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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西洲曲》与我的“江南情结”

最早知道《西洲曲》是因为朱自清先生的《荷塘月色》:

荷塘的四面,远远近近,高高低低都是树,而杨柳最多。这些树将一片荷塘重重围住;只在小路一旁,漏着几段空隙,像是特为月光留下的。树色一例是阴阴的,乍看像一团烟雾;但杨柳的丰姿,便在烟雾里也辨得出。树梢上隐隐约约的是一带远山,只有些大意罢了。树缝里也漏着一两点路灯光,没精打采的,是渴睡人的眼。这时候最热闹的,要数树上的蝉声和水里的蛙声;但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忽然想起采莲的事情来了。采莲是江南的旧俗,似乎很早就有,而六朝时为盛;从诗歌里可以约略知道。

于是又记起《西洲曲》里的句子: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今晚若有人采莲,这儿的莲花也算是“过人头”了;只不见一些流水的影子,是不行的。这令我到底惦着江南了。

尽管这些都是至今仍能背诵出来的句子,但是,对当初那个一点儿江南经验也无的北方孩子,又能指望他从中读出什么特殊的意味呢?所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中,我从来也没有觉得它是一首好诗。

真正从中读出些意味,是来到江南以后。

它第一次出现在我的文本中,是《中国诗性文化》的后记:

但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尤其是穿行于江南如诗如画的美景中,正如古人行于山阴道上,亦未尝不大得其乐。非常有趣的是,沉醉于江南山光水色中,我心头总是不由自主地轻吟起少年时非常喜欢的《桃花庵歌》:“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我自幼随父母飘泊于北方大地,12岁前几踏遍北方诸省,及至成人,又有雷州半岛上的数年行旅,可以说早就没有什么故乡观念了,而此次携侣归来,以美丽的诗性的江南为故乡,这难道不是一种最好的栖居方式么?“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逐流牵荇叶,缘岸摘芦苗。为惜鸳鸯鸟,轻轻动画桡。”“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扬州老,禅智山光好墓田。”“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呜咽江楼角一声,微阳潋潋落寒汀。不用凭阑苦回首,故乡七十五长亭。”……当然,这样就难免有些伤感的颓意了。

由于在后记中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所以真正把那种幽幽情怀表达完整,是在我的《千年挥麈》中—

江南的美,是一种烟雾缭绕的“雌性的丽辉”,一种可以吸附所有冲动与力量的山谷,一种可以溶解所有郁积与顽固的清溪,一阵可以表达所有疑问与痛苦的风声,一缕可以照亮所有深度与黑暗的光线……这就是古人讲的那种玄之又玄的万物之母与众妙之门。

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

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如果中国只有一首纯诗,如果我来作评委,那么她无疑就是《西洲曲》。可以说江南全部美丽与精神气质,都在这种如泣如诉的浅斟低唱中玉体横陈。母性的力量是多么伟大,仅仅这一句“忆郎郎不至”,一下子就使全天下的游子发现了家山的方位;还有那一双栏杆上纤纤如玉的素手,我不知道有什么铁石心肠能够抗拒她爱的轻拂而不泣涕涟涟。尽管“君问归期未有期”,历史的道路与命运不能由个体来选择,但是只要心中有了爱,有了江南的爱,无论一个人走到天涯海角,也不会孤帆渔火对愁眠,甚至夜不能寐黯然神伤。这是中华民族生命深处的一种诗性记忆,也是在历史的铁与火中我们能够保存一点点人性灵明的根源。无数注定要离家出走的游子,正是靠着对这一点渔火的长相思,才能够在时宽时窄的生命河道上找到回家的路。历代诗人的江南情怀,实际上也都与她的原唱有关。《西洲曲》是中国诗性精神的一个基调,所有关于江南的诗文、绘画、音乐、传说,所有关于江南的人生、童年、爱情、梦幻,都可以从这里找出最初原因。中华民族之所以有人性,不仅仅是因为她有世界上最早和最成熟的礼乐文化,更因为她有上林繁花般的锦绣江南,以及无数徜徉于山光水色中的诗人。中华民族的审美精神,正是在一唱三叹的江南抒情组诗中成长起来的。

