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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崔老道听书

1

说起民国年间,天津卫什样杂耍集中的地段,首屈一指的是南市三不管,河北鸟市位于其次,还有一个不能不提的是河东地道外——泛指老龙头火车站的后身,过了铁道那一大片。东到大、小唐家口,西至朱家坟,南靠海河沿,北到祥发坑。

早年间只有铁道没有地道,遍地水坑沼泽、乱葬岗子,还有大片大片的芦苇荡子,零零散散分布着几个小村子,人口也不多,村民们土里刨食,农闲时去车站、码头、仓库干些零碎活儿,挣几个外快。由于天灾人祸不断,河北、山东等地的灾民吃不上饭,听人说九河下梢五方杂处,能养活穷人,便拖家带口逃奔至此。盖不起正经房子的穷人,只能结草为屋,打苇开荒,平泽挖渠,垫土培基,逐渐形成了铁道环绕下的一大片村落。当时的铁道疏于管理,外来的灾民也没见过火车,过铁道不懂避让,开火车的想刹车也刹不住,经常闹出事故,多次聚众索赔,引发了不小的冲突。最后由官府出钱,在铁道下挖了一条半露天的地下通道,上边过火车,下边走行人,这才有了“地道外”的别名。

有懂风水的人说过,自打开通了地道,若干村落形同一个大灶,地道相当于灶口。一阵阵大风灌入灶口,吹得灶膛里烈焰熊熊,将来必定百业皆兴,干什么什么火。到后来果应其言,随着四面八方的难民不断涌入,地道外人口骤增,一天比一天热闹。初来乍到的穷人,往往以卖苦力为生,比如拉胶皮、扯小套、打八岔、扛大包之类的力气活儿,早出晚归挣一天吃一天,勉勉强强饿不死人。渐渐混熟了人头地面儿,便有人勾结势力、拉帮结派,做起了行会生意,盘剥劳工,豢养打手,欺行霸市,大发横财。随着有钱人越来越多,供他们花钱的地方也多了。到得民国时期,地道外大街小巷、九衢三市,从早到晚人头攒动、络绎不绝,饭铺酒馆、曲艺园子、茶楼妓院一家挨着一家,有的是吃喝玩乐的去处。

在九河下梢为数众多的玩乐场子中,总也少不了“说书”这一项。地道外三教九流齐聚,大大小小的书场子随处可见。说书的先生分成三六九等,按照各自的能耐高低,到不同的场子上经营业务。老百姓则根据自己的喜好,以及腰包是鼓是瘪,选择去哪个场子听书,这就叫“粮船十八帮,各有各主顾”。

整个地道外,最早也是最大的一个书场子,非蔡记书场莫属。地点位于义利斜街路南,一溜儿三间的门面房,内里也挺深,架设一尺二高的木台,上摆书案,围着大红的绒布,正当中绣着“蔡记”二字,周围饰有云纹,顶上悬着一盏明灯。头三排一水儿红油漆的硬木桌子,各设三面圈椅,赶上冬景天儿,都铺着厚棉垫子,后边十几排全是桐油的条凳,茶房里的黑瓜子、白瓜子、沙窝萝卜、大碗儿酽茶一应俱全。老板蔡九爷是这行里的虫儿,从小在这间书馆里长起来的,尽管没上过学房,却是张嘴一段纲鉴,闭嘴一个典故,能赶十三道大辙,说梦话都往外冒定场诗,后来接了他爹的买卖,干得如鱼得水。他这个场子向来只请最厉害的说书先生,腕儿大名响,能耐也压人。天天坐着洋车过来,掐着点儿到书场子,甭管台底下坐了多少听书的,等得如何心急火燎,先生也是不慌不忙,下了后台,由托茶壶捧大褂的小徒弟伺候着,不紧不慢穿上大褂,身上连道褶儿都不能有,扣子系到嗓轴子,内衬的小褂必须露出一道白边,再端上茶壶饮透了嗓子,才肯迈着四方步登台,到书案后正襟危坐,摆好了扇子手帕一应之物,还得把怀表掏出来放在书案上,明着是为了掌控时长,实则要显摆显摆——镀金表壳上嵌珍珠画珐琅,镂雕盘肠纹饰件,明晃晃亮闪闪,懂行的一看便知,准是从宫里倒腾出来的,市长他爸爸都未必有这么一块!再往先生脸上看,那叫一个不苟言笑,瞅见虾仁儿都不带乐的。台底下满坑满谷坐了两三百位,有一位不看他的,他手里的小木头也不往下摔,要的就是这个派头。说的都是才子书,讲究“关门落锁、滴水不漏”,不敢说高台教化,最起码劝人向善,言不在多,贵在画龙点睛。听书的要求也高,一边听一边摇头晃脑咂摸滋味,那都是拿尺子一寸一寸量着听,差一丁点儿也不成。

随着地道外一天比一天繁荣,各类书场、书社、书棚、茶楼、明地与日俱增,竞争越来越激烈,各个书场子抢人拉客的情况比比皆是,登报纸、上电台、发传单、贴广告,明的不行来暗的,文的不行来武的,只差找几个“大摩登”站在门口扭屁股了。也有的书场子另辟蹊径,专聘遭了难、沉泥儿里的江湖艺人,此等人演出时往往更卖力气,这也是经营之道。说书的之间更是艺人相轻,真有那嘴头子厉害的,端个大碗挑你几句要命的毛病,后半辈子也没人听你说书了。还有仗着势力独霸一方的“寸地王”,同行当中称为“书霸”,勾结地痞流氓,还不乏专靠滋搅艺人为生的“戈挠”,流里流气,趿拉着鞋,敞胸露怀,讲打讲闹,最会欺负老实人,占住了一处“火穴”,再通过拜把子、认干爹之类的手段形成垄断,那叫一个沉稳准、蔫坏损,不是本门本户的,谁也甭想吃这碗饭。

