膊,问她……接下去呢?……接着会发生什么事?他会做什么?突然,狂乱残暴的恐惧感袭来,她眼前一片昏黑,全部的想象都消失在这昏黑中。她不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事情,她的推测昏昏沉沉地跌下无底深渊。但是,在这样胡思乱想中,她不安地认识到一点:她本来就琢磨不透她的丈夫,无法预测他会作出什么决定。她跟他结婚是父母之命,她没有反对,并且觉得合自己的心意,多少年后也没有失望,到现在,已经在他身边过了八年舒适的、幸福轻轻摇荡着的生活,给他生了孩子,有了一个家,有过无数个肉体上共同生活的时刻;但是现在,当她暗自发问,他可能采取什么态度的时候,她方才明白,原来她是那么不了解他,对他竟然如此陌生。现在她才开始根据他的各种特征忖度他的整个生活,这些特点会向她揭示他的性格。她的恐惧用小锤轻轻地敲出每一个细小的回忆,寻找进入他的心灵密室的通道。
于是,当他在电灯光的照明下,坐在圈手椅里读书的时候,她便从他的脸上去探听,因为他说的话从不泄露他的内心。她像看一个陌生人似的细细观察他的脸,试图从这些熟悉的、突然又变成陌生的特征中猜出他的性格之谜,而这性格是被他们八年漠不关心的共同生活掩埋住了。前额明亮、高贵,像是由一种内在的强烈的精神活动塑造而成,嘴却显得严厉,毫不让步。在非常男性的特征中,一切都很严峻,显出精力和魄力。使她惊讶的是,竟在这张脸上发现了美,她怀着某种欣赏的心情,观察着他的气质中的这种一贯的严肃,这种明显的深沉。真正的秘密肯定隐藏在眼睛里,但是,他低头读书,使她无法观察。于是,她只能凝视他的侧面,探听着,仿佛这条曲线就意味着那唯一一句表示宽恕或者诅咒的话;这张陌生的侧脸,其严峻使她害怕,但在其坚决果断中,她又第一次意识到一种奇特的美。她突然感到,她很喜欢看他,怀着乐趣,怀着骄傲。他从书上抬起头来。她赶紧退回到黑暗处,免得自己焦灼地探询的目光使他产生怀疑。
她三天没有出门,并且不愉快地觉察到,自己突然固守在家已经引起别人的注意,因为一般说来,像她这样好社交的女人,好多个小时,甚至几天不出家门,实在是很奇怪的。
首先察觉这种变化的是她的孩子,尤其是大男孩,他看见妈妈老在家,天真地感到诧异,并非常清楚地说了出来,相反,仆人们只是私下议论,和家庭女教师交换他们的猜测。她寻找各种借口,还想出了很巧妙的理由说明自己有必要留在家里,以此掩人耳目,但纯属徒劳,因为她总是越帮越忙,而且不论她插手到哪里,引起的只是怀疑。她要是机灵的话,就应该聪明地克制自己,譬如静悄悄地待在一个房间里,或者看书,或者做事;可是,她内心的恐惧同任何一种比较强烈的感情一样,在她身上转变为神经过敏,驱使她在各个房间乱转。电话一响,门铃一响,她就心头一震,由于这种敏感,她开始预感到整个生活将要毁了。她感到在家庭这个监牢里度过的三天似乎比婚后的八年还长。
第三天晚上要去赴约,这是几星期前她和丈夫接受了的,现在她不可能毫无充分的理由就突然回绝。如果她不想垮掉的话,毕竟得打破业已建起的、围绕她的生活的无形恐惧的铁栅栏。她需要人做伴,需要摆脱自己,摆脱这种自杀性的恐惧的孤寂,得到几个小时的休息。再说,还有什么地方比在朋友家更安全,更能使她摆脱处处缠着她的无形的跟踪?当她走出家门,当她自那次遭遇后第一次踏上街道的时候,她战栗了,只有一秒钟,恰好一秒钟。她不由得抓住丈夫的胳膊,闭上眼睛,赶紧走完从人行道到停着的汽车旁的那几步路。当她坐在车中,躲在丈夫身旁,穿过夜晚空荡荡的街道疾驶而去时,她内心的沉重负担落下来了,当她踏上那座陌生房子的楼梯时,她知道自己获救了。现在这几小时内,她又可以像以往多年之中那样无忧无虑,那样快活,只是还怀着越来越明确地意识到的欢乐,一个爬出牢房的高墙又回到阳光下的囚犯的欢乐。这里有一道防护墙,挡住了一切跟踪迫害,仇恨不能进入,这里只有爱她、尊重她、崇敬她的人们,只有珠光宝气、时髦阔绰、在轻浮之火的映照下泛起了淡淡红晕的人们,只有终于把她也卷了进去的享乐的轮舞。她步入客厅时,就从其他人的目光中感觉出了自己的漂亮,而有了这种明确意识到的又缺乏多日的感觉,她变得更漂亮了。
旁边音乐诱人,渗入到她火热的肌肤下面。开始跳舞,她不知不觉地已经置身于舞蹈者的漩涡中了。她像是活到现在还不曾跳过舞似的。快速的旋转把她身上沉重的负担全都甩了出去,节奏传进她的四肢,传遍她的全身,产生热情的动作。音乐一停,她何等痛苦地感到了这突如其来的寂静,因为在寂静中可以思想、回忆,“往那些事情上”回忆。烦躁不安的火焰顺着她战栗的肢体往上蹿,随后,她像跳进游泳池,跳进使人清凉镇静、载人漂浮的清水似的,又投入舞蹈的漩涡之中。她以往跳舞一向不多,太节制,太文静,动作太拘谨小心,但现在,这种获释后的欢乐使她陶醉,消除了身体上的一切拘束。她感到自己无休无止地、丝毫不剩地、幸福地溶解了。她感觉着搂抱她的手和胳膊,接触和脱离,说话的气息,逗人发痒的笑声,在血液中颤动的音乐。她的整个身体都紧张,非常紧张,使她觉得身上的衣服在燃烧,她无意识地恨不得脱去所有的衣服,赤身裸体地去深深感受这种醉意。
“伊莲娜,你怎么了?”——她转过身去,摇摇晃晃,眼睛在笑,方才舞伴搂抱的热气犹在。这时,她丈夫非常呆滞的目光冷冷地、严厉地射进她的心。她吓了一跳。难道她跳得太疯了?难道她的疯狂泄露了真情?
