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王五自信拳脚功夫,不在人下,并且看这姓董的身量,不过六七十斤轻重,自己两膀足有四五百斤实力,两腿能前后打动三百斤沙袋,平常和人交手,从没有人能受得了他一腿。暗想:这姓董的身体,只要不是生铁铸成的,三拳两脚,不怕打不死他。他纵然手脚灵便,我有这么重的身躯,和这么足的实力,好容易就把我打进被窝里去吗?王五心里这般一设想,胆气便壮了许多,将袖口捋上,露出两条筋肉突起,又粗壮、又坚实的臂膊来,对空伸缩了几下,周身的骨节一片声喳喳的响。
窗外的人,看看这般壮实的体量,实有驯狮搏象的气概,又不禁齐声喝彩。一个个交头接耳的议论,都说姓董的不识相,赢了双钩还不收手,这番合该要倒运了。不说窗外的人是这般议论,就是手牵着被窝的四个徒弟,也都是这般心理,以为兵器可以打巧,拳脚全仗实力。
姓董的也不管大众如何议论,笑嘻嘻的望着王五道:“你打算要怎生跌呢,只管说出来,我照你说的办理便了。”王五怒道:“你欺人也未免太甚了,还不曾交手,你就知道胜负在谁吗?我倒要问你,看你打算怎么跌,我也照你的话办理便了。”姓董的仍是笑道:“既是这么说,好极了,我于今打算要仰起跌一跤,你若办不到,我便将你打得仰跌在被窝里。”说时向四周看的人拱手笑道:“诸君既愿替他做证,也请替我做个证,是他亲口问我要怎么跌,我说了要仰跌的。”
王五见姓董的只管啰唣,气得胸脯都要破了,大吼一声道:“住嘴!尽管把本领使出来吧。”姓董的倒把双手反操在背后道:“我已占了两回先,这回让你的先吧!”
其实较量拳棒,不比下棋,下棋占先的占便宜,拳棒先动手的反吃亏些。这个道理,王五如何不懂得呢?见姓董的让他先动手,便说道:“你毕竟是客,仍得请你先来。”姓董的放下一个右手来,左手仍反操着,并不使出什么架势,就直挺挺的站着,说一声:“我来了!”即劈胸一拳,向王五打去。
王五见他打来的不成拳法,只略略让开些儿,右腿早起,对准姓董的左肋踢去。以为这一脚,纵不能把姓董的踢进被窝,也得远远的踢倒一跤。谁知姓董的身体,电也似的快捷,看不见他躲闪,已一闪到了王五身后,右手只在王五的后臀上一托。王五一脚踢去的力太大,上身随势不能不向后略仰,后臀上被姓董的一托,左脚便站立不稳;姓董的顺势一起手,王五就身不由己的仰面朝天,跌进了被窝里面。
四个徒弟虽牵着被窝立在房角上,心里都以为不过是形式上是这么做作,岂有认真跌进被窝之理?所以手虽牵着,并没注意握牢。王五的体量又重,跌下去如大鱼入网,网都冲破。
王五一跌到被里,即有两个徒弟松了手。这一跤跌得不轻,只跌得屁股生痛,好一会儿才爬起来,羞得两耳通红,但是心里还有些不服。因自己并不曾施展手脚,又只怪自己见姓董的打来的手,不成拳法,存了轻视的心,以致有此一跌。若当时没有轻敌的心,姓董的右手向我的后臀托来,我的腿能前后都踢得动三百斤,何不趁姓董的闪到身后的时候,急抽脚朝后踢去呢?怕不将他踢得从头顶上,翻倒在前面来吗?王五心里正在这么思想,姓董的已笑着问道:“已打得你心悦诚服了么?”王五随口答道:“这样跌不能上算,只怪我上了你的当。要我心悦诚服,得再走一趟,若再是这么跌了,我便没有话说了。”
姓董的点点头,望着四个徒弟道:“你们这么高大的身量,不会功夫,难道蛮力也没跟你们师傅学得几斤吗?怎么四个人抬一个人也抬不起呢?你这个师傅,跌死了没要紧,只这外面看的许多人,教他们去哪里营生?天下还寻得出第二个这么好奉承、养闲人的王五么?你们这回须得仔细,不要再松手,把你师傅跌了。”外面看的人,听了这些话,一个个羞得面红耳赤。
王五这时连输了三次的人,心里虽是不服,却也不免有些害怕。换一个方面站着,离被窝很远,心想:就是打他不过,只要不再跌进被窝,面子上也还下得去一点儿。可怜他这回哪里还敢轻敌,自己紧守门户,专寻姓董的破绽。二人搭上手,走了三四个回合,王五故意向前一腿踢去,姓董的果然又往身后一闪。王五正中心怀,不待姓董的手到后臀,急忙将腿抽回,尽力向后踢去。哈哈,哪里踢着了姓董的?那脚向后还未踢出,姓董的就和知道王五的心思一般;王五的脚刚向后踢去,姓董的手已到了王五的小腹上,也是趁王五上身往前一俯的时候,将手掌朝上一起。王五的左脚又站立不牢,仿佛身在云雾里飘然不能自主,一霎眼就背脊朝天,扑进了被窝。
这回牵被的四个徒弟,却握得坚牢了,四人都下死劲的拉住。王五扑到里面,虽不似前回跌得疼痛,只是被窝凭空扯起,软不受力,哪里挣扎得起来呢?右边的手脚用力,身体就往右边侧倒;左边的手脚用力,身体就往左边侧倒。一连翻滚了几下,只气得圆睁二目,望着前面两个徒弟喝道:“再不放手,只管拼命拉着干什么呢?”两个徒弟这才把手松了。
王五从被窝里翻到地下,也不抬头,就这么跪下,朝着姓董的叩头道:“我王子斌瞎了眼,不识英雄,直待师傅如此苦口婆心的教导,方才醒悟,真可谓之‘下愚不移’了。千万求师傅念王子斌下愚,没有知识,收作一个徒弟,到死都感激师傅的恩典。”姓董的满脸堆笑的将王五拉了起来说道:“你这时可曾知道,你的功夫还不够么?”王五道:“岂但功夫不够,还够不上说到‘功夫’两个字呢!不是师傅这般指教,我王子斌做梦也梦不到,世间竟有师傅这般功夫咧!”
