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一年人们在茨威格的遗稿中发现了一部没有题目的长篇小说打字稿,茨威格研究专家克努特·贝克(Knut Beck,又译克鲁特·贝克)对此进行了整理并选取小说中“变化的陶醉”(Rausch der Verwandlung)一词命名。该书于一九八二年由德国S.费歇尔出版社出版,首部中译本名为《富贵梦》,一九八七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译者赵蓉恒。本人重译这部作品,以《幻梦迷离》之名呈现给读者。此部作品与茨威格另一部生后发表的作品《克拉丽莎》被人民文学出版社收入《茨威格小说全集》第四卷,于二〇一九年出版。
《幻梦迷离》的写作时间应在一九三一年至一九三四年之间,曾因创作《玛丽·安托瓦内特传》而搁置。此后茨威格的写作一直在小说和传记之间进行。一九三五年茨威格创作了苏格兰女王玛利亚·斯图亚特的传记。一九三六年八月二日他在写给汉斯·卡罗萨(Hans Carossa)的信中提到“要尝试一部长篇小说”。一九三七年茨威格完成了航海家麦哲伦的传记,一九三八年在英国完成了他生前唯一发表的长篇小说《心灵的焦灼》。茨威格的前妻弗里德里克讲到此书的写作时曾说“斯台芬在远方怀念起奥地利了,这真是罕见。”众所周知,茨威格一九三四年二月移居英国,是因之前他萨尔茨堡的家遭到搜查,据说是寻找藏匿的武器。对于茨威格这位享誉欧洲的和平主义者,这是极大的侮辱,他的身心深受打击,从此远走他乡。在英国写下这样一部发生在奥地利的小说的确可以视作他对家乡的思念。
这些年间茨威格的生活也发生了重大变化。一九三四年他结识绿蒂·阿尔特曼(Lotte Altmann),一开始绿蒂是他的秘书,后来两人之间产生感情。除一九三五年一月的美国之行和一九三六年的南美之行外,茨威格基本上都在伦敦和绿蒂在一起,而他的妻子弗里德里克则待在萨尔茨堡。一九三七年底茨威格的婚姻破裂,他回到萨尔茨堡卖掉那里的住所后回到伦敦,而弗里德里克则搬到维也纳,后经法国、葡萄牙前往美国。一九三八年奥地利与德国合并,同年茨威格的母亲去世,哥哥移居纽约,茨威格身边没有了任何亲人,自己也成为无国籍人士,同年年底申请英国国籍,申请在第二年三月才获批准。一九三九年夏,茨威格搬到巴斯,绿蒂继续担任他的私人秘书,这时茨威格和弗里德里克办理完离婚手续。九月茨威格和绿蒂在巴斯登记结婚。一九四〇年茨威格携绿蒂踏上前往美洲的旅途,从此在流亡之路上一去不返。
《幻梦迷离》的女主人公克里斯蒂娜一成不变的生活经历了一次“变化”,这个变化其实只是“短暂的”“幻梦般的”,等到这个短暂、幻梦般的变化戛然而止之后,女主人公的真实生活没有发生丝毫改变,依然是那种无望、穷困、单调,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摆脱,这就是女主人公的宿命,这让她愤恨、窒息和绝望。为此她一再在心里抱怨,但最后她不再抱怨而是义无反顾地要用真正的行动去改变这个宿命。
小说中的斐迪南绝对是茨威格笔下一个全新的人物形象!一个完全的叛逆者!战争带给他无数肉体和心灵的痛苦,他憎恨毁掉他前程的战争,对战后奥地利行政部门的官僚主义恨之入骨!他也为此在昔日战友和克里斯蒂娜那里大声咒骂。而这样的咒骂只会让他更加愤怒和绝望,最后他终于意识到只有奋起反抗才能摆脱被这个可憎恶的国家机器欺凌的命运。
小说通过斐迪南之口对奥地利战后现状的控诉异常犀利,切中时弊。而克里斯蒂娜和斐迪南最后打算实施的行为是对国家司法制度的公然挑战,但是两个人都未因此产生任何的良心不安。因为按照斐迪南的解释,这个国家亏欠他们的实在太多太多,他们只是讨回他们应得的部分。这样公然挑衅国家和法律的行为企图以及小说中太多强烈的社会批判言辞其实很不符合茨威格和平主义者的处事态度,这也许是他未发表这部作品的一个原因。他只能在文字上宣泄一下自己对社会的不满,但没有勇气真正和这个社会正面冲突。他更多把自己人文主义和和平主义的思想寄托于自己的文学创作之中。
其实茨威格的人生的确经历了一系列的变化,可惜这些变化都不是“令人陶醉”的变化,而是令人心碎的变化。他原有的生活被纳粹的魔掌无情地粉碎了,他不得不离开家园前往异国他乡,他进行了很多尝试,但最终还是因为绝望于自己熟悉的生活不会再来而放弃了生命,给我们留下无尽的遗憾。而有关克里斯蒂娜的故事被作家封存起来,也反映了茨威格的矛盾和绝望,作家把她的命运作为悬念留给我们,我们有理由相信克里斯蒂娜是胜利者,她的命运也许会比茨威格的积极很多。
今年时值茨威格逝世八十周年,人民文学出版社首次发行此译文的单行本,以此作为对深受中国读者喜爱的奥地利作家茨威格的纪念。
张 意
二〇二二年一月十日于蓝旗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