“什么……你说什么,弗里茨?”她结结巴巴地说,被他突然射来的目光弄得惊慌失措,这目光好像越来越深地渗入她的身体,现在,她已经感觉到它进入了体内,到了她的心房边上。这双眼睛坚定地在她身上搜索,她真想大声喊出来。
“这真奇怪。”他终于嘟哝了一句。他的声音中含有一种暗暗的惊讶。她不敢问他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一声不响地走开了。她看着他的肩膀,宽大坚实,上面竖着铁硬的脖子,她不禁全身一阵战栗。像一个杀人犯,这个念头闪电般掠过她的脑海,须臾即逝。此刻,她仿佛是头一回见到她自己的丈夫,并且十分害怕地感到他既强壮又危险。
乐声又起。一位先生向她走来,她机械地抓住他的胳膊。现在,一切都变得沉重了,轻快的音乐再也抬不起她那僵硬的四肢。一种沉重感从心头传到脚上,每跳一步她都觉得疼痛。她不得不请求舞伴放开她。她往回走时不由自主地环视四周,看她丈夫是否在近旁。她大吃一惊。他就站在她身后,仿佛在等她似的,他的目光又直视她的眼睛。他要干什么?他已经知道了什么?她不由得紧了紧衣服,好像她得在他面前保护自己袒露的胸脯。他的沉默和他的目光一样执拗。
“我们走吗?”她胆怯地问道。
“好。”他的声音听起来生硬而不亲切。他走在前面。她又看见他那宽大、吓人的颈项。有人给她披上皮大衣,但她还发冷。他们并排坐在车里,沉默不语。她不敢说话。她隐隐约约地感到一种新的危险。现在,她是两面受敌了。
这天夜里她做了个压抑的梦。一曲陌生的音乐在回荡,一个大厅又高又亮,她走进去,许多人和颜色混合到她的动作中来,这时,一个青年向她挤过来,她好像认识他,又不能完全认出他来,他抓住她的胳膊,和她跳舞。她觉得自在轻柔,唯一一个音乐的波浪把她抬起,她不再触到地面,就这样,他们跳着舞,穿过许多大厅,那里有金色的灯,像星星似的悬在高处,小小的火苗闪烁,墙上有许多镜子,向她投来她自己的微笑,又通过无穷尽的反射把她的身影带到很远的地方。舞蹈越来越热烈,音乐愈来愈激越。她察觉到,那个青年越来越靠近她的身体,他的手嵌入她袒露的手臂,她感到一种充满痛苦的快意,不由得呻吟起来,现在,当她的眼睛潜入他的眼睛时,她感到自己认出他来了。他好像是个演员,她还是个小姑娘时,曾经远远地热恋过他,她正要幸福地喊出他的名字,但他用一个热烈的亲吻堵住了她轻声的喊叫。就这样,嘴唇贴着嘴唇,身体挨着身体,像驾着一阵清风,飞过一间又一间屋子。墙壁在一旁掠过,她不再感到飘浮着的天花板和流逝的时光,她身子轻盈,四肢关节都脱开了。突然,有人碰了一下她的肩。她停住,音乐也随之停止,灯光熄灭,四周的墙壁黑压压地向她挤来,舞伴也不见了影踪。“把他给我,你这个女贼!”那个可怕的女人——这就是她——大喊一声,震得四壁嘎嘎作响,并用冰冷的手指捏住她的手腕。她起而反抗,听见自己喊了起来,一声嘶哑惊恐的狂叫。她们扭在一起,但是,那个女人比她有力,一把扯下她的珍珠项链,撕碎她的晚礼服,她的胸脯和手臂裸露出来了,上面只挂着些碎布片。突然间,周围又有了人,吵吵嚷嚷地从各个大厅涌来,用讥诮的眼睛凝视着她,这个半裸的女人,那个女人尖声喊道:“她把他从我身边偷走了,这个偷汉子的婆娘,这个婊子!”她不知道该往哪里躲、眼睛该向哪里看,人们越来越走近前来,好奇的、叫骂着的面孔盯着她裸露的身体。现在,她眩晕的目光左顾右盼,寻求援救,她突然看见她丈夫一动不动地站在昏暗的门框里,右手背在身后。她大叫一声,从他身边跑开,跑过许多房间,贪婪的人群在她身后汹涌而来,她感觉到自己的衣服越来越往下滑,她几乎抓不住了。这时,她前面的一扇门开了,她一头从楼梯上冲下去,希望能获救,可是,那个卑鄙的女人又已经等在下面了,她穿着毛料裙子,一双手像爪子。伊莲娜太太闪到一边,发疯似的向远处跑去,但是,那女人在后面紧紧追来,她们两人在黑夜里沿着沉寂的长街追逐着,街灯狞笑着向她们弯下身来。她始终听见那女人的木鞋在她身后作响,可是每当她跑到一个街角时,那女人就从街角跳将出来,到下一个街角又是这样,在每所房子后面,左面,右面,都有那女人躲着窥伺。每次她都跑到前头,拉开了距离,眼看那女人追不上了;可是,那女人又从前头跳了出来,向她扑来,她感到自己的腿不听使唤了。末了,到家门口了,她冲上去,但是,一开门,她的丈夫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把刀,用穿透性的目光死死盯着她。“你到哪里去了?”他用低沉的声音问。“哪儿也没有去。”她听见自己这样说,身旁已经响起了一阵尖笑。“我看见了!我看见了!”那个女人突然又站在她身旁,面目狰狞地喊道,疯狂地大笑。这时,她丈夫举起刀。“救命!”她喊道,“救命!”
她惊醒了,受惊吓的目光遇到了丈夫的目光。这……这是怎么回事?她在自己的房间里,吊灯灯光微弱,她在家里,躺在自己的床上,只是做了一场梦。可是,她丈夫为什么坐在她的床沿,像观察病人似的看着她?谁把灯开了?为什么他坐在那里,那么严肃,那么一动不动地待着?她吓得全身战栗。她情不自禁地看了看他的手:没有,他手里没拿刀。睡梦中的昏迷和梦境的闪光慢慢消失。她一定做了个梦,在梦中叫喊,把他惊醒了。但是他为什么这么严肃地盯着她,目光这么锐利,严肃得这么无情?
她竭力露出微笑。“怎……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我想,我做了个噩梦。”——“是的,你大喊了一声。我在那间屋里都听见了。”
我喊了些什么?我泄露了什么?她害怕了,他已经知道了什么?她不敢再抬头看他的眼睛。然而,他却十分严肃地低头看着她,平静得出奇。
“你怎么了,伊莲娜?你心里一定有什么事。近几天你完全变了,你好像在发烧似的,容易激动,神情恍惚,睡梦里还喊救命。”
她又竭力露出微笑。“别这样,”他坚持说道,“你什么也不该对我隐瞒。你有什么烦恼,有什么心事?家里的人都发现你变了。你应该信任我,伊莲娜。”
他悄悄地挨近她,她感觉到他的手指触到她赤裸的胳膊,抚摩着,他的眼里有一种奇特的光。她突然感到,她很想投入他的怀抱,紧紧地搂着他,把事情都坦白出来,让他在看见她受苦的时候原谅她,然后她才松手。
吊灯发出暗淡的光,照着她的脸,她感到羞愧。她害怕,难于启齿。
“别担心,弗里茨,”她竭力露出微笑说,同时,一个寒噤,从身上直凉到光着的脚趾,“我只有点烦躁。很快就会过去的。”
他那已经搂住她的手一下抽了回去。当她看到在灯光下他脸色苍白,前额罩上一层苦苦思索的阴影时,她又打了个寒噤。他慢慢站起身。
“我不知道,但我觉得,这些天来你一直有什么事要对我说。只与你我有关的事。现在就我们两个人,伊莲娜。”
她躺着,一动不动,仿佛被他那严肃的、模棱两可的目光催眠了似的。她觉得,现在她只需说三个字,说一声“原谅我”,事情就了了,他也不会问为什么。但是,为什么亮着灯,这快嘴的、无耻的、偷听着的灯?她感到,要是在黑暗里她就有勇气说出那句话。亮光粉碎了她的力量。
“那么,你真的没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说?”
这种诱惑多么可怕,他的声音多么柔和!她从来没有听见他这样说过话。可是,这亮光,这吊灯,这黄色的、贪婪的光!
她定了定心。“你想到哪里去了!”她笑着说,并为自己做作的声调而暗自吃惊,“难道我睡不好觉就有什么秘密?甚至有什么艳遇?”