咱再把话说回来,不管同行之间怎么竞争,老百姓是谁家的书好去听谁家,哪个先生有抓魂儿的东西,钩住了听众的腮帮子,书场子的生意才好做。蔡老板为此绞尽了脑汁,恨不能找些个前五百年、后八百载、没人说、没人会、断了香烟、额勒金德 的玩意儿。最近这半年,他隔三岔五就去南门口溜达一趟,皆因那边有个摆摊儿算卦外带着说野书的崔老道,最擅长讲一套《四神斗三妖》,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正理讲得少,歪理讲得多,听得人晕头转向,唯有一点降人,他这套书天底下再没二一个会说,那绝对是蝎子拉屎独一份的玩意儿!

崔老道本名崔道成,自称铁嘴霸王活子牙,曾在龙虎山五雷殿上看过两行半的天书,无奈没有成仙了道之命,能耐再大也不敢用,仅凭着江湖伎俩算卦卖卜,勉强养家糊口。自打入了民国,迷信算卦的一天比一天少,崔老道西北风都快喝不上了。挤对急了想出这么一招,仗着嘴皮子利索,连算卦带说书,别的他还不会,单会一套《岳飞传》,又没正经学过,纯粹的海青腿 ,说书先生那些基本功,比如横嗓、气力、刀枪架儿、使挂子……他一概不懂,更不讲究什么书梁子、书道子,十之八九靠他自己胡编,加入了很多神魔斗法、佛道因果的内容,编不圆了也不怕让人问住,“铁嘴霸王活子牙”的名号不是白叫的,凭他“两行伶俐齿、三寸不烂舌”,跟人家连穷嚼带臭倒,没有对付不过去的。起初生意还算不错,说书讲究“书道子”,同一部书有不同的说法,由于他是自创的另一道蔓儿,闲七杂八加得也多,嘴头子又跟劲,让大伙儿听了觉得新鲜,对付个温饱不难。可架不住颠过来倒过去只会说一部《岳飞传》,好书说三遍,鸡狗不耐烦,到后来也没人再买他的账了。又因机缘巧合,偶遇一位外来的高人,仅凭半张捡来的旧报纸,便说得天花乱坠,杵头子嗨置。看得崔老道好不眼馋,在二荤铺里虚心求教了一番,算是脑袋上钻窟窿——开窍了!高人怎么指点的呢?正所谓“十个江湖九个侃,一个不侃他没胆”,“侃”是指大胆编说离奇的情节。崔老道虚心求教了一番,从此茅塞顿开,将自己平生所历添油加醋、胡编乱造,凑成一部《四神斗三妖》,结果还真是一炮打响,每天来听他说书的人围得里外三层。但是一来二去的,崔老道也惜墨藏奸了,舍不得露肚子里的真货,因为“说书不攒底,攒底没人理”,一旦把这部书说全了,过了口,他就没有拿人的东西了,还有可能被别的说书先生“抠”了去!所以崔老道平时仍以说《岳飞传》为主,非得等听书的打够了钱,或者逮着一位来找他算卦的冤大头,让他挣够了一天的嚼谷,外加明天早起能喝一碗老豆腐,他才三言五语饶上一小段《四神斗三妖》,但凡一句有用的,他也得让你听上三次“下回分解”。可把一众听书的气得够呛,背地里没有不骂的,怎奈崔老道的玩意儿太隔路,天底下再没有二一个会说的,腮帮子全让他钩住了,只得耐着性子去听崔老道那套《岳飞传》,他是从头说到尾、从尾说到头,当中掐一骨碌择一段,又拿出来对付三个月。搁在往常,街里街坊的还有个担待,眼瞅着快过年了,谁家还不置办点儿新东西?您光拿旧玩意儿糊弄我们还行?听书的一生气,跟商量好了似的,全走了。崔老道口沫横飞白话了半天,一个大子儿没挣着。

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地道外蔡记书场的蔡老板走上前来,抱拳拱手称了一声:“崔道爷!”崔老道口中应承着,偷眼打量蔡老板,此人四十多岁,浓眉大眼,体壮腰顸,满肚子油水,长得挺富态,是个经常过来听书的半熟脸儿,只是没打过交道。再看来人的打扮,身穿绛紫色棉袍,外罩深蓝色对门襟马褂,上绣团花,头戴毛边呢子帽,脚底下是一双崭新的骆驼鞍棉鞋,这身打扮尽管称不上华贵,脱下来也足够换几袋子白面的。崔老道心知来了带馅儿的干粮,赶紧回了一个礼。蔡老板自报家门说明来意,肯请崔道爷屈尊,到蔡记书场说一阵子。

