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周三下午,十二点二十分,都柏林市中心一间共享办公室里,一个女人坐在桌后,用鼠标上下滚动一个文档。她将深色头发用一只玳瑁发夹向后松松抓起,穿着一件灰毛衣,扎进黑色烟管裤。她滚动着电脑鼠标上滑而柔软的滚轮,快速浏览文档,目光在窄栏之间往返,时不时停下来,点击鼠标,输入或删除文字。她经常在人名“WH奥登”后面插入两个英文句号,将它统一为“W.H.奥登”。抵达文档末尾时,她打开搜索命令,选择“区分大小写”,然后输入“WH”。没有匹配选项。她重新转回到文档开头,文字段落一闪而过,几乎不可能辨别,而她似乎对此感到满意,保存并关闭了文档。
一点钟时,她跟同事说她去吃午饭了,他们坐在电脑屏幕后面,微笑着向她招手。她套上外套,走到办公楼附近一家咖啡店,在邻窗一张桌边坐下,用一只手吃三明治,另一手读《卡拉马佐夫兄弟》。她时不时把书放下来,用餐巾纸擦拭手和嘴,环顾四周,似乎想确认是否有人会回应她的视线,然后继续读她的小说。一点四十分,她抬头看到一个浅头发的高个男人走进咖啡店。他穿着正装,系着领带,脖上挂了一个塑料挂牌,正在打电话。他说,对,他们跟我说是周二,不过我会打回去帮你确认一下。他看到窗边的女人,表情出现变化,迅速扬起没拿手机的那只手,用口形说:嗨。他继续对着手机说:不,他们应该没有抄送你。他看着女人,不耐烦地指了指手机,用手比划人说话的样子。她露出微笑,翻弄着小说的页角。好,好,男人说,听我说,我现在其实不在办公室,等我回去了我就去办。嗯。好,好,很高兴和你通话。
男人结束通话,来到她桌边。她上下打量他,说:西蒙啊,你看起来好显赫,我担心你会被人暗杀。他举起挂牌,审视着它。就是这个玩意儿,他说,它让我觉得自己很重要。你喝咖啡吗?我给你买。她说她正准备回公司。他说:好吧,那我给你买杯咖啡带走,然后陪你走回去如何?有件事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她把书合上,说好。他去柜台点单,她起身拍掉腿上掉落的三明治屑。他点了两杯咖啡,一杯加牛奶,一杯没加,并把几枚硬币投到小费箱里。女人来到他身边,取下发夹,重新夹上。洛拉最后试穿得怎么样?男人问。女人抬眼和他四目相对,发出一声奇怪的、窒息一般的声音。哦,还行,她说,你知道的,我妈来了,我们三个明天要碰头去试婚礼着装。
他温和地笑了,眼睛观望着柜台后咖啡订单的进度。有意思,他说,我前几天晚上做噩梦,梦见你要结婚了。
为什么是噩梦?
因为你要嫁给别人了。
女人大笑。你和女同事也这么说话吗?她问。
他转过来,好笑地朝着她,答道:天哪,我会惹大麻烦的。而且罪有应得。不,我从不和同事调情。如果有的话也是她们撩我。
我以为她们都是中年妇女,希望你娶她们的女儿。
我不同意你对中年女性的负面刻画。在所有年龄段里,我觉得我其实最喜欢她们。
年轻女性怎么惹到你了?
就是有一点那个……
他的手在半空中左右晃动,表示分歧、不确定、两性吸引、犹疑,或者平庸。
你没有哪个女朋友是中年女性,女人指出。
我也不是中年男性,暂时还不是,谢谢。
他们走出咖啡店,男人为女人开门,她走出去,没有道谢。你刚才想问我什么?她问。他和她一起走上通往她公司的街,跟她说,他两个朋友之间出了一点状况,他想听听她的意见。女人似乎认识这两个朋友,他们一直住在一起,是室友,后来发展成暧昧的炮友关系。过了一段时间,其中一个开始和别人约会,而单身的这个想搬走,但既没钱也无处可去。女人说,与其说是住房问题,不如说是感情问题。男人同意她的说法,但补充道:话是这么说,我觉得她还是搬出去比较好。你想,据我所知她晚上能听到那两人做爱,实在不太合适。说话间,他们来到办公楼台阶前。你可以借她点钱,女人说。男人说他主动提过,但被回绝了。其实我也松了口气,他说,因为直觉告诉我不要介入太深。女人问起另外那个人是怎么想的,男人说那人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之前那段关系自然而然走到尽头,他该怎么办,难道打一辈子光棍吗?女人扮了个鬼脸,说:天呐,确实,她的确得搬出去。我帮她留意一下。他们在台阶前逗留了一会儿。男人说,顺便跟你说一声,我收到婚礼请帖了。
哦,对,差不多这周到,她说。
你知道他们让我带一位宾客吗?