这些话听起来多么虚假,多么不真实,她自己都心寒了,她简直害怕自己,每个毛孔都在战栗,她不由得掉转了目光。
“好吧……好好睡觉吧。”他冷冷地说,十分尖刻。声音完全变了。像威胁,或者恶意的凶险的嘲讽。
他说完关了灯。她看着他灰白的身影在门口消失,没有一点声响,淡淡的,像夜间的鬼影,门关上时,她觉得像是棺材上了盖。她感到整个世界都死了,只有在她中空的、僵硬的躯体里,她自己的心脏很响地狂乱地撞击着胸膛,每一次跳动便是一阵痛苦。
第二天,他们共进午餐。两个孩子刚吵了架,费了好大劲儿才让他们安静下来。女用人送进一封信,说是给太太的,送信人等着答复。她惊异地看了看陌生的字迹,赶紧拆开信封,刚看第一行,她的脸就变得刷白了。她猛地站起身来,当她从别人不约而同地表现出的惊异神色中发现自己考虑不慎、举动鲁莽时,她更怕了。
信很短,就两行字:“请立即给送信人一百克朗。”没有署名,没有日期,笔迹显然是有意改变了的,只有这个可怕的咄咄逼人的命令。伊莲娜太太跑进自己的房间去取钱,可是箱子钥匙不知放哪里了,她手忙脚乱地把每个抽屉都翻遍了,最后终于找到了钥匙。她双手颤抖,把钞票叠好塞进一个信封,自己到门口交给等着的男用人,她做这一切完全是无意识的,像是中了催眠术,根本没有想到有犹豫的可能。她离开还不到两分钟,便又回到了餐室。
一片沉默。她又怕又恼地坐下来,正想赶快找个借口,这时,她——她的手抖得厉害,不得不赶紧放下举起的杯子——惊恐万状地发现,方才被那突然袭击弄昏了头,竟把信摊开着放在她的盘子边上。她偷偷把信揉成一团。当她把纸团塞进口袋时,她一抬头,正碰上她丈夫强烈的目光,这探究的、严厉的、刺人的目光,是她前所未见的。近几天来,他才向她投去不信任的目光,给了她一个个猝不及防的打击,震动了她的内心,使她不知如何招架才好。那天舞会上,他就用这种目光攫住她,那天夜里,像一把尖刀闪闪发光地悬在她的睡梦之上的,也是这样的目光。当她还在寻找什么话来打破这紧张的沉默时,她突然回想起一件久已遗忘的事情,那是她丈夫以前讲述的,他身为律师,开庭时站在调查法官对面,这位法官的策略,便是在审讯时用好像是近视的目光查阅着文件,到了真正关键性的问题上,他闪电般地抬起眼睛,像一把匕首似的向冷不防吃了一惊的被告捅去,他全神贯注,目光好似耀眼的闪电,使被告惊慌失措,软弱无力地放弃了精心炮制的谎言。难道他自己也要试一试这种险恶的计谋吗?她不由得害怕了,而且她知道,使他迷恋于他的职业的,是远远超过对律师要求的一种对于心理分析的巨大热情,想到这里,她更加不寒而栗了。为了侦破刑事案件,他可以废寝忘食,就像别人迷恋于赌博和女色那样。在这些进行心理侦查的日子里,他心里仿佛有一团火。他的神经高度紧张,常常半夜三更把早已被人遗忘了的案件判决又翻出来,外表上,却又变得像钢铁一般难以穿透。他吃得少,喝得少,只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很少说话,仿佛要留待出庭的那几个小时才倾倒出来。她曾在法庭上看过他发表辩护演说,但再也不想看第二次了,她当时被他那种阴森的热情、演说时那种几乎是凶神恶煞的烈焰、脸上那种深沉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吓呆了,现在,她突然又在他威胁似的展开的眉毛下那双逼视的眼睛里看到了他那天的表情。
所有这些遗忘了的回忆在这一秒钟内一齐涌了出来,把嘴边那些编得越来越笨拙的话堵回去。她沉默着,她越觉得这种沉默的危险,她的思绪就越乱。幸好,午餐很快就用完了,孩子们跳起身,高兴地叫嚷着跑进隔壁房间,家庭女教师怎么也制止不住他们的忘乎所以。她丈夫也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踏着沉重的脚步走进了隔壁的房间。
他们刚走,她又掏出那封不祥的信。她又匆匆看了一遍:“请立即给送信人一百克朗。”接着把信撕碎,揉成一团,正要往废纸篓里扔,又想到会有人把碎片拼在一起,便又住了手向壁炉探过身去,把纸片扔进了很旺的炉火。白色的火焰顿时往上冲,吞噬了这一威胁,这才使她平静了些。
正在这时,她听见丈夫回来的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口。她立即直起身子,由于炉火的烘烤和自己被当场抓获,她满脸通红。炉门开着,这个告密者,她笨拙地想用身体去遮住。但他——好像并不留意地——只是走到桌旁,擦着一根火柴去点燃雪茄烟,当火焰挨近他的脸时,她相信自己看见他的鼻翼抖动了一下,他的这个动作始终是告诉别人他在发火。现在他镇静地向这边看了一眼:“我只想提醒你,你没有义务让我看你的信。如果你愿意对我保守什么秘密,这完全是你的自由。”她沉默不语,也不敢看他。他等了片刻,然后使劲吐了一口烟,脚步沉重地离开了房间。
现在,她什么也不愿去想,只想那么活着,麻醉自己,做些毫无内容、毫无意义的事情来填满她空虚的心。待在家里,她受不了;她感到必须上街,到人群中去,免得由于害怕而变得精神失常。她希望用这一百克朗至少能从勒索者那里买来几天的自由,她决定再冒险出去散一次步,不只是置办些东西,最主要的还是想掩饰自己由于举止态度的变化而引起的家里人的注意。现在她已经有了一种固定的逃遁的方式。像从跳板上跳水那样,她闭起眼睛,从大门口冲进街道上的人流。双脚刚踏上坚硬的石子路面,刚置身于温暖的人流中,她就急匆匆地盲目地往前走,那速度快到一位体面太太可以这样走而又不至引起别人注意的程度。她的眼睛盯着地面,生怕再遇见那凶险的目光。如果有人窥视她,她就只当不知道。但是,她感觉到自己别的什么也没想,只是有人偶尔擦着她的身子时,她就免不了打个冷战。身后的每个声响,每个脚步声,从一旁闪过的每个影子,都使她的神经感到痛苦;只有坐在汽车里或在别人家里,她才能真正地呼吸。
一位先生跟她打招呼。她抬头一看,认出他是自己年轻时家里的一位朋友,灰胡子,和气健谈,平时她总要避开他,因为他有个毛病,逢人便要喋喋不休地诉说他身体上微不足道的或许只是自己瞎想出来的病痛,使人心烦。她还了礼,没有请他做伴,事后却感到遗憾,因为要有个熟人陪着,那个勒索者就不可能突然来跟她搭话了。她犹豫了一会儿,想转过身去,正在这时,她似乎觉得有人从后面急速向她走来。她不假思索地、本能地赶紧往前走去。她因为害怕,感觉特别灵敏,她感到背后那个人似乎也加快了脚步,越来越近,于是她也越走越快,虽然她知道,最终她逃脱不了那个人的跟踪。她觉得后面的脚步越来越近,预感到那只手随时都会碰到她的肩膀,她的肩膀开始颤抖起来。她愈想加快脚步,两条腿愈加沉重。现在,她感到跟踪者近在咫尺。紧跟着,有人从后面喊了一声“伊莲娜!”声音十分急切,然而却很轻。这声音是谁,她得先想一想,但肯定不是那个可怕的女人,那个可怕的不幸使者。她松了一口气,转过身去,原来是她的情人;她突然一下子停住脚步,他几乎撞到她身上。他脸色苍白,眼神迷茫,情绪激动,看见她不知所措的样子,他显出羞愧的表情。他迟疑地伸出手,看见她没有伸过她的手,他又把手放下了。她只是直愣愣地看着他,一秒钟,两秒钟,他的出现太出乎她的意料了。在这些恐惧的日子里,她忘记的恰好是他。但是现在,她从近处看着他那苍白的询问着的脸,见到那副茫然不知所措的空虚的表情和眼里种种不可捉摸的神情,她心中突然升起了一股怒火。她双唇颤抖,想说句什么话,脸上的激动显而易见,使他吃惊得只是结结巴巴地挤出一句:“伊莲娜,你怎么了?”当他看见她很不耐烦的表情时,又完全意识到了自己的过错,便补充说,“我到底做了什么对不住你的事情?”