搁在当时来说,天津卫的河东地道外、南市三不管、谦德庄、东北角、西门外三角地、六合市场、北开、北车站小营市场等处,遍地的书场子,净是高人。在书场子里说书的先生,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不仅按场分账,到月还有包银,真可以说是旱涝保收,铁打的饭门,而且受人尊重,被称为“评书大将”,走到哪儿都得让人高看一眼。崔老道自是求之不得,却还得二分钱的水萝卜——拿人家一把,一开口轻描淡写:“无量天尊,贫道自下龙虎山以来,在南门口说书讲古,无非是劝人向善,替佛道传名,换个地方有何不可?”蔡老板抱拳赔笑:“崔道爷,有您这句话,那就一言为定了。但是书场子有书场子的规矩,我还得提前跟您交代交代。不如这么着,今天晚上由我做个东道,在我的书场子里请您吃个饭,咱顺便谈谈买卖。”崔老道满心欢喜,送走了蔡老板,卦摊儿也不摆了,回到家里晌午饭都没舍得吃,就等着晚上这顿了。好容易熬到钟点儿,拖着他那条瘸腿,一步三摇直奔地道外蔡记书场。

掌灯时分,蔡老板在书场子摆设了酒菜,酒是烫好的直沽高粱,菜是四凉四热的炒菜捞面,卤酱齐全,外加各色菜码儿,够不上多讲究,可也挺实惠,四个凉菜:腊豆、酥鱼、炸河虾、南味什锦,四个热菜:摊黄菜、扒肘子、熘鱼片儿、蒸扣肉,一盆三鲜卤、一大碗肉丁炸酱,连带着糖醋面筋丝儿、五香青豆、红白粉皮儿,当中大盆里是过完水的手擀面,一桌子摆得满满登登,有红似白煞是好看。崔老道和蔡老板寒暄了几句,咽着口水落了座,正要动筷子,却被蔡老板拦下了:“崔道爷且慢,还有两位先生,说话就到。”

崔老道嘴馋心急,脸上虽没挂相儿,脑子里可一直没闲着,琢磨着一会儿是先夹肘子还是先夹扣肉。菜码儿甭着急,反正捞面得少吃,那玩意儿占肚子,但是炸酱里的肥肉丁太馋人了,三鲜卤也是那意思……

果不其然,喝不到一盏茶,又打门口进来二位,其中一位五十多岁,身后跟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蔡老板请二人落座,给崔老道逐一引荐。他们二位是师徒俩,师父姓周,名叫周成瑞,也是个说书的,而且是门里出身的高人,最早在东北角立竿儿占地、扯绳为界,在撂明地的众多艺人中,周先生算是前辈,能文能武能温能爆,他这一枝的门户里,有把竿儿的十三套大书,人称“十三宝”,周先生肚囊宽绰,一个人能说八套,没有一套说不响的,天津卫各大书场子抢着邀他。蔡记书场以往是一天两场书,晌午饭过后开书,头场上的叫“说早儿”,通常是能耐不济的,或者是师父为了抻练徒弟,让他登台练练胆子。会听书的不听这场,来早了也不进屋,非得等头场说完了才进来,单听正场书,行话叫“正地”。说这个场口的先生,大多要说一个时辰左右,有卖力气的能说到一个半时辰。眼下呛行市的越来越多,蔡老板为了抢生意,重金搬请周先生给他说正场书,此外还决定加开晚场,也就是晚饭后到睡觉前这段时间,按说书的行话叫“灯晚儿”。书场子空着也是空着,晚上加开一场书,当老板的必然可以多挣钱。而正经有能耐的先生不说这个时间,学徒又怕压不住场子,这才想让崔老道过来,说几段出奇的玩意儿!

2

蔡老板在酒桌上托付他们三位:按照书场子里的规矩,三个月为一“转儿”,先生说全了一套大书,可以转战下个场子了,蔡记书场是业内翘楚,在此说过一转儿,等同于开过光了,走到哪儿都有书座儿跟着,价码儿也得水涨船高,咱这是两好换一好的买卖。

几个人推杯换盏边吃边聊,崔老道给他们一个耳朵,低着头只顾填肚子,大肘子、扣肉吃得顺嘴流油,溜鱼片儿、炸河虾只剩盘子底儿了,这才开始奔着捞面下手,三碗打卤面、三碗炸酱面扔进了肚子,又灌了几杯水酒下去,再抬起头来,已然不知道自己能吃几碗干饭了,人家蔡老板的话还没说完,他就拍着胸脯来了个大包大揽:“您了尽管放心,南门口就我一个人说书,多少年没挪过窝儿,照样得吃得喝,别人有这么大的本事吗?有贫道的《四神斗三妖》给您压阵,谁跟咱比得了?这可是咱独有的顶门杠子,试问九河下梢,除了贫道之外,还有人能说这部书吗?咱都不提正文,光说书帽子,像什么《夜盗董妃坟》《大闹太原城》《火炼人皮纸》《枪毙傻少爷》《金刀李四海》,再到后文书入了正活儿的《王宝儿发财》《斗法定乾坤》《窝囊废当官》《三探无底洞》《收尸白骨塔》《误走阴阳路》《金鼻子截会》《韦陀斗僵尸》《夜审李子龙》《三妖化天魔》……这么跟您说吧,我紧着点儿,七八年说不完!”