为什么偏偏选“忆郎郎不至”以下几句呢?因为它们构造的是一种无比缠绵的宁静意境。不是“自伯之东,首如飞蓬”,也不是“为伊消得人憔悴”,像这样的女人尽管炽烈,但也多少有点可怕,因为焚烧着她们生命的热情,往往也会深深地灼痛她们的所爱。而每日梳洗打扮完毕之后,唯一的工作就是坐在栏杆前,凝视远方来路上的每一个身影,像这样的女人才是最值得男人爱怜与长相忆的。它还可以使人想到当代女诗人舒婷的动人诗句:

蓓蕾一般默默地等待,

夕阳一般遥遥地注目,

也许藏有一个重洋,

但流出来,只是两颗泪珠。

——《思念》

这很可能也就是后来不少的文人,都特别喜欢写栏杆上的女人的原因吧。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

——李璟《浣溪沙》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

——温庭筠《梦江南·其二》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挼红杏蕊。斗鸭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冯延巳《谒金门》

夜夜相思更漏残,伤心明月凭阑干,想君思我锦衾寒。咫尺画堂深似海,忆来惟把旧书看,几时携手入长安。

——韦庄《浣溪沙》

苍翠浓阴满院,莺对语,蝶交飞,戏蔷薇。斜日倚阑风好,余香出绣衣。未得玉郎消息,几时归?

——毛熙震《定西番》

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绿酒初尝人易醉,一枕小窗浓睡。紫薇朱槿花残,斜阳却照阑干。双燕欲归时节,银屏昨夜微寒。

——晏殊《清平乐》

群芳过后西湖好,狼藉残红,飞絮濛濛,垂柳阑干尽日风。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

——欧阳修《采桑子》

翠娥羞黛怯人看。掩霜纨,泪偷弹。且尽一尊,收泪听阳关。漫道帝城天样远,天易见,见君难。画堂新构近孤山。曲阑干,为谁安?飞絮落花,春色属明年。欲棹小舟寻旧事,无处问,水连天。

——苏轼《江城子·孤山竹阁送述古》

红酥肯放琼苞碎,探著南枝开遍末?不知酝藉几多时,但见包藏无限意。道人憔悴春窗底,闷损阑干愁不倚。要来小酌便来休,未必明朝风不起。

——李清照《玉楼春·红梅》

豆蔻梢头春色浅,新试纱衣,拂袖东风软。红日三竿帘幕卷,画楼影里双飞燕。拢鬓步摇青玉碾,缺样花枝,叶叶蝶儿颤。独倚阑干凝望远,一川烟草平如剪。

——谢逸《蝶恋花》

后来又了解到,这里的“栏杆”也不是普通的一类,它应该是徽州建筑中的“美人靠”,是专门为思妇眺望丈夫而设计的。想一想,被一个美丽的江南佳人,日日靠在栏杆上翘首望归,即使总是别多聚少,“人生长恨水长东”,但那已是人们所能想象与享受的最有诗意的古典生活细节了。

也许正是因着《西洲曲》的原因,很快我开始了“江南诗性文化”的研究。

2003年7月7日,在为《江南话语》丛书写“主编人语”时,坐在我宽敞明亮的书桌前,没有经过任何的构思与准备,几乎完全是凭借着潜意识中的一股暗流,我就写出下面这一篇我自以为非常美丽而动情的文字。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

想好好地做一点江南的书,这个愿望实在是不算短了。

每登清凉山,临紫霞湖,看梅花山的灿烂云锦,听秦淮河的市井喧阗,这种想法就会更加难以抑制……更不要说在扬州瘦西湖看船娘腰肢轻摇起满湖涟漪、在苏州的网师园听艺人朱唇轻吐“月落乌啼霜满天”,以及在杭州的断桥边遥想许多已风流云散的“三生石上旧精魂”了。这是一片特别容易招惹起闲情逸致,甚至是几分荒凉心的土地,随便一处破败不堪的庭院,也许就是旧时钟鸣鼎食的王谢之家,而山头上一座很不起眼的小小坟茔,也许深埋着的就是曾惊天动地的一泓碧血……而在江南生活的所有诗性细节之中,最令人消受不起的当然要算是还乡感了。特别是在明月之夜、风雨之夕,偶而走进一个陌生的水乡小镇,它一定会勾起那种“少小离家老大回”的人生沧桑。在这种心情和景物的诱惑下,一个旅人会很容易陷入到一种美丽的幻觉中,搞不清楚此时此刻的他,和刚才还在红尘中劳心苦形的那个自我,谁的存在更真实一些,谁的音容笑貌更亲切温柔一些……