她勉强压住怒气,盯着他。“您做了什么对不住我的事?”她嘲笑着说,“没有!什么事也没有!只有好事!只有愉快的事!”
他惊讶得半张着嘴,加上那失魂落魄的目光,使他的外表显得更呆笨更可笑了。“啊,伊莲娜!……伊莲娜!”
“别在这儿招惹别人的注意!”她粗暴地冲他说道,“您别对我演喜剧了。她肯定就在旁边偷看,您那位清白的女朋友,过后她又要来袭击我了……”
“谁?……你说的到底是谁?”
她恨不得一拳向他的脸上打去,这张呆滞可笑、扭歪了的脸。她已经感到自己的手紧紧攥住了阳伞。她还从未这样蔑视、憎恨过一个人。
“不过伊莲娜……伊莲娜,”他越发迷惘地结结巴巴地说,“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突然就不来了……我日日夜夜等着你……今天,我已经在你家门前站了整整一天,等着能和你说一分钟话。”
“你在等……原来这样……你也在等!”她说了这么一句不清不楚的话,她感到这是愤怒。对准他的脸打去,真叫人痛快!但是,她控制住自己,非常厌恶地看着他,仿佛在考虑,要不要痛骂他一句,把全部郁积在心头的怒火喷到他的脸上去。等了片刻,她突然转过身,头也不回,挤进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他还站在那里,恳求似的伸出手,直到街上的人流把他攫住,卷走,像流水带走了落叶,那树叶摇晃,打转,抗拒着,但终于不由自主地被冲走了。
但是,天意安排,她不该抱过多的好希望。第二天就来了一张条,又劈头打了她一鞭,惊起了她那已经麻木的恐惧感。这次要求二百克朗,她一点没有违抗就给了。勒索的金额直线上涨,真使她害怕,物质上她也感到承受不了,虽然她家境富裕,然而她不可能不惹人注目地筹集更大的款项。那怎么办呢?她知道,明天会要四百,很快就会提到一千,她给得越多,要得也越多,到得最后,一旦她拿不出钱时,就会来一封匿名信,她就彻底崩溃。她买来的只是时间,一个喘息的时机,两天,三天,也许一个星期的休息时间,但这是多么可怕的、毫无价值的、充满痛苦与紧张的时间啊!她内心的恐惧像恶魔似的追逐她,她书也看不进去,什么事也做不了。她觉得自己病了。有时,她突然心跳得厉害,不得不坐下,她全身到处都觉得沉重,痛苦疲惫,却又毫无睡意。尽管心惊肉跳,却又得装出一副笑脸,做出很高兴的样子,不让别人感到她是费了多大的劲才装得这么开心,她每日每时毫无意义地折磨自己所浪费了的精力,可真是英雄的神力!
她觉得周围的人中间只有一个人好像感觉到一点在她心中翻腾着的可怕的事情,因为只有他在偷偷观察她。她觉察到了,她的丈夫无时无刻不在观察研究她,正像她也时刻在防备他一样,这迫使她不得不加倍小心。他们日日夜夜蹑手蹑脚地互相盯梢,好像互相在兜圈子,都想侦查出对方的秘密,而把自己的秘密隐藏起来。最近一段时间,她的丈夫也变了。最初那几天,他好比在宗教裁判所里,那种严厉实在吓人,现在,他变得关心体贴,使她不禁想起新婚时的情景。他把她当作病人对待,细心周到,这使她迷惑不解。她很奇特地浑身战栗着,感觉到了他有时向她递来解围的话,使她非常容易坦白认错,她理解他的意图,对他的好心既感激又高兴。她也感觉到,随着爱慕之情的复苏,她在他面前的羞愧之感也增加了,并且比原先她对他的不信任更使她难以说出真情。
在这些日子里,他和她面对面非常明确地谈了一次。她刚从外面回来,听见前厅有人大声说话,那是她丈夫的声音,又尖又响,还有家庭女教师吵架似的喋喋不休的声音,还夹杂着啼哭和抽泣声。她第一个感觉是惊吓。每当她听见家里有大声或者激动的喧闹时,她就会全身战栗。她对于一切不同寻常的事情的反应便是害怕,急于知道分晓的害怕,那封信已经来了?秘密已被揭露了?每当她打开家门,总用询问的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想要从这些脸上看出她不在家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没有,是不是灾难已经降临。这一次,她很快就听出只是孩子吵架,一次小规模的临时审讯,她便放了心。前几天,一个姨妈给男孩子带来一件玩具,一匹五彩的小马,小女孩得到的礼物小,便生了气。她要这小马,但争不到手,结果,她哥哥连摸也不让她摸,她先是气得大喊大叫,后来就沉下脸来,噘着嘴,沉默着,硬是一句话也不说。第二天早晨,那匹小马不翼而飞,怎么找也找不到,后来,有人偶然在炉子里发现了,已经拆坏了,木头部分被砸成了碎片,五彩的皮也给剥了下来,肚子里的东西全掏空了。怀疑自然落到小女孩身上;男孩子放声大哭,跑到父亲那里去告可恶的妹妹的状,审讯刚刚开始。
小规模的庭审很快就作出了裁决。起先,小女孩矢口否认,自然是胆怯地低垂着她的目光,声音颤抖,泄露了天机。女教师的证词对她不利,她听见小女孩在发火时威胁说要把马从窗口扔下去。小女孩竭力否认,然而没有用。她一阵伤心绝望,抽抽噎噎哭起来。伊莲娜只看着她的丈夫;她觉得,他似乎不是在审孩子,而是在审理她自己的命运,因为也许明天,她就会这样站在他面前,一样地颤抖着,声音同样忽高忽低地跳动着。起先,小女儿坚持她编的谎言,她丈夫便严厉地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追问她,打破她的防线,即使她不回答,他也不发火。随后,当她由抵赖变成结结巴巴地含糊其词时,他就和蔼地规劝她,论证这一行为有内在的必然性,在某种程度上原谅了她一怒之下考虑欠周,干出了这么一件叫人厌恶的事情,根本没想到这样做会伤她哥哥的心。他振振有词地给这女孩子讲了可以原谅的一面,接着又热情而恳切地对这个越来越没有主意的小女孩说明,这种行为既是可以理解的,又是应当受谴责的,讲得她终于掉下了眼泪,号啕大哭。不一会儿,在泪雨的遮掩下,她结结巴巴地承认了。
伊莲娜赶紧冲过去,搂住这哭泣的小女孩,但小女孩却愤怒地一把推开了她。她的丈夫也提醒她不要这样急急忙忙地表示同情,他不想对这件过错不加惩罚就草草了事;于是,他宣判了处罚:不许女孩去参加明天的一项活动,而这是她几个星期以来就盼望着的,因此,处罚虽轻,这孩子却很在意。她一听这判决,便大声哭喊;男孩在一旁胜利地大声欢呼起来,可是,他这种为时过早的、恶意的讥诮随即也给他带来了惩罚,由于他幸灾乐祸,原来允许他去参加那个儿童庆祝活动,现在也不准了。两个孩子终于退下去了,他们都很伤心,唯一的安慰是两人都受了惩罚。只剩下伊莲娜和她丈夫。
这时,她感到机会终于来了,可以借谈论女孩子的过失和认错来谈她自己了。她懂得,如果她给孩子说情而他能听得进去,那么,她也许就可以壮着胆子为自己说情了。“弗里茨,你说,”她开了口,“你真的不让孩子明天去参加吗?他们一定会非常伤心的,尤其是小女儿。她的过失其实并没有严重到这种地步。为什么要这样严厉地惩罚他们呢?你不替我们的小女儿感到难过吗?”