姓董的哈哈笑道:“你固然够不上说到‘功夫’两字,难道我就够得上说这两个字吗?功夫没有止境,强中更有强中手。功夫的高下,原没什么要紧,即如你于今开设这会友镖局,专做这保镖的生意,有了你这般的功夫,也就够混的了。在关内外横行了这么多年,何曾出过什么意外岔事?你的功夫,便再好十倍,也不过如此。但是江湖上都称你做‘双钩王五’,你的双钩就应该好到绝顶,名实方能相称,不至于使天下英雄笑你纯盗虚声。你现在既虚心拜我为师,我就收你做个徒弟也使得,不过我有一句话,你须得听从。”
王五喜道:“师傅请说,不论什么话,我无不听从便了。”姓董的道:“你于今尚在当徒弟的时候,当然不能收人家做徒弟。你的徒弟,从今日起,都得遣散。”王五连连答道:“容易,容易!立刻教他们都回去。”姓董的道:“还有一层,你既想练功夫,便不能和前此一般的专讲应酬,把练功夫的心分了。目下在你家的食客,一个也不能留在家里,请他们各去自寻生路,免得误人误己,两方都不讨好。你依得我的话,我便收你做徒弟。”
王五听了这话,望着外面看的人不好回答。食客中略知自爱的,都悄悄的走了,只剩下几个脸皮坚厚的人。王五认识这几个,正是姓董的害病的时候,在管事的人跟前进谗,出主意要把姓董的驱逐的人,到这时还贪恋着不去,王五也就看出他们的身份来,只好教管事的,明说要他们滚蛋。
王五的徒弟和食客,都遣散了之后,姓董的才对王五说道:“你知道我这番举动的意思么,何尝是为的怕分了你心呢?你要知道,我们练武艺的人,最怕的就是声名太大。常言道:‘树高招风,名高多谤。’从来会武艺、享大名的,没一个不死在武艺上。你的武艺,只得如此,而声名大得无以复如,不是极危险的事吗?我所以当着一干人,有意是那么挫辱你,就是使大家传播出去,好说你没有实在功夫,二则也使你好虚心苦练。我于今传你一路单刀。十八般武艺当中,就只单刀最难又最好。单刀也称大刀,你此后改称‘大刀王五’,也觉得大方些。双钩这种兵器,是没有真实本领的人用他讨巧的,你看从来哪一个有大能为的人,肯用这类小家子兵器。你学过我的单刀,大约不会有遇着对手的时候,万一遇着了对手,你不妨跳出圈子,问他的姓名;再把你自己的姓名报出来。他若再不打招呼,你就明说是山西老董的徒弟,我可保你无事。”
王五欣然跟山西老董,学会了一路单刀,从此就叫“大刀王五”,不叫双钩王五了。山西老董去后,王五虽仍是开着会友镖局,做保镖的生意,只是镖局里不似从前那般延揽食客了,所常和王五来往的,就只有李存义、李富东一般,有实在本领而又是侠心义胆的人。
那时谭嗣同在北京,抱着一个改良中国政治的雄心,年少气壮,很有不可一世之概;生性极好武艺,十几岁的时候,就常恨自己是个文弱书生,不能驰马击剑。每读《项羽本纪》,即废书叹道:“于今的人,动辄借口‘剑一人敌不足学’的话,以自文其柔弱不武之短,殊不知要有扛鼎之勇、盖世之气的项羽,方够得上说这‘一人敌不足学’的话。于今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岂足够得上说‘学万人敌’的吗?”他读到《荆轲传》,又废书叹道:“可惜荆轲只知道养气,而不知道养技。荆卿的气,可以吞秦政,而技不能胜秦政,以致断足于秦廷,而秦政得以统一天下。至于秦人武阳,则气与技皆不足道,反拖累了荆卿。若当时荆卿能精剑术,何至等到图穷匕首方才动手,更何至相去咫尺,动手而不能伤损秦政毫发呢?秦政并不是一个如何会武艺的人物,可见得荆卿不过是一个有气魄的男子,武艺比聂政差的太远。聂政刺韩隗,和荆卿刺秦政一样,但是秦政的左右侍卫,都是手无寸铁没有抵抗力的人,荆卿又已到了秦政跟前,秦政一些儿不防备;不像韩隗的巍然高坐,当下许多武士,都拿着兵器护卫,韩隗更身披重甲,这时若要荆卿去刺,说不定还跑不到韩隗跟前,就要被堂下的执戟武士杀翻了。能够和聂政一样,如入无人之境地把韩隗刺死了,还杀死许多卫士,才从容自杀吗?”