蔡老板连连点头,又给崔老道斟满了杯中酒:“不瞒崔道爷说,我就是看上您这块活儿了,打心眼儿里喜欢,‘智、打、多、险、歧、突、纹’七个字的要诀,您这套书基本上占全了,又是自己纂的蔓子,讲的还是咱九河下梢的奇人异士,这得下多大功夫,实在太难得了。让您说灯晚儿可不是您能耐不济,因为您这套神怪书,太适合搁在晚上说了,吓得听书的夜里不敢上茅房,越害怕越想听,明天他还准得来。再有一个,咱们场子的书座儿,五行八作干什么的都有,您用不着引经据典、出口成章,单则一件——玩意儿必须新鲜,您刚才说的那几段,不知在明地上翻过几遍头了,再使怕是没人听了。甭看咱头一次打交道,我是真把您当朋友,也作兴您这一身的能耐,您可不能跟我藏奸啊。据我所知,《四神斗三妖》还有一个大坨子您没露过,常言道‘听书听段儿,吃包子吃馅儿’,您到我的书场子打头炮,一定得使《窦占龙憋宝》!”

他又告诉在座的三个人:“眼下已是腊月,年关将至,年前怎么着咱不说了,打从年后开始,蔡记书场子一天开三场书,周成瑞先生的小徒弟说早儿,讲几部紧凑热闹的短打评书,说说什么绿林盗、侠义营、四霸天大闹北京城;白狗坟、画石岭、康熙爷私访收五龙,其中穿插着偷论、窑论、穷论、富论、天时论、地理论、英雄论、混混儿论,多加一些包袱笑料,按说书的行话‘理不歪,笑不来’,学徒岁数小,也豁得出脸去,好入好出好拧蔓儿,不怕说塌了,正好借机磨炼磨炼;周成瑞周先生说正场,专讲金刀铁马的长篇大书,全凭真本事服众,一准儿错不了;崔道爷拿《四神斗三妖》说灯晚儿,打赏按场分成,还有包月的例银,但是之前说过的一概不能用,单说《窦占龙憋宝》!”蔡老板不仅是开书场子的,本身也是听书的行家,他在南门口听崔老道念叨过:“窦占龙是天津卫四大奇人之一,走南闯北到处憋宝发财,一辈子要躲九死十三灾。此人虽在《四神斗三妖》一整部书中多次出场,可他崔老道也曾跟听书的夸下海口,说到以窦占龙为书胆的一道蔓儿,至少该分上下两部,上部《七杆八金刚》,下部《九死十三灾》,真格的一个字没漏过。”蔡老板也把话挑明了,你崔老道想来书场子挣钱,必须得说《窦占龙憋宝》,只要东西拿人,怎么分账怎么包银,万事好商量,提前还给一笔定金!

崔老道舍不得掏肚子里的真东西,更舍不得送到嘴边的肥肉,借着酒劲横打鼻梁应了下来。蔡老板也高兴了,定下年后正月初六开书,腊月二十八就写好了水牌子 立出去,“窦占龙憋宝”五个大字写在正中间。

天津卫的老百姓一年到头最看重过年,打从进腊月开始,娘娘庙前的宫南宫北大街、城里的南关老街,年货摊儿一家挨着一家,吊钱福字、暖窖盆花、写着吉言吉语的吉利灯、大花筒、小南鞭、懵葫芦以及瓜子、花生、松子、糖块、柿饼子、花糕、馒头山……想买什么有什么。崔老道拿上书场子老板给的定钱,大包小裹买了不少吃的喝的,精挑细选了两张杨柳青年画,一张《麒麟送子》,一张《福寿三多》,要的就是这份喜气。大年初一这天,崔老道腰板儿也挺起来了,口中嚷嚷着“见面发财”,东走西串给各位邻居拜年,到初五放炮崩小人、包饺子剁小人,活了那么大岁数,头一次踏踏实实过了个肥年。

赶等正月初六,上地的头一天,崔老道傍黑儿时分来至蔡记书场,到后台收拾收拾,扒着台帘儿往下一看,心里那叫一个痛快,台底下挤挤插插挤了三四百位,全是冲着“窦占龙”三个字来的。也难怪,《四神斗三妖》说的是奇人异士,穿插着神怪鬼狐,这路东西最抓魂儿,何况九河下梢的老百姓多多少少有过耳闻,谁不知道有个骑着黑驴憋宝的窦占龙,长着一对夜猫子眼,身边有的是奇珍异宝,纵然没见过和氏璧隋侯珠,听一听也觉得过瘾。

最高兴的还得说是蔡老板,一个脑袋就是一份钱啊,眼瞅着快开书了,亲自给崔老道斟了一碗雀舌,让他润透了嗓子,到台上多卖卖力气。

崔老道也是个人来疯的脾气,撩台帘儿迈方步,啐着茶叶沫子,大摇大摆走到书案后边,当场一坐是气定神闲。还没等崔老道张嘴,就有人带头叫好,为什么呢?台底下有一多半是书虫子,听书年头儿多了,知道再穷的先生,也得穿着大褂说书,行话叫“挑”,您再看崔道爷这身行头,乾三连、坤六断、离中虚、坎中满,全套的八卦仙衣,头插玄天簪,足蹬如意履,一派仙风道骨出尘之态,不知道的还以为请了哪位天师在台上画符念咒降妖捉怪呢,单冲这个与众不同的扮相,就值一片碰头好儿!

崔老道听得书座儿给他叫好,架势端得更足了,未曾开口先亮家底,摘下背后拂尘,抻出袖中法尺,解下腰间八卦镜,一件一件摆放在书案上,让在座的各位瞧瞧,别人说书离不开扇子、手帕、醒木,谁见过带着法宝说书的?趁一众听书的目瞪口呆之际,崔老道突然一拍法尺,开口念道:“孔融让梨四岁整,刘晏七岁举神童,黄香九岁知孝道,甘罗十二拜上卿,周瑜十三统千军,十五的状元叫罗成,英雄年少不足奇,奇人当讲窦占龙!”