然而,毕竟是青山遮不住逝水,一如江南佳丽总是难免于“一朝春残红颜老”的命运,像这样的一种诗性江南在滚滚红尘中的花果飘零,也仿佛是在前生就已签下的悲哀契约。而对于那些生逢其时的匆匆过客们,那交集的百感也不是诗人一句“欲说还休”就可以了断的。一方面是“夜深还过女墙来”的旧时明月,另一方面却是“重过阊门万事非”的江边看月之人;一方面是街头卖桂花的叫卖声、卖桂花酒酿的梆子声,声声依旧,另一方面却是少年时代的长干、横塘和南浦早已不可复闻;一方面是黄梅时节的细雨、青草池塘的蛙鼓依然如约而来,另一方面却是采莲、浣纱和晴耕雨读的人们早已“不知何处去”;一方面是在春秋时序中的莼菜、鲈鱼、荸荠和茨菰仍会历历在目,另一方面在夕阳之后却再也没有了夜唱蔡中郎的嗓音嘶哑的说书艺人,还有那良辰美景中的旧时院落,风雨黄昏中的客舟孤侣,浅斟低唱的小红与萧娘,春天郊原上的颜色与深秋庭院中的画烛,以及在江南大地上所有曾鲜活过的一切有声、有形、有色、有味的事物,如果它们的存在不能上升到永恒,那么还有什么东西更值得世人保存呢?对于这个世界上存在的万物来说,还是苏东坡的《前赤壁赋》说得好:“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对于一切已经丧失物质躯壳的往昔事物,它们的存在和澄明当然只能依靠语言和声音来维系。用一种现代性的中国话语去建构一个有生命的古典人文江南,就是勉励我们策划“江南话语”并将之付诸实践的最高理念和实践力量。就像东山魁夷在大自然中写生时的情况一样,漫步在美丽的江南大地上,我们也总是会听到一种“快把我表现出来”的悲哀请求。而有时这种柔弱的请求会严厉得如同一道至高无上的命令,这正是我们必须放弃许多其他事务而首先做这样一件事情的根源。

记得黑格尔曾说古希腊是“整个欧洲人的精神家园”,而美丽的江南无疑可以看作中华民族灵魂的乡关。尽管正在人们注目中的这个湿润世界,已经更多地被归入历史的和怀旧的对象,但由于说话人本身是活的、正在呼吸着的生命,因而在他们的叙事中也会有一种在其他话语空间中不易见到的现代人文意义。让江南永远是她自身,让江南在话语之中穿越时光和空间,成为中华民族生活中一个永恒的精神家园,这就是《江南话语》希望达到的目标和坚持不懈的人文理想。

不久后,在把几年来江南文化研究汇集为一本著作时,我也是毫不犹豫地用“西洲在何处”作了书名。在那一刻,我突然强烈地感受到,坐在空调房间中、使用着笔记本电脑的自己,正在慢慢地化入一片无边无际的南朝民歌的节奏与氤氲之中。与那些南朝歌者不同的是,既没有可以上船的码头,也没有远处的歌声接引;只有一个充满了现代性忧伤的声音,在内心深处展开一种不能连续的歌喉,不停地追问那使生命安顿、休憩的栖居之所究竟在什么地方。

西洲,西洲,西洲在何处……

2020年1月7日修订于上海纯翠江南寓所 SpQ4Vzb/6Mz6Ii6mzSd0VCO0dzc/wFcvfiwfmUaVsJCQHEEKQTBWxmA14HQjo6w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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