她看向他,仿佛要确认他是不是在开玩笑,然后眉毛一扬。那很好啊,她说,他们没让我带,不过考虑到我的情况,他们要是让我带反而不合适。
要不要我也一个人去,和你同舟共济?
她顿了顿,问:怎么,你有想带的人吗?
嗯,我正在交往的这个女孩吧。要是你无所谓的话。
她说:嗯。然后补充道:你是说女人吧。
他微微一笑。啊,对我手下留情吧,他说。
你在背后也管我叫女孩吗?
当然不了。我什么都不叫。别人一提起你,我就坐立不安,夺门而出。
女人假装没听见,问: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哦,不记得了。大概六周前吧。
该不会又是那种二十二岁的北欧女人吧?
不,她不是北欧人,他答道。
女人露出极度厌倦的神色,把咖啡杯抛进办公室门外的垃圾桶里。男人凝视着她,补充道:你要是想的话我可以一个人来。我们可以隔空眉来眼去。
你把我描述得好可悲啊,她说。
老天,我可没那个意思。
她沉默了几秒,望向车流。最后,她说:她试穿婚纱时很美。我是说洛拉。你刚刚在问。
他依旧望着她,答道:我能想象。
谢谢你请我喝咖啡。
谢谢你的建议。
下午,坐在办公室里,女人继续用刚才的文字编辑界面办公,打开新文件,挪动引号的位置,删除逗号。关掉一个文档、打开下一个之前,她都会查看她的社交媒体推送。她的神情和姿势并未跟随读到的信息而改变,它们包括:关于一场可怕的自然灾害的报道,一张谁家爱宠的照片,一位女记者公开自己受到的人身威胁,一个只有熟悉若干网络梗才能勉强看懂的晦涩笑话,一则激烈抨击白人至上主义的发言,一款孕期保健食品的推特广告。表面上看,她和世界的关系并未发生任何改变,因此观察者无从判断她对摄入的信息作何感想。过了半晌,她毫无征兆地关掉浏览器窗口,打开文字编辑器。有时有同事问她工作相关的问题,她会作出回答,有时有人会跟整个办公室分享一则趣事,大家会一起笑,但大部分时候,工作都在安静中进行。
下午五点三十四分,女人再次从挂钩上取下外套,和留在办公室的同事们道别。她解开缠在手机上的耳机线,插上耳机,沿基尔代尔街向拿骚街走去,然后左转,绕向西面。走了二十八分钟后,她在利菲河北岸一个新建公寓区前停步,打开大门,爬了两层楼梯,打开一扇油漆剥落的白门。家里没人,但房间布局和内部情况表明她不是唯一的住户。客厅狭小昏暗,有一扇面向河流的窗,挂了窗帘,客厅通向一间小厨房,里面有一台烤箱,一个水槽,一台正常尺寸一半大的冰箱。女人从冰箱里取出一只封了保鲜膜的碗。她拿掉保鲜膜,把碗放进微波炉。
吃过饭,她走进卧室。窗外是街道和缓缓流淌的河。她脱下外套和鞋,取下发夹,拉上窗帘。窗帘很薄,黄底绿方格纹样。她脱下毛衣、裤子,任由衣裤堆在地板上,裤子面料闪烁微光。她套上一件棉质运动衫,一条灰色紧身裤。她的深色头发散落在肩上,看上去很干净,有点干。她爬上床,打开笔记本电脑。她刷了一会儿各大媒体的时间轴,有时点开讲海外选举的长文,草草浏览一遍。她面色蜡黄,一脸倦容。门外,另外两人回到公寓,正在讨论点什么外卖。他们经过她的房间,走向厨房,影子短暂滑过门下的缝隙。她在电脑上打开一个隐身窗口,点开一个社交媒体网站,在搜索栏输入“艾丹·拉韦尔”。出现一串搜索结果,她没看其他选项,径直点开第三个结果。屏幕上出现一个新的个人页面,人名“艾丹·拉韦尔”出现在一张照片下面,照片显示一个男人肩部及以上的背影。男人一头浓密的深色头发,穿一件牛仔外套。照片下面配文:本地忧郁小伙。心智健全人士。听听我的音乐空间吧。用户最新动态是三小时前上传了一张照片,街沟里的一只鸽子,头钻进一只薯片袋。配文:难兄难弟。这条动态有一百二十七个人点赞。女人坐在卧室床上,被子没叠,背靠床头,点开那条动态,下面出现回复。其中一条来自“真·死亡女孩”:真的很像你。艾丹·拉韦尔回复道:没错,太帅了。女人点击进入“真·死亡女孩”的页面。她花了三十六分钟阅读完和艾丹·拉韦尔相关的所有社交媒体用户信息,然后关上电脑,躺了下来。