几句信口胡编的定场诗念下来,台底下兜着四个角“起尖儿”,听书的个个双挑大拇指——太好了,崔道爷是真舍得给书听,几句定场诗引出了窦占龙,接着往下听吧,准错不了!当天来听书的人们,一小半是蔡记书馆的常座儿,不乏腰里趁几个闲钱的老书痞,无论什么时节,永远是左手托着宜兴紫砂壶,右手捏着苏州折扇,一个手上四个金嘎子,大拇指上还得挑个翠玉扳指,听书从来不看水牌子,准知道蔡九爷请的先生错不了,甭管说什么,到点儿必来捧场,头三排的桌椅常年给他们留着。当天来的还有很多闲人,常年混迹于南门口,被崔老道的《四神斗三妖》钩住了腮帮子,以为这个牛鼻子老道摆摊儿说书掺汤兑水净是废话,到书场子登台献艺总该给书听了吧?咱倒要听听窦占龙是如何憋宝的。只不过南门口的野书随便听,有钱的您给扔两个,没钱的揣着手一仰脸儿,谁也不能强要,书场子可不一样,落座就得掏茶水钱。此辈大多是兜儿比脸干净的穷光蛋,无奈瘾太大了,哪怕晚上不吃饭,省下两个窝头钱,也得跑过来听书,解一解心头的刺挠,所以个顶个提起十二分的精神头儿,不错眼珠儿地盯着书案后的崔老道,唯恐错过一个字儿,那相当于少吃半拉窝头!

闲言少叙,只听崔老道书开正风:“九河下梢有位憋宝的奇人名叫窦占龙,此人骑着一头黑驴,腰挂落宝金钱,盖天地之间、阖四海之内,无论什么天灵地宝,也逃不过他一对夜猫子眼,那是咱天津卫有名有号的财神爷。有人说他能思擅算、过目不忘,从没做过亏本的买卖,依贫道之见,那不过是小人之才,比贫道我这玄门正宗、五行大道,终究是天渊之别。所以他窦占龙的过去未来,贫道我是了然于胸,犄角旮旯我全得给各位说到了。比如说窦占龙目识百宝,不是天灵地宝入不了他的法眼,为人也是眼高于顶,他这么大的能耐,再加上财大气粗,行遍天下真得说是不可一世,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可是常言道得却好:‘英雄敬好汉,好汉重英雄。’那么除了贫道之外,天底下还有没有能让他佩服的人呢?有人说了,想必是古书上有名的大财主,邓通、石崇、沈万三,一个比一个阔。但是我告诉您,他们仨哪一个也比不了窦占龙,财主爷能跟财神爷比吗?窦爷最佩服的人物……还得说是‘胸中浩气凌霄汉,腰下青萍射牛斗’的岳飞岳元帅!窦爷不止佩服岳武穆精忠报国,这其中还有一层因果呢!您承想,窦占龙骑着黑驴憋宝,开山探海易如反掌,这么大的能耐,全凭他身上的三足金蟾,三足金蟾又是打哪儿来的呢?水有源树有根,此事咱还得从头说起:想当初,在我佛如来大雄宝殿金梁上倒挂着一只蝙蝠,偷听佛祖讲经说法,有一次听到妙处,一不留神放了一串嘟噜屁,佛祖没往心里去,头上的大鹏金翅明王可不干了,险些给这大鸟儿熏得背过气去,那还了得?飞下去一口啄死了蝙蝠。佛祖怪其鲁莽,责罚金翅大鹏转世为岳飞岳鹏举。蝙蝠也心有不甘,奉佛旨投胎为秦桧之妻王氏,以报前世之仇,半路上碰见个亲戚,也是一个修炼的灵物——三足金蟾。按着街坊辈儿论,金蟾得叫蝙蝠二姨,它就问了:‘二姨您吃了吗?急头白脸地干吗去?’蝙蝠满脸愤恨,扬言下界去找金翅大鹏鸟报仇。三足金蟾羡慕尘世繁华,求蝙蝠带它下界见见世面。蝙蝠一念之仁,叼着金蟾离了灵山。古人有两句诗‘鸟随鸾凤飞腾远,蝙蝠叼蛤蟆跑得快’,也是打这儿留下来的。金蟾落在龙虎山五雷殿,后来又下山借了窦占龙的形窍。搁下后话暂且不提,单说金翅大鹏明王……”崔道爷一上来还能狗戴嚼子——胡勒,勒了几句没新词儿了,索性又给续上一段《岳飞传》,直说到金翅大鹏鸟下界投胎,途中与铁背虬龙一场鏖战,啄死虾兵蟹将不计其数,这才又摔了一下法尺,来了句:“欲知后事如何,且留下回分解!”

在场的书座儿全听傻了,一时间鸦雀无声。过了半天才有没琢磨过味儿来的,嘬着牙花子问旁边那位:“二哥,这个老道说的是《窦占龙憋宝》吗?我怎么听着像《岳飞传》呢?”那位也直挠头:“我也纳闷儿啊,一上来说的倒是窦占龙,怎么又拐到金翅大鹏鸟了?”还有不懂装懂的:“你们知道什么?人家先生高就高在这儿了,这叫埋扣子,扣子埋得越深这书越好,三分让人听七分让人想,听不到最后且不让你明白呢!”