他看着她。
“你问我是不是替她难过?我的回答是,今天不会难过。事实上,她受了处罚反倒好受些。昨天,她才不幸哩,毁了那匹可怜的玩具马,塞在炉子里,全家人到处寻找,她白天黑夜都害怕别人会发现,而且一定会发现的。恐惧比惩罚还糟,惩罚毕竟是某种确定的东西,或重或轻,总比极不确定的要好,总比没有尽头的害怕紧张要好。一旦做错事的人愿受惩罚,他反倒轻松了。你不要被哭声所迷惑,只不过现在哭了出来罢了,以前是憋在心里。憋在心里比哭出来糟得多。”
她抬眼看他。她觉得他的每句话似乎都是对着她讲的。可是,他好像根本就没有注意她。
“确实是这样的,你可以相信我,我从法庭上,从调查中知道这个道理。被告最苦的是隐瞒,是在恐惧的逼迫下,对付千百个小小的、隐蔽的进攻,为自己的谎言辩护。看着被告闪烁其词,缩成一团,可真是害怕呀,因为要他吐出一个‘是’字来,人们就不得不像用铁钩钩东西那样,从他挣扎着的肉体里钩出来似的。有时,这个‘是’字已经到了喉咙口,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已经把它从里面挤到上面,他们哽住了,话就要脱口而出了,这时,一股恶的力量向他们袭来,就是那种不可理解的抗拒与害怕的感情,于是他们又把话咽了下去。接着,这种斗争又重新开始。有时,法官比被告更加苦恼。然而,被告总是把法官看作敌人,而实际上法官是帮助他们的恩人。而我身为他们的辩护律师,本该警告我的委托人,老实说,也就是使他们的谎言不露破绽,但是,我内心里却往往不敢这样做,因为他们不认罪时受的苦比认罪并受应得的惩罚时受的苦还大。我始终不理解,有的人明知有危险,却偏要去干某件事,事后又没有勇气去承认。我认为,对认罪的恐惧毕竟小得多,比不上犯某种罪行时的恐惧。”
“你认为……阻止人们说出真情的……始终……只是害怕吗?难道不可能……难道不可能是羞惭……是羞于说出真情……羞于当众出丑?”
他诧异地抬起头来。平常他没有听她答复的习惯。可是这个字眼把他迷住了。
“羞惭,你说……这……这也只是一种惧怕……但稍好一些……不是惧怕惩罚,而是……啊,我懂了……”
他站起身,情绪异常激动,来回走着。这个想法好像击中了他心中的什么东西,它抽搐了一下,剧烈地动起来。他突然站住了。
“我承认这话不错……羞惭,在许多人面前,在陌生人面前感到羞惭……在流氓无赖面前,他们从报上读到别人的遭遇时,就像吞吃黄油面包那样……但是,至少可以在亲近的人面前承认嘛……”
“也许……”她不得不扭过脸去,因为他这样地紧盯着她,她感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也许……在最亲近的人面前,最感羞惭。”
他仿佛被某种内心的力量一把抓住似的突然停住了脚步。
“你是说……你是说……”他的声音突然变了,变得柔软而低沉,“你是说,海伦在别人面前会更容易认错……也许在女教师面前……她……”
“我坚信这一点……正好在你面前,她做了那么顽强的反抗……因为……因为对她说来,你的判决是最重要的……因为……因为……她……她最爱你……”
他又站住了。
“你……你也许是正确的……甚至肯定是正确的……这可真奇怪……偏偏这一点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不过你是对的,我不希望你以为我不会原谅人……我不愿这样……我正是希望你不要这样看,伊莲娜……”
他端详着她,她感到在他的目光下自己的脸红了。他这样说是有意还是巧合,阴险的巧合?她始终感到自己拿不定主意,实在可怕。
“判决无效,”现在,他脸上似乎露出一丝明朗的表情,“海伦自由了,我亲自去向她宣布。你现在该对我满意了吧?你还有什么愿望……你……你看……你看,我今天多么宽宏大量……也许因为我及时改正了一项不公正的判决而感到高兴。做这种事总让人感到轻松,伊莲娜,始终如此……”
她相信自己听懂了他这样强调的意思。她身不由己地走近他,她已经感到了那句话在往上冒;同时,他也向她走过来,仿佛要赶紧把压抑着她的东西从她手里接过来。这时,她看见他眼光里有一种渴望听到供认的欲念,刹那间,她的全部勇气都垮了。她疲乏地垂下手来,转过身去。她感到,这是徒劳的,她永远不会说出那句解脱的话,这句话在她内心燃烧着,搅得她不得安宁。警告像近处的雷声隆隆地向她滚来,但是她知道,她躲不过这场暴风雨。在她心灵深处,她渴求的正是她迄今为止害怕的、使人解脱的闪电:败露。
看来,她的愿望要得到满足了,比她预料的要快。现在,斗争持续了十四天,伊莲娜感到自己的力量快耗尽了。那个女人已经有四天没来打扰了,恐惧已经侵入她的身体,溶化在她的血液中,只要门铃一响,她就一跃而起,赶在仆人前面,亲自去及时截住那个敲诈勒索的女人的信。每付一笔钱她就买到一晚上的安宁,买到和孩子们一起安静地待上几小时,买到一次散步。
又是一阵铃声把她拽出房间来到门口。她打开门,第一眼就诧异地看到一位陌生太太,身穿一套新衣,头戴一顶时式帽子。接着,她大惊失色地倒退了几步,她认出了那个勒索者的可憎的面孔。
“啊哈,是您自己,瓦格纳太太,太好了。我有重要的事跟您谈。”她不等伊莲娜回答,便进了门。伊莲娜用颤抖的手扶在门把上,吓呆了。那个女人放下伞,一把刺眼的红色阳伞,显然是用她勒索来的钱买的第一批赃物。她非常镇静自若地往里走,仿佛在她自己家里一样,她得意地、简直带着安详的感情观看华丽的陈设,主人没有请,她就继续向通往客厅的半开着的门走去。“这里进去,对吧?”她以略带嘲讽的口吻问道。受惊的伊莲娜一直说不出话来,正想要挡住她,她却安慰似的补充说:“要是您为难的话,我们可以很快就谈完的。”
伊莲娜太太跟着她,没说半个不字。勒索者就在自己的家里,并且这样肆无忌惮,而她自己却害怕得要死,想到这里,她完全蒙了。她觉得自己仿佛在梦中遇到了这一切。
“您这里真不错,真美,”那个女人一边坐下,一边很惬意地赞赏着,“啊,坐在这里真舒服。还有这么多画。到这里一比,才发现我们这种人多么寒酸。您这里真美好,真美好,瓦格纳太太。”
现在,她看见这个女罪犯在自己的房间里这么舒服惬意,她的怒火终于爆发了。“您到底要干什么,敲竹杠的女人?一直跟到我家里来了!但是,我不会让您折磨死的。我会……”
“您别说得那么响,”另一个用一种侮辱性的亲切口气打断她说,“门还开着呢,用人们会听见的。我倒无所谓。我什么也不否认,我的上帝,即使坐牢也不比现在过的穷日子差。可是您,瓦格纳太太,倒该小心点。如果您真有必要发作一场的话,我想还是先把门关上的好。可是,话说在头里,咒骂对我不起任何作用。”
伊莲娜方才一怒之下得到的力量,由于这个女人毫不动摇,便又完全崩溃了。她像一个等着老师布置作业的孩子那样不安地站在那里,几乎是忍气吞声。
“好吧,瓦格纳太太,恕我开门见山。我的处境不妙,这您知道。我早就和您说过。现在我需要钱付利息。这笔利息我早就该还了,另外还有些别的用场。我想终于该了结一下了。所以我来找您,请您帮个忙,拿个四百克朗。”
“我办不到,”伊莲娜结结巴巴地说,数目这么大,使她大吃一惊,她也确实没有这么多现金,“我现在真的没有这笔钱。这个月我已经给过您三百克朗了。我从哪儿去弄这么多钱?”