此刻已过了晚上八点。女人枕着枕头,手腕放在额上。她戴着一根细金手链,链子在床头灯下闪着微光。她叫艾琳·莱登,今年二十九岁。她父亲帕特在戈尔韦郡经营一家农场,母亲玛丽是一名地理老师。她有一个姐姐,叫洛拉,大她三岁。孩提时代的洛拉结实、勇敢、淘气,艾琳则焦虑多病。学校放假时,她们会一起精心编织故事,扮演一对进入魔法世界的人类姐妹,洛拉即兴创作主要剧情,艾琳跟着她行动。如果有岁数不大的堂表亲、邻居和朋友的小孩在,她们会招募他们扮演配角,其中包括一个叫西蒙·科斯蒂根的男孩,他大艾琳五岁,住在河对面旧庄园主留下的房子里。他是个极其礼貌的孩子,衣服总是很干净,经常向大人道谢。他患有癫痫,有时要上医院,有一次甚至叫了救护车。每次洛拉和艾琳不听话,母亲玛丽都会质问她们,为什么不能像西蒙·科斯蒂根一样,不仅听话乖巧而且“从不抱怨”,非常有骨气。姐妹俩长大后便不再邀请西蒙或其他小孩加入她们的游戏,而是转移到室内,在记事本上绘制虚构地图,发明密文字母,录制磁带。她们父母对这些游戏友好而淡漠,他们乐于提供纸笔和空白磁带,但对虚构国度的假想居民毫无兴趣。
洛拉十二岁时,从一所规模很小的本地小学毕业,去离家最近的大城镇上的一个女子教会学校读书。艾琳在学校本来就很安静,自此更加内向。她的老师对她父母说她很有天赋,于是她被带到一间特殊教室,每周在那里上两次阅读和数学的小课。洛拉在教会学校交了新朋友,他们来农场找她玩,有时甚至会留宿。一次,他们搞恶作剧,把艾琳在楼上卫生间里关了二十分钟。自那以后,父亲帕特禁止洛拉带朋友来家里,洛拉说这都是艾琳的错。艾琳十二岁时也被送去洛拉就读的学校,那里有好几栋大楼和预制板房,共有六百个学生。她的同学大多是本地人,彼此从小学起就认识,有各自的帮派和情义,没她的份。洛拉和她的朋友年龄更大,中午可以到镇上吃饭,艾琳则独自一人在食堂剥开锡箔纸包装,吃从家里带的三明治。第二年,班上一个女孩玩大冒险游戏,从她身后靠近她,往她头上浇了一瓶水。事后副校长让那个女孩给艾琳写信道歉。洛拉在家里说,艾琳要不是装得像个怪胎,这一切就不会发生。艾琳说:我没有装。
她十五岁那年夏天,邻居的儿子西蒙来她父亲的农场上帮忙。他二十岁了,在牛津学哲学。洛拉刚刚高中毕业,几乎从不着家,但每次西蒙在她家吃晚饭时她都会提前回家,如果运动衫脏了甚至会把它换掉。在学校,洛拉总是避开艾琳,但在西蒙面前,她表现得像个宠溺的大姐,对艾琳的头发和着装过分关心,仿佛她是个小孩子。西蒙没有加入这种行为。他对艾琳总是表现得友好而尊重。她说话时他会认真听,甚至当洛拉试图打断艾琳时,他会平静地注视着艾琳,说类似“啊,很有趣”之类的话。到八月时,她会很早就起床,从卧室窗户看他的自行车来没来,看到后她会跑下楼梯,在后门迎接他。他烧水或洗手时,她会问他各种问题,关于书、他的大学学业、在英国的生活。有一次她问他是不是还会抽搐,他笑着说不会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很惊讶她居然还记得。他们聊一会儿天,十到二十分钟,然后他出门去农场,而她上楼在床上躺下。