那么说崔老道真是埋扣子吗?他埋个蒜锤子!纯属蹚着走,应付一场是一场。如果说他肚子里没有《窦占龙憋宝》,那也是冤枉他了,按他心中所想的梁子,上下两本《窦占龙憋宝》,搁到书场子里说,一天一个时辰,最多可以说半年,往后吃谁去?况且崔老道没有说书的师承门户,他这部书又没过口,全是自己在肚子里编纂的,没经过锤炼,这样的内容非得拿到台上,当着听众使一遍,边说边用眼角余光观瞧书座儿的反应,什么时候眉头紧锁、什么时候扼腕叹息、什么时候咧嘴大笑、什么时候拍案叫绝……说书的心里头才有底,才知道什么节骨眼儿使什么活儿。书不过口,等于没有,过了口又怕让同行抠走。台底下那么多听书的,肯定有来偷艺的。按江湖上的说法“有相在场瞎胡侃,无相在场入正板”,所以他兜过来绕过去,先拿《岳飞传》对付了一天!

一众书座儿听了个满头雾水,各自回到家,辗转反侧琢磨了一宿,转天又是赶早来的,在台底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今天怎么着不得听出点眉目了?

今天来的人比昨天有增无减,屋里坐得满满当当,门外的人还在往里挤,伙计堵在门口作揖行礼:“列位列位,实在对不住了,人太多进不来,您先去别的书场子听听,过会儿再来吧!”

未曾开书之先,崔老道扒着台帘儿看罢多时,扭头跟蔡老板吹嘘:“看见了吗,咱这扣子勒得多瓷实?您瞧瞧今天这堂粘子,一个座儿没掉,我瞅着还比头天多了十来个!”蔡老板没说话,真要按照说书的规矩,就冲崔老道昨天那通胡吣,就够万剐凌迟的,可眼瞅着台底下全坐满了,且看他今天怎么说吧。

崔老道是一回生二回熟,俨然把书场子当成了南门口,大摇大摆来到台上,法尺一摔信口雌黄:“各位,咱们昨天开的书,单说一部《窦占龙憋宝》,可有人问了,咱不是讲《窦占龙憋宝》吗,怎么又扯到金翅大鹏鸟转世投胎了?这段连街底儿卖药糖的都会说,还用得着你崔老道讲吗?好嘛,您是问到点子上了!并非贫道我不给书听,皆因在座的各位都是会听书的,什么样的书没听过呢?如若一上来就跑梁子,三天跑完了您还听个什么劲呢?何况咱说书的讲古比今,不拿窦占龙跟岳飞比对比对,怎么显得出他的能耐?行了,咱闲言少叙,不提岳飞了,单表窦占龙!众所周知,一个人一条命,窦爷一辈子却要躲九死十三灾,他得有多大的手段?又惹了多大的祸端?才引出这一番奇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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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老道二次登台说书,几句话又拢住了一众听书的耳音,台底下鸦雀无声,都觉得来着了,这可得好好听听。崔老道三言五语压住了场子,心中暗暗得意,不紧不慢地接着往下说:“这么一位惊天动地的奇人,可也是娘生妈养的,能生下这么一个儿子,这位当娘的能是一般人吗?提起这位窦老夫人可了不得,首先来说长得太好了,画上的美人儿不过如此,且又知书达理、温文尔雅,天底下那么多当娘的,再难找出一位能跟她媲美的,哪位说真没有吗?依贫道看来也不尽然,还有一位岳母,那也是大大地有名,在儿子背上刺下四个大字叫‘精……忠……报……国’!想当年,金翅大鹏鸟啄死了铁背虬龙外带虾兵蟹将龟丞相,投胎到岳员外家中……”就这么着又说上《岳飞传》了!

台底下的可不干了,大伙气不打一处来:“你个牛鼻子老道也忒难点儿了,以为咱地道外的老少爷们儿是软面捏的吗?敬你一声‘先生’,你倒把我们当傻子糊弄!”地道外的人又不同于别处,向来以民风彪悍出名,当时就有愣主儿,抓起桌子上的茶壶,权当翻天印,奔着崔老道的脑袋就扔。崔老道坐在书案后左躲右闪,躲过了茶,没闪开壶,正打在脑门子上,“哗啦”一声响,茶壶碎了,他的脑袋也开了,满脸血刺呼啦。还有嫌不解恨的,又冲上来三五位,在台上追着崔老道打。崔道爷坐不住了,屁股往起一弹,撒开腿围着书案绕圈,口中不住求告:“哎哎哎,君子动口不动手啊,天津卫的老爷儿们不兴以多欺少!”台下众人却是幸灾乐祸,拍着巴掌起哄喝彩:“今儿个咱可开眼了,书台上演全武行,开天辟地头一遭啊!”

后台的蔡老板看见前边乱作一团,止不住摇头叹气,暗骂:“你个牛鼻子老道真是错翻眼皮子了,让你登台说书,你却挖点来了,也不出去扫听扫听,地道外听书的有善茬儿吗?甭看穿得人五人六的,其中可是藏污纳垢,什么叫粗胳膊老五,怎么是细胳膊老六,专在书场子里飞贴打网、讹钱闹事,重一重能把园子给‘铆’了,你这不是自己找打吗?”

