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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陆小青烟馆逞才情
常德庆长街施勇力

话说陆凤阳张眼见那跛脚叫化,身材矮小,望去像是一个未成年的小孩,一头乱发,披在肩背上,和一窝茅草相似;脸上皮肤漆黑,紧贴在几根骨朵上,通身只怕没有四两肉,背上披一片稿荐,胸膛四肢,都显露在外。两个鼻孔朝天,涂了墨一般的嘴唇,上下翻开,俨然一个喇叭,两只圆而小的眼睛,却是一开一阖的,闪灼如电。发声自丹田中出来,洪亮如虎吼。那时正在二月间天气,北风削骨,富贵人重裘还嫌不暖,这叫化仅披着一片稿荐,立在北风头上,全没一些缩瑟的样子。

陆凤阳的心思,也很细密,一见这叫化,就暗自寻思道:“这人必不是寻常的乞丐,多半是一个大强盗装成的,我倒不可把他得罪了,免得再生烦恼。”心里这般思量着,便忍着肩上的痛,勉强抬了抬身,赔着笑脸说道:“他们是粗野的人,不留神撞伤了老哥什么地方,望老哥看我的薄面,饶恕了他们。我身上带了重伤,不能下来给老哥赔罪,也要求老哥原恕。”

那叫化见陆凤阳赔不是,即将扭竹杠的手松了,点了点头,笑道:“这倒像几句人话。好!我真个看你的面子。”说完,提起那跛脚,又一偏一点地往前走。陆凤阳的跟人,心里十分怪自己主人太软弱,无端地向一个乞丐,是那般服低就下,只是口里不敢说出什么来。气愤愤地抬到家中,邀了几个帮陆凤阳种田的长年工人,瞒着陆凤阳,各人带了一条檀木扁担,追出来,想毒打那叫化一顿。

这种事,在浏阳地方是常有的,浏阳的人性,本来极强悍,风俗又野蛮,过路的人,常有一言不合,就动手打起来的。本地人打赢了便罢,若是被过路的打输了,一霎时能邀集数十百人,包围了这过路的毒打。打死了,当时拣一块荒地,掘一个窟窿,将尸首掩埋起来;便是有死者家属寻到了,也找不着实在的凶手。

陆家出来追叫化的,共有八个人,才追出了那市镇,即见那叫化,缓缓地在前面走。追的一声喊嚷,各举扁担,从两边包围上去。那叫化像是聋了耳的一般,全不知觉,仍向前一偏一点地走。先追着的,一扁担没头没脑地砍下,正砍在那叫化的后脑上。可是作怪!扁担砍在上面,就和砍在一个棉花包上相似,砍的人还只道是叫化头上的乱发堆得太厚,砍在头发上,所以这般柔软。接着第二个赶到了,扫腿一扁担砍去,砍在那跛脚上。只听得“啪”的一声,将扁担碰了转来,震得这人的虎口出血。

跛脚叫化望着刚才抬陆凤阳的两个跟人问道:“你们为什么打我呢?”两人不曾回答,接二连三的扁担,斩肉丸似的软将下来,下下实打实落,并没一扁担落了空。倒打得那叫化大笑起来说道:“原来你们只有打单身叫化的本领,怎么和平江人打起来,便那般不济咧?打够了么?我都记好了数目,回头去找你的东家算账!”这一来,把这八个人惊得目瞪口呆。几个胆小的掉转身,撒腿就跑。这几个见他们跑,也跟着溜之大吉,大家都存了一个如果叫化找来,只咬定牙关,不承认打了他的心思。

一行人才奔进大门,就听得那叫化紧跟在背后喊道:“我送上门来给你们打,你们不打一个十足,我是不肯走的。”大家回头一看,更惊得恨无地缝可入。谁也想不到他一个跛脚,会追赶得这么快,料想他这么大的嗓音,必然会嚷得被自己东家听见。跑是跑不了,躲也无处躲,只得都回身向叫化求饶道:“我们都是些无知无识的蠢人,得罪了你老人家,你老人家不要与我们一般见识,我们在这里赔礼了。”各人都倚了扁担,一齐向叫化叩了个头。

叫化“嗄”了一声道:“有这么便宜的事么?你们浏阳人被人打死了,都没要紧;打伤了,更是应该的。我不是浏阳人,没这般好说话。快把你东家叫出来,跟我算账。”两个跟人以为他是一个叫化的,我们向他叩头,便叩一百个,他也没有用处,所以说没有这么便宜的事。他必是想要钱要米,多偷些米给他就完了,免得给东家知道了麻烦。忙拿大碗,盛了一满碗米给他道:“对不起你老人家!我们都是帮人家的人,手边实在是拿不出钱来。将就点儿,收了这碗米吧。这碗米,差不多有一升呢!”