有的早上她会感到开心、狂喜、双眼发光,有的早上她会哭泣。洛拉跟母亲说,必须管一管了。这简直是痴迷,她说,看不下去了。彼时,洛拉已经从朋友那里听说,西蒙星期天早上都会参加弥撒,哪怕他的父母都不去。他再来时,她再也不回家吃晚饭。玛丽早上开始独自坐在厨房里吃早饭、读报纸。艾琳还是会下楼,西蒙和她问好时一如既往地友好,她回答时却郁郁寡欢,然后飞快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回英国的前一天晚上,他来她家道别,艾琳躲在房间里,拒绝下楼。他上楼去找她,她踢了一脚椅子,说他是她唯一能说得上话的人。她说,我生命里唯一的一个。可他们甚至都不让我跟你说话,现在你要走了。我宁愿去死。他站在虚掩的门前,轻轻地说:艾琳,别这么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向你保证。我们这辈子都是朋友。
艾琳十八岁时去都柏林的一所大学读英文专业。第一年,她和一个叫艾丽丝·凯莱赫的女孩交上了朋友,次年她们做了室友。艾丽丝嗓门很大,穿不合身的二手衣服,似乎看什么都觉得搞笑。她父亲是酗酒的修车师傅,她的童年非常混乱。她和同学处得不好,还因为叫一个讲师“法西斯猪”受了轻度纪律处分。整个大学期间,艾琳耐心地阅读所有课堂资料,在截止日期前提交每份作业,各项考试都充分准备。她几乎收集了每一项她有资格参选的学术奖项,甚至拿了一个全国随笔奖。她有了自己的社交圈,去夜店玩,拒绝男性友人的暧昧暗示,然后回家和艾丽丝在客厅里吃吐司。艾丽丝说艾琳是天才,一颗无价的珍珠,哪怕那些真正赏识她的人也还没认识到她的全部才华。艾琳说艾丽丝是破局者,独一无二,超前于她的时代。洛拉在都柏林别处上大学,从不和艾琳见面,除非在街上偶遇。艾琳上大二时,西蒙搬回都柏林,准备一项法律资格考试。一天晚上,艾琳邀他来公寓,介绍他和艾丽丝认识,他带了一盒昂贵的巧克力和一瓶白葡萄酒。艾丽丝整晚都对他无礼至极,她说他的宗教信仰是“邪恶的”,还说他的腕表很丑。不知为何,西蒙似乎觉得她这种行为非常好玩甚至可爱。自那以后他经常来找她们,他会倚在暖气片上和艾丽丝就上帝进行辩论,愉快地批评她们糟糕的持家技能。他说她们“生活在污秽之中”。他有时甚至会在临走前帮她们洗碗。一天晚上,艾丽丝不在,艾琳问他有没有女朋友,他笑说:为什么问这个?我是个睿智的老人,你忘了?艾琳正躺在沙发上,头也没抬,朝他掷去一只枕头,他双手接住。她说,你只是很老,没有很睿智。
艾琳二十岁时第一次做爱,对方是网上认识的一个男人。事后,她从他家独自一人走回公寓。时间很晚,大概凌晨两点,街上空无一人。到家时,艾丽丝正坐在沙发上在笔记本电脑上打字。艾琳靠在门框上,说:好吧,刚才那个有点怪。艾丽丝停下来。怎么,你跟他上床了?她问。艾琳用掌心揉着胳膊。他让我不要脱衣服,她说,全程都这样。艾丽丝盯着她。你从哪里找到这种奇葩的?她说。艾琳看向地板,耸了耸肩。艾丽丝从沙发上起身。别难过,她说,没什么大不了的。都不是事儿。过两周就忘了。艾琳把头歇在艾丽丝小小的肩膀上。艾丽丝拍着她的背,柔声说:你跟我不一样。你会过得很幸福的。那年夏天,西蒙住在巴黎,在一个气候危机应对组织上班。艾琳去巴黎找他,这是她第一次一个人坐飞机。他来机场接她,然后同她乘火车进了城。当晚他们在他家喝了一整瓶葡萄酒,她跟他讲了自己失贞的经历。他笑了,然后为此道歉。他们躺在他卧室的床上。艾琳顿了顿,说:我本来想问你是怎么失贞的。但据我所知,你还没做过。他听后笑了。不,我做过了,他说。她静静地躺了几秒钟,脸朝天花板,吸气呼气。可是你信天主教,她说。他们靠得很近,肩膀几乎相碰。对,他答道。圣奥古斯丁说什么来着?上帝,请赐予我贞洁,但不是现在。