“喏,您想一想就会有办法的。像您这样富裕的女人要多少就有多少。您必须拿出来。瓦格纳太太,您想一想就会有办法的。”
“可是我真的没有这笔钱。我很愿意给您。可是这么多我实在没有。我能给您一点……也许一百克朗……”
“我说了,我需要四百克朗。”她像是被这个过分的要求伤害了感情,毫不客气地说了这句话。
“可是我没有。”伊莲娜绝望地喊道。她一边在想,要是她丈夫现在来了怎么办,他随时都会回来的。“我向您发誓,我没有那么多钱……”
“那您就想办法凑齐,人家会借给您的。”
“我没有办法。”
那个女人从上到下打量她,好像估量她的身价。
“好……譬如这个戒指……典了这个戒指不就行了。首饰我当然不懂行……我一件也不曾有过……不过我想,典四百克朗是不成问题的……”
“典戒指。”伊莲娜不禁脱口喊了出来。这是她的结婚戒指,镶有一块非常贵重而漂亮的宝石,使它价值连城,只有这枚戒指,她从来也没有摘下来过。
“喏,干吗不行?我把当票给您寄回来,您什么时候想去赎出来都可以。您一定会重新得到它的。我不会留着它。像我这样一个穷女人要这样贵重的戒指干什么?”
“您为什么要跟踪我?为什么折磨我?我不能给……我不能。您一定理解这一点!……您看,我能做的都做了。您一定得理解这一点。请您发发善心吧!”
“可有谁对我发过善心?他们险些让我饿死。干吗偏要我怜悯这样一个富贵太太?”
伊莲娜还想顶回去。这时她听到——她的血都停住不流了——外面有一扇门碰上了。准是她丈夫从办公室回来了。她不假思索从手指上摘下戒指,递给等着的那个女人,她很快把戒指收了起来。
“您别害怕,我这就走。”那个女人点点头,她得意地看到了伊莲娜脸上不可言状的恐惧,以及如何紧张地侧耳倾听前厅的动静,那里清楚地传来了男人的脚步声。她打开门,向正往里走的伊莲娜的丈夫打了个招呼,他也抬头看了她一眼,似乎并没有特别注意她。一转眼她就走了。
那个女人身后的门刚碰上,伊莲娜用最后一点力气对丈夫解释说:“这位太太来打听点事。”挨过了最糟糕的一秒钟。她丈夫没有搭理,一声不响地走进餐室,午饭已经摆好了。
伊莲娜感觉到,手指上原先被戒指的凉飕飕的金属环保护着的地方,仿佛被空气灼伤了,人人都会看伤疤似的看这块无遮掩的地方。吃饭时,她一直在藏这只手,她这么躲躲藏藏的时候,一种奇特的过度受刺激的感觉在耍弄她,她丈夫的目光不断地掠过她的手,似乎在跟踪那只手的每个动作。她费尽心机引开他的注意力,不断地向他提出问题,使谈话不间断。她不停地说话,同她的丈夫,同孩子们,同家庭女教师,一再地用小小的神经质的火焰点燃谈话,但她总是喘不过气来,一再话说半截就哽在了喉咙里。她竭力装作兴高采烈,也让别人快活,她逗弄孩子,挑动他们互相斗嘴,但是,两个孩子不吵也不笑。她自己也觉得,她的高兴有几分虚假,使别人下意识地感到有些异样。她越装越糟。末了,她疲乏了,不作声了。
别的人也都一言不发;她只听见盘子的轻微声响,以及心中涌出的恐惧的声音。这时,她的丈夫突然说:“今天你的戒指到哪儿去了?”
她打了一个冷战。心里有个声音大声地说:完了!然而她的下意识还在进行抵抗。她感到,现在她全身的力量又凝聚在一起了。再说一句话,说一个字。再编一次谎话,最后的一次谎话。
“我……我把戒指送去擦了。”
仿佛谎话给了她力量,她语气坚定地补充说:“后天我去取回。”后天,现在她给捆住了。现在,她给自己定了期限,突然有一种新的感觉渗入到纷乱的恐惧中来,一种很快便要知道分晓的幸福感,有什么在心中产生了,一种新的力量,生的力量和死的力量。
上午,她烧毁书信,整理好各种小物件,但是,她避免见到她的孩子和心爱的一切。现在,她只想躲开生活,免得它带着乐趣和诱惑来贴近她,使她产生无谓的犹豫,增加她实现已下定的决心时的困难。随后,她再次上街,最末一回向命运挑战,准备着,甚至迫不及待地想遇上那个敲诈的女人。她又急匆匆地沿街走去,但不再有那种愈益紧张的感觉。她的身子已经渐觉疲乏了,她走啊走着,像是出于某种义务感,走了两个钟头。哪里也找不到那个女人。但是失望已不再使她痛苦。她几乎不再希望遇上那个女人了,只觉得自己全身无力。她瞧着人们的脸,全都是陌生的,全都是死气沉沉的。一切都已经离她很遥远,都已经失去了,不再属于她了。
她扳着手指数着到天黑还有几个小时,她大吃一惊,竟然还有那么多小时,真奇怪,告别原来只需要这么少的时间。一旦知道了所有东西都不能带走时,它们显得多么没有价值!好像是睡意又向她袭来了。她又机械地走到街上,任其所至,既不想也不看。在一个十字路口,一个马车夫在最后一刻勒住马,她只见车辕已经横在自己面前。车夫粗鲁地骂起来,她还没有转过身去心里就想,这是解救呢还是推迟。一个偶然事件就可以省去她自己去下决心了。她疲乏地继续往前走,因为这样倒也自在:什么也不想,只在心中迷乱地感到一种末日来临的模糊印象,像一层雾,轻轻地、慢慢地降下来,笼罩了一切。
她偶然抬起头看看是什么街名时,不禁打了个冷战,她迷迷糊糊地乱逛到她以前的情人的楼前来了。难道这是个信号?他也许能帮助她,他肯定知道那个女人的地址。她高兴得几乎双手颤抖起来。她怎么一直没想到这一点呢?这可是最简单的办法呀!他现在一定得跟她一起去找那个女人,永远了结这件事情。他一定得强迫她停止勒索,也许给她一笔钱,让她离开这个城市。她突然觉得很遗憾,她最近一段时间对这可怜人的态度太坏了,不过他会帮她的忙,这一点她很有把握。真奇怪,救星现在才来,现在,在这最后的时刻。
她急匆匆地走上楼梯,按了门铃。没人开门。她屏息静听,仿佛听见了门后有小心翼翼的脚步声。她又按了一次门铃。又是一片寂静。里面又一阵轻微的响动。她失去了耐心,便不停地按铃,这可是关系到她的性命啊!