那叫化朝着碗只一声“呸”,碗里的米,和被什么东西打着了似的,都直跳起来,散了一地,碗中一粒也不剩;连端碗的那只手,都被呸得麻了,吓得这人倒退了几步。叫化接着骂道:“好不开眼的东西,老子向你讨米吗?你够得上有米开叫化,我不是贼头目,怎的收你这偷来的米?还不快把你的东家叫出来吗?”这如雷的声音一呼唤,陆凤阳睡在里面,已被惊醒了,忙教自己的儿子陆小青出外,看是什么人吵闹。

陆小青这时才得十二岁,却是聪明绝顶,言谈举止,虽成人不能及他。陆凤阳因钟爱他,又自恨世代业农,不曾读得诗书,不能和诗礼之家往来结亲,立意想把陆小青读书。五岁上就延聘了一个本地秀才,在家里教读,只两年工夫,便读完了五经。远近的人,都称陆小青为神童。八岁的时候,陆凤阳带着他到长沙省城,看他姨母的病,他姨母住在南门凤凰台。那时湖南的鸦片烟盛行,省城里的街头巷尾,都遍设了烟馆。上、中、下三等社会的人,烟馆里皆可容留得下。烟馆当中,最大最好的,推鸡公坡的福寿祥第一。陆凤阳这日,请一个姓赵的秀才到福寿祥吸鸦片,陆小青也跟着去了,在烟馆里,赵秀才又遇着一个朋友,于是三人共一个烟榻吸烟,陆小青就立在旁边看。

赵秀才见陆小青生得唇红齿白,目秀眉清,很欢喜地摸着陆小青的脑袋问道:“你曾读书么?”陆小青说:“略读过几本。”赵秀才又问:“曾开笔做文章么?”陆小青说:“不曾,只每日做一首诗,对两个对子。”赵秀才说:“你会对对子吗?我出一个给你对,你欢喜对么?”陆小青说:“请出给我试试看。”赵秀才原是随口说的一句话,心里何曾有什么可出的对子呢?听陆小青这么一说,倒不好意思不出了。随即躺下来,拈着烟签烧烟,一盒烟三个人吸,早已吸光了,赵秀才还不曾过瘾,遂笑向陆小青说道:“有了!我说给你对吧:盒烟难过三人瘾。你有得对么?”陆小青应声说道:“杯酒能消万古愁,使得么?”赵秀才吃了一惊,望着陆凤阳笑道:“想不到令郎这一点点年纪,就有这般捷才,真是难得。将来的造就,实在不可限量。”

陆凤阳听了,自是高兴,正在谦逊,忽听得烟馆里的雄鸡叫,赵秀才拍着巴掌笑道:“我又有了一个好的,你再对一对看。这里地名鸡公坡,方才恰好鸡公叫,就是:鸡公坡内鸡公叫。你对吧。”陆小青略不思索地答道:“凤凰台上凤凰游。”赵秀才长叹了一声道:“这种天才,这种吐属,还了得吗?你将来一定是凤凰台上的人物!”从这回起,陆小青的才名,震惊遐迩。他又肯在学问里面用功,陆凤阳把他看得比宝贝还重,轻易不教他出外。这日自己被平江人打伤了,儿子在床跟前伺候,听得外面吵闹,自己不能挣扎起来,才打发他出外查问。

陆小青来到厅堂上,见一个跛脚叫化,坐在大门里面吆喝。这时八个打叫化的人,都没法摆布,又怕东家出来责备,一个个抽身进里面躲了。叫化也不再追赶,一屁股坐在地下,张开喇叭口,朝里面乱骂。陆小青走近前问道:“你是讨吃的么,却为何坐在这里骂人呢?”那叫化举眼一见陆小青,即时换了一副笑容答道:“只许你家的人打我,不许我骂你家的人吗?”陆小青问道:“我家有谁打了你?只怕是你认错了人吧?我的父亲被人打伤了,还不曾请得医生来治,如何会有人来打你咧?”那叫化哈哈大笑道:“原来你父亲被旁人打伤了,却教长工追赶着打我,这也算是报复之道。好在我的皮肉坚牢,没被你家长工打伤。你不相信,只把刚才抬你父亲回家的那两个人叫来,问他们是不是打了我?这地下撒的米,也就是他偷了给我,想敷衍我的。”