毕业后,艾琳开始攻读硕士学位,研究爱尔兰文学,艾丽丝在咖啡店找到一份工作,开始写小说。她们还住在一起,傍晚时艾丽丝有时会在艾琳做晚饭期间,念自己小说里写得不错的笑话。艾丽丝会坐在餐桌边,把额上的头发往后捋,说:听我说。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个主要人物吗?他妹妹给他发了一条短信。在巴黎,西蒙搬进女友的公寓,她叫纳塔利,是法国人。硕士毕业后,艾琳在一家书店找到一份工作,推着载货的手推车在店内卸货,给畅销小说贴上价签。这时她父母经营的农场陷入财务困境。艾琳回家时,父亲帕特闷闷不乐,坐立不安,反常地在屋里转悠,把开关关了又开。吃晚饭时他很少说话,而且经常没等别人吃完就起身离席。一天晚上,趁她父亲不在客厅,玛丽对艾琳说他们必须采取行动。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她说。艾琳一脸担心地问玛丽说的是财务上的问题还是她和父亲的婚姻。玛丽摊开双手,一脸倦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苍老很多。所有一切,她说,我不知道。你回家跟我抱怨你的工作,抱怨你的人生。那我的人生呢?谁来照顾我?艾琳当时二十三岁,她母亲五十一岁。艾琳拿指尖轻轻按住一只眼的眼皮,说:你现在不就正在跟我抱怨你的人生吗?玛丽听后哭了起来。艾琳不安地看着她,说:我真的不想看你不开心,我只是不知道你想让我怎么做。她母亲捂着脸抽泣。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她问,我是怎么养出这么自私的孩子的?艾琳向后靠回沙发,仿佛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你希望得到什么结果?她问,我没法给你钱。我没法穿越回过去,让你嫁给别的男人。你想让我听你抱怨?我听啊。我在听。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你觉得你的不幸比我的不幸更重要。玛丽离开了房间。
二十四岁时,艾丽丝把书卖给了一家美国出版社,拿了二十五万美元。她说出版业没人懂钱的事,要是他们蠢到会给她这么多钱,她大可贪心地接受。艾琳当时正和一个叫凯文的博士生约会,他帮她找到一份低薪但有趣的工作,在一家文学杂志当助理编辑。最初她只负责审稿,几个月后,他们开始让她约稿,年终时,编辑邀请她写点东西。艾琳说让她想想。洛拉当时在一家管理咨询公司上班,交了个叫马修的男朋友。一天晚上,她邀请艾琳跟他们在城里共进晚餐。一个周四傍晚的下班时间,他们三人在洛拉特别想试的一家新开的汉堡餐厅门外排了四十五分钟队,等到街面越来越暗,越来越冷。他们最后终于吃上了汉堡,味道很一般。洛拉问艾琳的职业规划,艾琳说她在杂志社干得很开心。对,到目前为止,洛拉说,你以后做什么?艾琳说她不知道。洛拉摆出微笑的表情,说:总有一天你得在现实里生活。当晚,艾琳走回公寓,艾丽丝在沙发上写作。她问:艾丽丝,我是不是总有一天要在现实里生活?艾丽丝头也没抬,嗤之以鼻道:老天,当然不会了。你听谁说的?