再看崔老道,他这肚子里常年装的是豆饼杂合面,肝肾两虚,气血不足,腿脚又不利索,跑着跑着就没力气了,脚底下一滑打了个趔趄,被众人顺势摁在台上,拳脚相加一顿臭揍。蔡老板也生着闷气,巴不得那几位狠狠收拾崔老道一通,冷眼瞧了半天,看见揍得差不多了,这才出来打圆场。蔡老板在地道外混迹多年,也是通着河连着海有头有脸的江湖人物,以往没人敢在他的场子闹事。只因崔老道今天犯了众怒,不打不足以平民愤,大伙实在忍不住了才动的手,说到底不过是来听玩意儿图个消遣,犯不上闹出人命,既然有蔡老板出面劝说,便借着这个台阶,就此作罢了。

崔老道让人揍了个鼻青脸肿,脑袋上还开了个大口子,也没脸再去见蔡老板了,垂头丧气地回到家,怪自己贪小便宜吃大亏,人家让他说《窦占龙憋宝》,他非得偷奸耍滑,拿说过三百多遍的《岳飞传》对付书座儿,刚端上的饭碗,没等焐热乎就砸了个稀碎。眼瞅着家里又揭不开锅了,只得顶风冒雪推着卦车去南门口做生意,怎知道说了半天没开张,却听来一桩出奇的怪事——蔡记书场又请了一位先生,每天夜里开书,说的仍是《窦占龙憋宝》!

原来崔老道在地道外蔡记书场子上买卖,偷奸耍滑挨了一顿胖揍,杵头子也没置下来。所幸只是皮外伤,在自家炕上躺了三天,头上的伤口渐渐恢复,胳膊腿也不那么疼了,可眼瞅着又瓢底了,过年之前蔡老板给他的定钱早花光了,说书头一天打赏的着实不少,但是按规矩初一十五才分账,没等混到分账那天,他就让人打了出来,有心回去讨要那一天的份儿钱,想想还是没敢去,真要算细账,也许还得倒找人家定钱。

如今囊中没钱、缸中无米,崔道爷只得重操旧业,推着卦车一瘸一拐来到南门口。此时还没出正月,他出来得又早,东一瞅西一瞧,小风儿嗖嗖的,街上冷得连条狗都没有,抱着肩膀蹲了一个多时辰,路上才逐渐有了行人。崔老道耷拉着脑袋,瞧见眼前一来一往的腿儿多了,当即搓了搓手,凑到嘴边呵了几口热气,这才缓缓站起身来,将算卦用的法尺擎在手中,瞅准了时机,猛然往小木头车上一拍,引得过来过往的行人纷纷侧目。崔老道趁机开书:“没出正月都在年里,贫道先给各位拜年了,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跑断肠,要说各位都是有福的,为什么呢?今天您几位可赶上了,贫道我伺候老几位一段热闹的,且说有个骑黑驴的老客,名叫窦占龙,叼着个半长不短的烟袋锅子,不显山不露水的,他怎么会那么有钱呢?”崔老道这一通卖弄,还真围上来几位,可能也是实在没事干的闲人,抱着肩膀听他说书。怎知刚说了没两句,便有多嘴的问他:“崔道爷,您头几天在地道外蔡记书场子说书,脑袋上不是挨了一茶壶吗?伤养好了?”在路边说野书没那么多规矩,听书的可以随时插嘴。崔老道乐得有人搭话,不仅能借此机会少说正文,还显得场子热闹,所以他说书的时候,向来是有问必答,忙冲对方打了一躬:“承您惦记,贫道我有八九玄功护体,区区一个茶壶……”怎知多嘴的那位话锋一转,阴阳怪气地说道:“嘿,您可真应了那句老话——好了伤疤忘了疼,居然还敢说《窦占龙憋宝》?忘了怎么挨的打了?”崔老道四两鸭子半斤的嘴,最会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不不不,您有所不知,所谓货卖识家,地道外都是扛大个儿的,那帮吃饱了不认大铁勺的主儿,有几个会听书?咱的真玩意儿能给他们听吗?您猜怎么着?我得留着整本的《窦占龙憋宝》伺候您老几位啊!”

纵然崔老道巧舌如簧,听书的可也不傻,他这一套早不灵了。众人心知肚明,不论这老小子说得如何天花乱坠、海马献图,接下来说的肯定还是《岳飞传》,当场又把他拦住了,告诉他省省唾沫,留着粘家雀儿去吧,你能说整本的窦占龙,除非烈女改嫁、铁树开花。还别不告诉你,蔡老板的书馆里又来了位先生,说的就是《窦占龙憋宝》!

崔老道心下疑惑,跟那位一打听才知道,前几天有人看见蔡记书场门口的水牌子没撤,上边仍写着斗大的“窦占龙憋宝”五个字,大伙以为崔老道还接着在书场子里说呢,那能不听吗?听不着窦占龙怎么憋宝不要紧,看看他崔老道怎么挨打也值啊。怎知到点开书的不是崔老道,另换了一位先生,单讲《窦占龙憋宝》,人家说的不仅是正书,还不收进门钱,听到一半才有伙计拿着笸箩打钱。崔老道越听越纳闷儿,《窦占龙憋宝》是他自己在肚子里编纂的,不仅没在外边使过,也没跟任何人念叨过,天底下除了他崔老道,还有谁能说这部书?他倒不担心有人刨他的活儿,因为他之前说过几个关于窦占龙的小段,民间也有不少憋宝客的传说,保不齐有哪个说书的自己捏咕出来一段,无非是得了点儿皮毛,只言片语、浮皮潦草,又能有什么出奇的?