门后终于有了响动,门锁咔嚓一声响,门开了一条窄缝。“是我。”她赶紧说。
这时,他像是吃了一惊,把门打开了。“是你……是您……尊敬的夫人,”他结结巴巴地说,显然很尴尬,“我……请您原谅……我丝毫没有想到……您会来访……请原谅我衣着不整。”他指了指衬衣袖子。他的衬衣半敞着,没有领子。
“我有急事和您谈……您一定得帮我忙,”她神经质地说,因为他还一直让她像个乞丐似的站在过道里。她略带愠怒地补了一句:“您就不愿让我进去,听我说一分钟的话?”
“请进,”他窘迫地斜视着喃喃地说,“只是我现在……我不知道该……”
“您一定得听我说。原本就是您的错。您有责任帮助我……您一定得给我弄回戒指,您必须这样做。至少您得告诉我地址……她总在跟踪我,现在她却跑了……您必须,您听着,您必须……”
他呆呆地看着她。现在她才注意到,她气喘吁吁说出的话前言不搭后语。
“是这样的……您不知道……就是说,您的情人,您以前的情人,这个女人当时看见我离开您家,从此她就总缠着我不放,对我敲诈勒索……她要把我折磨死了……现在她已经把我的戒指拿走了,我,我一定得要回来。今天晚上我必须拿回戒指,我说了,今天晚上……您不想帮助我对付这个女人吗?”
“可是……可是我……”
“你愿不愿意?”
“您说的那个女人我确实不知道。我从来没有跟敲诈勒索的女人有过什么瓜葛。”他几乎粗暴地说。
“这样……您不认识她。那她是凭空捏造啰。她可是知道您的名字和我的住址。也许她敲诈勒索也不是真的。也许我只是在做梦。”
她尖声大笑。她觉得很不是味。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她可能疯了,瞧她的眼睛闪着这样的光。她神经错乱了,语无伦次。他胆怯地环视四周。
“请您安静一点……尊敬的夫人……我向您担保,您搞错了。完全不可能,必定是……不,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类女人我不认识。我可以很肯定地对您说,您一定搞错了……”
“这么说,您不愿帮助我?”
“当然愿意……只要我能够帮忙。”
“那么……请跟我来。我们一起去找她……”
“找谁……找谁去?”她抓住他的胳膊。他再次感到一阵害怕,她准是疯了。
“找她去……您究竟愿不愿意去?”
“当然……当然……”——她那样强烈地催逼他,使他更加怀疑她是疯了——“当然……当然……”
“那就来吧……这是关系到我的生死问题!”
他硬是不让自己笑出来。然后,他一下子板起面孔来。
“对不起,尊敬的夫人……眼下我不能去……我在上钢琴课……现在我不能中断……”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冲着他的脸尖声大笑起来,“您是这样上钢琴课的……敞着衬衫……骗子!”她顿生一念,往前冲去。他设法挡住她。“难道她,那个女诈骗犯在您这里不成?原来你们是一伙的。她从我这里敲诈到的钱,也许是你们两人分的。但是,我要抓住她。现在我什么也不怕了。”她大声喊起来。他抓住她,但她同他扭打,挣脱开,向卧室的门冲去。
一个身影赶紧往后闪,显然刚才在门口偷听。伊莲娜失神地凝视着一个衣衫凌乱的陌生女人,那女人赶紧转过脸。她的情人跟着跑过来,想阻挡伊莲娜,避免发生什么不幸。他当她疯了,可是,她已经从房间里退出来了。“对不起。”她喃喃地说了一句。她完全糊涂了。她莫名其妙了,只感到恶心,恶心透顶,疲惫不堪。
“对不起,”当她看见他不安地目送她走时,她又说,“明天……明天您就会明白这一切……就是说,……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她像对一个陌生人似的对他说。没有丝毫东西能使她回忆起她一度属于这个男人,她连自己的身体都感觉不到了。现在,事情比以前更乱了,她只知道肯定有一个说的是谎话。但是她太累了,既不能想也不能看。她闭上眼睛,走下楼梯,像一名被判决的犯人走向断头台。
她走出房子,街上已经黑了。她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也许这个女刽子手现在在那边等着,也许到最后一刻还能得救。她觉得必须双手合十,向被遗忘了的上帝祈祷。噢,哪怕再能买到几个月的时间,再过几个月就到夏天,那时就到这个敲诈勒索的女人不可能到的地方去,在草地和庄稼地之间和和平平地度过一个夏天,那该多好啊。她贪婪地向已经黑暗的街道侦查。她似乎看见那边一幢楼房的门洞里有一个人影在窥视,而当她走近时,那人影已经缩回到过道里去了。有一瞬间,她好像发现那个人影与她丈夫有些相似。她突然在街上感到了他和他的目光,不禁害怕起来。今天这是第二次了。她犹豫着,没让自己去搞个明白。但那人影已消失在暗影中了。她心绪不宁地继续往前走,感到颈项上有一种异常紧张的感觉,好像后面有人用灼人的目光盯着她。她又回过身去。一个人也没有。
不远处就是药房。她微微一颤,走了进去。药剂师接过药方,开始配方。在这一分钟里,她把一切尽收眼底:闪闪发光的秤,小巧精致的砝码,小小的标签,上面柜子里一排贴着生疏的拉丁文名字的药物,她下意识地一个个字母地看了一遍。她听见时钟嘀嗒嘀嗒地响,嗅到了奇特的香味——又腻又甜的药味,她一下子回想起自己小时候总是请求母亲让她去抓药,她喜欢这种药味,喜欢看到许多闪闪发光的奇特药盘。这时,她突然想起自己没有向母亲告别,她觉得太对不起这个可怜的女人了。她知道了一定会大惊失色的,她想着,心中不免害怕。这时,药剂师已经从一个大肚容器里往一只蓝色小瓶里倒淡色的药水,一滴一滴数着。她呆呆地看着,死神如何从大容器流入小瓶,不久就要从这个小瓶流入她的血管,她全身感到一阵冰冷。药剂师把瓶塞塞进装满药水的小瓶,在这个危险的圆形小瓶外贴上一张纸条。她盯着他正在操作的手指,昏昏沉沉,处在一种催眠状态中。这个可怕的想法使她所有的感官都麻木了、僵化了。
“请付两克朗。”药剂师说。她从呆滞麻木的状态中苏醒过来,陌生地环视四周。接着她机械地把手伸进口袋去掏钱。她好像还在做梦似的,眼睁睁地瞧着钱币,却没有立刻认出是钱,迟疑了许久才把钱数出来。
这时,她感到她的胳膊被推到了一边,听见钱扔进玻璃碗的清脆响声。一只手从她旁边向前伸过来,抓住了小药瓶。
她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她的目光呆住了。站在她后面的是她的丈夫,双唇紧闭,脸色铁青,前额上汗珠闪亮。