同年九月,艾琳从母亲那儿听说西蒙和纳塔利分手了。他们当时已经交往了四年。艾琳跟艾丽丝说她本以为他们会结婚的。她会说:我一直以为他们会结婚的。而艾丽丝会答:对,你说过的。艾琳给西蒙发邮件,问他近况,他回信:你最近会不会来巴黎?我真的很想见你。万圣节时她过去和他玩了几天。当时他三十岁,她二十五。他们下午一起去博物馆,谈论艺术和政治。每当她问起纳塔利的事,他都会低调地、轻描淡写地作答,然后转换话题。有一次,他们在奥赛博物馆坐着,艾琳对西蒙说:你知道我的一切,我却对你一无所知。他带着痛苦的微笑答道:啊,你听起来好像纳塔利。然后他笑着向她道歉。那是他唯一一次提起她的名字。他会在早上泡咖啡,晚上艾琳在他的床上睡觉。他们做爱后,他喜欢长久地抱着她。回到都柏林那天,她和男朋友分了手。但西蒙再没和她联系,直到那年圣诞,他来拜访她家,喝了一杯白兰地,欣赏了艾琳家的圣诞树。
第二年春天,艾丽丝的书出版了。它吸引了大量媒体关注,一开始主要是正面的,然后出现一些负面文章,针对之前谄媚的褒奖。那年夏天,在她们的朋友西娅拉家的派对上,艾琳认识了一个叫艾丹的男人。他长着浓密的深色头发,穿着亚麻裤子,脏脏的网球鞋。他们不知怎地坐在厨房里,聊各自的童年直到夜深。艾丹说,我家基本不讨论任何事情。一切都发生在表面之下,什么都不显露。我给你再倒点酒吧?艾琳看着他往她的酒杯里斟上适量红酒。她说,我家基本也不讲这些事情。有时我觉得我们努力了,但不知道该怎么做。那晚结束后,艾琳和艾丹朝同一个方向走路回家,他绕路送她到家门口。道别时他说,好好照顾自己。几天后他们一起喝酒,就他们两个。他是个音乐家兼声学工程师。他跟她讲自己的工作,他的室友,他和母亲的关系,各种他喜欢和讨厌的东西。他们聊天时,艾琳经常笑,看上去很活泼,会拿手碰嘴,身体在座位上前倾。当晚到家后,艾丹给她发短信:你太擅长倾听了!哇!我说太久了,对不起。我们能再见面吗?
接下来这周,他们喝了一次酒,然后又喝了一次。艾丹家地板上有很多绕在一起的黑色电线,他就睡在一张床垫上。秋天,他们去佛罗伦萨玩了几天,一起穿过凉爽的教堂。一天晚上,她在晚餐时说了句很风趣的话,他笑得太厉害,要拿紫色餐巾擦眼睛。他对她说他爱她。生命中的一切都美好得不可思议,艾琳给艾丽丝发消息说。我简直不敢相信我居然可以这么幸福。西蒙那时也搬回都柏林,为一个左翼议会党团担任政策顾问。艾琳有时会看见他,在公车上,或正在过街,手臂绕过一个又一个美女。圣诞节前,艾琳和艾丹搬到一起。他替她搬运汽车后面成箱成箱的书,骄傲地说:这是你大脑的重量。艾丽丝来参加他们的暖屋派对,砸了一瓶伏特加在厨房的瓷砖地板上,还讲了她和艾琳大学期间发生的一件趣事,只有她俩觉得有一点点好笑,然后艾丽丝就打道回府了。派对上大多是艾丹的朋友。结束后,艾琳醉醺醺地问艾丹:我为什么没有朋友?我有两个,但他们都很怪。别的都更接近熟人。他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说:你有我。
此后三年,艾琳和艾丹住在南城中心一套一室一厅的公寓房里,他们非法下载外国电影,为了如何分摊房租而争执,轮流做饭和洗碗。洛拉和马修订了婚。艾丽丝得了一个大额奖金的文学奖,搬去了纽约,开始白天黑夜在奇怪的时间给艾琳发邮件。然后她的邮件戛然而止,她删掉了所有社交媒体账号,不再回复艾琳的消息。十二月的一个晚上,西蒙打电话给艾琳,告诉她艾丽丝已经回到都柏林,被送进了一家精神病院。艾琳当时坐在沙发上,手机举在耳边,艾丹在水槽边用水龙头洗一只盘子。和西蒙打完电话后,她坐在原处,一言不发,他也一言不发,两人默然。末了,他说,好吧,我不拦你。几周后,艾琳和艾丹分手了。他说发生了太多事,他们都需要空间。他搬回父母家,她搬进北内城一套两室一厅的公寓,和一对已婚夫妇合租。洛拉和马修决定在夏天办一场小型婚礼。西蒙依然会及时回信,时不时带艾琳吃午饭,对自己的个人生活只字不提。四月,艾琳有好几个朋友要么刚离开都柏林,要么正准备离开。她参加他们的送行派对,穿着一条带纽扣的深绿色裙子,或者一条配同款腰带的黄色裙子。在天花板很低、挂着纸灯罩的客厅里,人们跟她聊房地产市场。她会告诉他们,我姐姐六月就要结婚了。他们会说,好让人激动啊,你一定很为她开心吧。艾琳会说,嗯,奇怪的很,并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