崔老道怎么想不打紧,挡不住卦摊儿前听书的一哄而散,他口沫横飞卖了半天力气,一个听书的也没留住,在南门口戳了整整一天,灌了满满一肚子西北风,只赶上一位抽签的,让他连蒙带唬挣了几个大子儿。回到家打了一碗糨子,全家老小转着碗边吸溜下去,又挨个儿舔了一遍碗底,饱不饱的就这意思了。崔道爷收罢碗筷,躺在炕上闭目养神,自打说了书,别的没学会,行里的臭毛病可添了不少,只知有己不知有人,谁他也瞧不上。仗着《窦占龙憋宝》是他独一门的玩意儿,无论蔡老板又请了哪个说书先生,说得再好能比他厉害?跑江湖卖艺的都知道,“砍的不如镟的圆,听的不如学的全”,要论胡编乱造这一块,谁能编得比他还邪乎?

崔道爷心中气闷,越琢磨越不是滋味儿,一骨碌身子坐起来,脱去道袍,翻箱倒柜找了身旧衣裳,头上扣了顶破帽子,压低帽檐挡住脸,从家里出来直奔地道外,一边走一边寻思:“甭问,如今在蔡记书场说灯晚儿的那位,肯定是能耐不济,所以他不敢收进门钱,说到一半才让听书的打钱,那不成了撂地说野书的?还不是因为‘窦占龙憋宝’五个字拿人,才有上赶着给他捧臭脚的!朱砂没有红土为贵,听不着我崔老道的,大伙才退而求其次,将就着听别人的。说白了,你这碗饭是我赏的,可你也太不懂江湖规矩了,你师父师娘当初怎么教的你?说评书这一行,绝不准许私传本门的活儿,也不准擅自到其余门派的场子听书捋叶子!你居然拿起来就说,也不拎着点心匣子来拜访拜访我,给我道道乏,问问我让不让你说?哼哼,我崔道成说《窦占龙憋宝》挣不着钱,谁他妈也甭想挣!别的咱不会,搅和生意还不会吗?上了台你说别的书还则罢了,如若敢说《窦占龙憋宝》,抓个茬儿我就在台底下叫倒好、扔茶碗,非给你搅和黄了不可!”

崔老道也是记吃不记打,憋着坏要大闹蔡记书场,一瘸一拐来在地道外,到得义利斜街抬眼观瞧,果不其然,蔡记书场里灯火通明、喧嚷嘈杂,陆陆续续还有人在往里走,比白天还热闹。他往下压了压帽檐,偷偷摸摸蹭进书场子,只见台下挤挤插插座无虚席,两侧的过道上也站满了人,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找不着。仗着崔老道身子板单薄,晚饭也没怎么吃,肚子还是瘪的,挤入人丛勉强立住脚跟。此时先生还没到,台上虚位以待,书座儿们正自喝着茶,嗑着瓜子,眉飞色舞地聊闲天。崔老道闲着也是闲着,支棱着两只耳朵听贼话儿,就听有人议论:“二哥,您说怪不怪,听了三天的书了,愣不知道这位先生姓字名谁!”他旁边那位说:“嗨!你管那么多干什么?书好不就得了,人家头三天交代完了书帽子,单等今天开正书了,咱听着也过瘾啊,不说到扣儿上,有尿都舍不得撒,这才叫能耐呢,跟那个牛鼻子老道可不一样。”又有人搭话道:“您说的太对了,说书虽然讲究个铺平垫稳,可也没听说过有谁敢拿整本《岳飞传》垫话儿的,活该他崔老道挨打!”刚才说话那二位齐声称是:“对对对,就没见过这么可恨的,那条腿也该给他打折了!”

崔老道又羞又恼,气得直哆嗦,心中暗骂:“呸!尔等市井小民凡夫俗子,吃着五谷杂粮,顶个死不开窍的榆木疙瘩脑袋,无非草木之人,怎知贫道胸中玄妙?不过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倒听听那个说书的,怎么说我肚子里的东西!”

恰在此时,台上来了一位先生,三十上下的年岁,走路晃晃荡荡,穿一身暗红色的大褂儿,油脂麻花看着挺旧,红灿灿一张脸膛,锃亮锃亮的,简直跟拿油打过一遍似的,再不然就是盘包了浆。说书先生一出场,台底下顿时掌声雷动,喝彩叫好儿的此起彼伏。

崔老道心里更不服了:“说书的行当养老不养小,冲你这岁数,充其量是个徒弟辈儿的,吃过几碗干饭?能有什么了不起的本领?你可放仔细了,但凡有半句不像人话的,别怪贫道我往你脑袋上扔茶壶!”不承想红脸先生来在书案后头,一张嘴滔滔不绝,将头一本《窦占龙憋宝》的来龙去脉、始末缘由,说得头头是道、入筋入骨、入情入理,分寸拿捏得也好,该快的快,该慢的慢,真可谓是“急如竹筒倒豆,缓如守更待漏”,听得崔老道眼都直了! pW9r7Q/isUZGzXvFWwn23vtVOwrXMDPvmyQr43N3vZHjq97XHATEyH7nB0VxVv/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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