陆小青早已看见撒了一地的米,听这叫化的谈吐,绝不像是一个下等人,估料他说的,必不是假话,心里很觉得有些对不住。即时将两个跟人叫出来,问什么事追赶着人打。跟人知道隐瞒不住,只得把追赶实情述了一遍。陆小青是个头脑很明晰的小孩,一听跟人的话,就暗自寻思道:“这一个小小身材的叫化,身上又没穿着衣服,科头赤脚的,怎生能受得了八个壮健汉子用檀木扁担劈,一些儿不受伤损呢?这不是一个很奇怪的叫化吗?我父亲这回和平江人因争水陆码头打架,若是有这叫化同去,平江人不见得能打伤我父亲。我何不将这事,进去告我父亲知道,看他如何说法?”陆小青思量着,教跟人立着不动,自己转身到里面,将叫化的情形和跟人的话,照样向陆凤阳说了。陆凤阳不待说完,一蹶劣爬了起来,全忘了肩上的伤痛,倒把陆小青吓得后退。

陆凤阳下了床,招陆小青拢来说道:“快扶我出去见他。”陆凤阳的老婆在旁说道:“你肩上受了这么重伤,一个叫化子,也去见他做什么?”陆凤阳道:“你们女子知道什么?说不定替我报仇雪恨,就在这个叫化子身上呢。”陆凤阳一面说,一面扶着陆小青的肩头来到外面,向那叫化一躬到地说道:“我等山野之夫,真是有限不识泰山。家人们无礼,更是罪该万死,望海量包涵。恕我身带重伤,不能叩头赔礼。这里不是谈话之所,请去里面就坐。”

那叫化并不客气,随即立起身,笑道:“不嫌我龌龊吗?”跟人还立在那里,见叫化不提说挨打的事,就放下了心。听了叫化说不嫌我龌龊的话,忍不住掉转脸匿笑。陆凤阳忙叱了一声骂道:“你们这些无法无天的东西,还了得吗?等歇我闲了,再和你们说话。”骂得两个跟人不敢笑了。

陆凤阳父子引叫化到客堂里,纳之上坐,自己在下面坐着相陪,开口说道:“我本是一个村俗的人,生长在这乡里,一辈子没出过远门,没一些儿见识。然而一见你老兄的面,就能断定是一个非常的人。只因我肩上被人打伤了,一时疼痛难忍,不能延接老兄进来。方才听小儿说家人们对老兄无礼的情形,心里又是气愤,又是钦佩。气愤的是,家人们敢背着我,这般无法无天;钦佩的是,老兄的本领。所以身上的痛苦都不觉着了,来不及地挣扎着出来,向老兄赔罪,并要求老兄不弃,在寒舍多盘桓几日。”

那叫化微微地点了点头,含笑说道:“不愧做浏阳人的首领,果是精明干练,名下无虚。但不知贵体是怎生受伤的?”陆凤阳说道:“老兄不是已经知道我是被平江人打伤的吗?”叫化道:“我曾遇着一个从赵家坪逃回的人说,这边本已打胜了,正奋勇追赶,忽然追赶的人一个一个地只往地下倒,却又不是被平江人打了的。是不是有这么一回事呢?”陆凤阳拍着大腿,唉声说道:“正是这般的情形,我至今还不明白是什么道理。这回我浏阳人里面,死伤的只怕有一大半,真是可怜可恨。往年的陈例,每年只决一次胜负。但是这回我浏阳人吃的苦实在太大,宁肯拼着一死,这仇恨断忍不了到明年再报。我知道老兄是英雄,千万得助我雪恨。”陆凤阳说至此,忽然“啊呀”一声道:“我只顾说话,连老兄的尊姓大名,都忘记请教了。”

那叫化偏着头,像是思索什么的样子,陆凤阳的话,似乎不曾听得。好一会儿,才抬头问道:“追赶的时候,你这边的人一个一个地往地下倒,是不是呢?”陆凤阳口里应是,心里暗自好笑,这话原是他自己听得人说的,我已答应了正是这般情形,怎么还巴巴地拿这话来问是不是呢?只见叫化又接着问道:“你跟着上前追赶没有呢?”陆凤阳道:“我若不是跟着上前追赶,也不至被人打伤了!”叫化又把头点了两下,问道:“你也跟着往地下倒没有呢?”陆凤阳暗笑这人怎的专问这些废话?我若不跟着往地下倒,难道见大家都倒了,我还不急速退回,立在那里等平江人来打吗?只是陆凤阳心里尽管这般暗笑,口里仍是好好地答应:“我也跟着往地下倒了。”叫化道:“你为什么也跟着倒呢,真个不是被平江人打倒的吗?”