她觉得快要晕过去了,只好靠在桌子上。她一下子明白过来,刚才在那幢楼房门洞里窥视的就是他;在那时,她身上有什么东西已经预感到是他了,在这短暂的一秒钟里她乱糟糟地想了很多。
“来。”他用一种低沉的哽噎的声音说。她凝视着他,在她的意识的一个模糊而遥远的领域里,产生了一种惊异:她竟听从了他的话。她的两条腿跟着走了,她自己毫无知觉。
他们并排走过街道。谁也不看谁。那个小药瓶他还一直拿在手里。有一会儿他停下来,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她也木然地、身不由己地跟着站住。但她不敢看他。谁也不说一句话,街上的嘈杂声在他们之间汹涌起伏。
到了楼梯口,他让她走在前头。他一不在她身旁,她就走不稳,摇晃了起来。她停下脚步,抓住楼梯栏杆。他去扶她的胳膊。他的手刚一碰到她,她就一颤,赶紧走上最后几级楼梯。
她走进房间。他跟在后面。墙壁在黑暗中闪光,屋里的家具什物几乎都看不清。他们始终还没说一句话。他撕下贴在瓶外的纸,打开瓶盖,倒掉里面的药,接着,使劲把药瓶扔到角落里。砰的一声,她吓了一跳。
他们沉默又沉默。她感觉到他在克制自己,只是感觉到,没有抬头去看。他终于向她走过来。走近了,离得很近了。她能感觉到他的粗声呼吸,她那呆滞的、像是蒙了一层雾霭的目光看着他眼睛的光芒在黑暗的房间里闪耀着向她逼近。她等着听他发怒,战栗着呆呆地瞧着他伸过来抓她的有力的手。她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只有神经像绷紧的琴弦那样在震动;她等着他责备惩罚,她几乎在渴望他发火。但他仍然一言不发,她非常诧异地感到,他是轻柔地走过来的。“伊莲娜,”他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异常柔和,“我们还要折磨自己多长时间?”
这时,她突如其来地、痉挛似的爆发出一声拼命的喊叫,像一声毫无意义的野兽的吼叫,几个星期来郁积在胸中、强压在心里的啜泣终于一下子迸发出来了。一只愤怒的手仿佛在她的体内抓住了她,猛烈地摇晃她,她像喝醉了酒似的晃动,要不是他扶住了她,她就摔倒了。
“伊莲娜。”他安慰她,“伊莲娜,伊莲娜,”他越来越轻,越来越温柔地叫着她的名字,仿佛他能用这越来越温柔的说话声音平息她痉挛的神经的绝望骚动。但是,回答他的只有啜泣,号叫,在她全身翻腾着的痛苦的波涛。他搀着、扶着身体不停抽搐的伊莲娜到了沙发旁,让她躺下。但是,啜泣仍然不止。这痉挛性的哭泣像触电似的摇撼着她的四肢,一阵阵的颤栗和寒噤流遍她那备受折磨的身体。数周以来,她的神经紧张地等待着发生最不堪忍受的事情,现在,她的神经绷断了,内心的痛苦毫无约束地流遍她毫无感觉的身体。
他异常激动地扶着她颤栗的身体,抓着她冰凉的手,先是安慰地,尔后是怀着恐惧和激情狂乱地吻她的衣服,吻她的脖子,但是那瘫在沙发上的身子依然抽搐不止,那终于像开了闸似的啜泣的浪涛从体内滚滚涌出。他摸了摸她的脸,脸上冰凉,满面泪水,他感到了她太阳穴上砰砰跳动的血管。一种不可言状的惧怕向他袭来。他跪倒在地,贴近她的脸,和她说话。
“伊莲娜,”他一次又一次地抚摩她,“你为什么哭……现在……现在什么事情都过去了……你干吗折磨自己……你不用再害怕了……她再也不会来了,再也不会来了……”
她的身体又一阵抽搐,他用两只手按着她。他不断地吻她,结结巴巴地、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道歉的话:
“不会了……再也不会了……我向你发誓……我没有想到你会如此害怕……我只是想喊你……喊你回来尽你的义务……只想让你离开他……永远离开他……回到我们身边来……我偶然听说这件事情以后,没有别的办法……我可不能当面跟你说……我想……我一直在想,你会回来的……因此我派她去,派这个可怜的女人,让她把你赶回来……她是个可怜的女人,一个女演员,被解雇了……她本来不愿干,可是我要这么办……我现在明白了,这样做不对……可是我想让你回来……我一再向你表示,我准备……准备原谅你,我愿意原谅你,可是你没有理解我……可是这样……我没想到会把你弄成这样……我看着这些事情,比你还痛苦……你一举一动我都在观察……只是为了孩子,你知道,为了孩子,我不得不强迫你……不过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事情会变好的……”
她昏昏沉沉地听着他的话,好像远在天边又近在耳旁,她一点也听不懂。她脑袋里嗡嗡乱响,压倒了一切别的声音,各种思想纷至沓来,无法形成清晰的感觉。她感到他在抚摩她,吻她,亲她,她也感到自己的已经冷却的眼泪,但是,她又感到,体内热血在叮当作响,继而发出一种低沉的隆隆的声响,越来越强,最后像猛烈撞击的震耳欲聋的钟声。接着,她的感觉完全模糊了。她从昏迷中醒来,迷迷糊糊地感到有人给她脱衣服,她好像透过无数层云雾看见了丈夫的面容,慈祥而忧虑。接着,她深深地坠落到黑暗中去,进入长期缺乏的、黑沉沉的、无梦的睡眠之中。
她第二天早晨睁开眼睛时,房间里已经大亮。她感到自己神志清爽了,云雾已经消散,血液也清了,像被一场暴风雨洗刷干净了。她试图回忆发生了什么事,但她仍然觉得一切都是一场梦。就像一个人在睡梦中飘浮着穿过一个个房间那样,她觉得这种朦胧的感觉不真实,轻飘飘的。她摸摸自己的手,看看自己是否真的醒着。
她大吃一惊:戒指在手指上闪闪发光。她一下子完全苏醒了。那些在半昏迷状态中听到的毫无条理的话,和一种隐隐的预感现在突然明确地联系到一起了。一下子她什么都明白了:丈夫的盘问,情人的惊讶,所有的网眼都展开了,她看见了自己曾经一度被卷在里面的可怕的网。她感到又恼怒又羞愧,她的神经又开始颤抖,她几乎后悔不该从这种没有噩梦、没有恐惧的睡眠中苏醒过来。
这时,旁边屋里响起一阵笑声。两个孩子已经起床,吵吵闹闹像早晨唧唧喳喳的小鸟。她清清楚楚地听出了男孩子的声音,她第一次诧异地感到他的声音多么像他的父亲。一丝微笑飞到她的唇上,静静地在那里休憩。她闭着眼睛,深深地享受着这一切,这是她的生活,现在也是她的幸福。她心里还感到有一点轻微的痛楚,但是这是一种可望消失的痛苦,灼人,可是像完全结疤以前火辣辣的伤口。
(1920)
(赵登荣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