陆凤阳听了这两句话,却被问住了,迟疑了一会儿,才说道:“那时平江人敌不住我们了,都没命地转身飞跑。我们已追赶了半里路,并没一个平江人敢回头,实在是没人打我们。我之所以往地下倒的原因,是为我的右腿上,忽然像是有人拿一支很锋利的锥子,用力锥了一下,立时痛彻心肝,两腿不由得一软,就撑支不住,倒在地下了。然我回家后,捋出右腿来看,又不见有伤痕。我正自疑惑,即算我平日两腿本有转筋的毛病,这几百人怎么都会一齐倒下的咧?”

叫化起身走到陆凤阳跟前,教再把右腿捋出来看,即露出很吃惊的神色。仔细端详了几眼,才用那色如漆黑、瘦如鸡爪的手指,点着膝盖以上一个带红色的汗毛孔道:“平江人打了你的伤痕,有在这里了。”陆凤阳看了不信道:“这是蚤虱咬了的印子,我身上常有的,如何说是平江人打的伤痕?”叫化大笑道:“也难怪你不相信,我就还你一个凭据吧。”说时,揭开他自己腰间的稿荐,现出一只讨米袋来。伸进手去,摸了一会儿,摸出一颗棋子大的黑东西,像是有些分两的。估料不是铁,便是石。

叫化将那颗黑东西,放在红色的汗毛孔上,不一刻就拿起来,指给陆凤阳看道:“这是蚤虱咬的么?”陆凤阳看黑东西上面,粘着半段绝细的绣花针,针上还有血,不禁惊异问道:“这不是一口断了的绣花针吗,怎么会跑到我大腿里面去了呢?”

叫化叹了一声气道:“这事只怕得费些周折。老实说给你听吧,这不是断了的绣花针,是修道人用的梅花针,因形式仿佛梅花里面的花须。我本来不合多管这些不关己的事,但使用这针的人既在修道,何必帮着人争水陆码头,并下这种毒手?于情理未免太说不过去。不落到我眼里,我尽可不必过问;于今既看在眼里,听在耳里,记在心里,待说不过问,天下英雄也要笑我,不能存天地间正气。我姓常,名德庆,江西抚州人。只因平生爱打不平,十七岁上替人报仇,杀了人一家数口,就逃亡在外,不能回转家园。流落江湖上二十年,本性仍不能改。曾遇人传授我治伤的方药,不问跌伤打伤,哪怕断了手足,只要在三日之内,我都有药医治。今日也是你我有缘,又合该二三百农人不应死在梅花针下,凑巧我行乞到此。”常德庆说时,又伸手在那讨米袋里,掏出一个小红漆葫芦来,倾出来些药粉,用水调了,先敷了陆凤阳肩上的锄伤。然后将葫芦中药粉,尽数倾出,用纸包了,交给陆凤阳道:“凡是从场打伤了的人,只须将这药略敷上些儿,包管就好。你拿去给他们敷上吧,我还有事去,不能久在此耽搁,回头再见。”

陆凤阳肩上的伤,原疼痛得厉害,虽勉强延接常德庆,陪着谈话,然仍不免苦楚。自从这药粉敷上,但觉伤处微痒,顷刻即不似前时那般疼痛了。心里正高兴,要和常德庆商量复仇之计,听常德庆说有事去,不能久在此耽搁的话,哪里肯放他走呢?双手扭住常德庆的手腕,放声哀求道:“我这一肚皮怨恨,非老兄……”常德庆不俟陆凤阳说完,连连地点头答道:“用不着多说,我统知道了。仇也不能就坐在你家里报呢!”陆凤阳仍扭着不放。忽听得外面人声嘈杂,仿佛有千军万马杀来的声响,惊得陆凤阳连问怎么。

不知外面嘈杂的是谁,这仇怨究竟怎生报法,且待第八回再说。

冰庐主人评曰:

古之成大事、立伟业者,往往礼贤下士,虚怀若谷。未闻有徒恃匹夫之勇,而能垂不世之业者。西楚霸王,勇士也,然徒恃其拔山盖世之雄,瞋目一呼,辟易万人;卒至楚歌四绕,无面以见江东父老。法拿破仑,怪杰也,纵有统一全球之志,蹂躏亚欧,称霸一时;然而滑铁卢一战遭擒,难免被流荒岛。以此证之,谦德亦为人生要素,良足信也。陆凤阳闻常德庆之勇,即瞿然忘痛苦,不以乞丐为鄙,低首礼之,真不愧为浏阳人之首领矣!故吾姑置他日胜负于不论,就目前言,陆凤阳亦非常人也。 LNBQxyMYCuBWRgawzfU7Gju6socv4YjuTzQmq0eT2BA77vGU6Zzy34n5s5XgsFe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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