谭嗣同少时,便是这般心胸,这般见解,到壮年就醉心剑术,凡是会武艺的人他也是诚心结纳。王五本有关东大侠的声名,谭嗣同和他更是气味相投。
谭嗣同就义的前几天,王五多认识宫中的人,早得了消息,知道西太后的举动,连忙送信给谭嗣同,要谭嗣同快走;并愿意亲自护送谭嗣同,到一处极安全的地方。谭嗣同从容笑道:“这消息不待你这时来说,我早已知道得比你更详确。安全的地方,我也不只有一处,但是我要图安全,早就不是这么干了。我原已准备一死,像这般的国政,不多死几个人,也没有改进的希望,临难苟免,岂是我辈应该做的吗?”
王五不待谭嗣同再说下去,即跳起来,在自己大腿上拍了一巴掌道:“好呀!我愧不读书,不知圣贤之道。得你这么一说,我很悔不该拿着妇人之仁来爱你,几乎被我误了一个独有千古的豪杰。”
过不了几日,谭嗣同被阿龙宝刀腰斩了,王五整整的哭了三日三夜,不愿意住在北京听一般人谈论谭嗣同的事,独自带了盘川行李到天津,住在曲店街一家客栈里。
这时正是戊戌年十一月初间,一连下了几天大雪,王五住在客栈里,也没出门。这日早起,天色晴明了,王五正在檐下洗脸,只见街上的人来来去去的,打客栈大门口经过,仿佛争着瞧什么热闹似的。王五匆忙洗了脸,也走到大门口,向两边望了一望,见左边转拐的地方,围着一大堆的人,在那里观看什么。王五横竖是到天津闲逛的人,也就跟着行人,向那边转拐的地方走去。
走到跟前一看,并没有什么新鲜东西,就只淮庆会馆的大门前面,一颠一倒的卧着两个滚街的大石滚子,每个约莫有八九百斤轻重。许多看的人,都望着两个石滚,摇头吐舌。王五莫名其妙,望望石滚,又望望旁边的人,实在看不出这两个石滚,有什么出色惊人的所在,能轰动这么多人来看;且看了都不约而同的摇头吐舌。再看淮庆会馆的大门上,悬着一块“淮庆药栈”的牌子,会馆大门里面,一片很大的石坪,石坪里也立着好几个人,看那些人的神气,也像是闲着无事,在那里看热闹的。
王五是个很精细的人,有些负气不肯向人打听,既见许多人都注意这两个石滚,便在石滚的前后左右仔细察看。这时街上的雪,虽已被来往的行人,蹂躏得和粥酱一般,然还仿佛看得出两条痕迹来。什么痕迹呢?就是这个石滚,在雪泥中滚压的痕迹。看那痕迹的来路,是从淮庆会馆的大门口滚来的,两个都滚了一丈多远。王五即走近大门,看门限底下一边压了一个圆印,深有三四分,大小和石滚的两当不差什么。圆印靠外面的一方,比里面的印深两分,并一个压了一条直坑,也有三四分深浅,像是石滚倒下来压的。王五看了这些痕迹,心里已明白是有大力量的人,显本领将石滚踢开到这么远的,但是心里也就纳罕得很,暗想:我踢动三百斤的沙袋,已是了不得的气力了,然而沙袋是悬空的、是游荡的,踢动起来比这着实的自然容易;若将三百斤沙袋搁在地下,我也不见得能踢动。这两个石滚有这么粗壮,每个至少也有八百斤,一脚踢倒也不容易,何况踢开到这么远呢?并且看这两个石滚,一颠一倒,倒在地下的,本是一个圆东西,要他滚还不算出奇;就是这竖起来的,踢得他一路跟斗翻倒那么远,这一脚没有千多斤实力,哪能踢得如此爽利?王五想到这里,忽然转了一个念头,以为决不是用脚踢的。
不知王五何以想到不是用脚踢的,是何种理由,毕竟猜想的是否不错,且俟第五回再说。
总评:
王五者,固不世出之英雄也,乃以名望之大,交游之广,应酬之忙,几乎为世俗所累,日趋于堕落而不自知,此有识者之所深惜也。山西董爱王五之才,不忍坐视其堕落,乃挫辱之以折其气,指导之以进其艺,婆心苦口,其有造于王五者深矣!
叙事之重叠者,或宜参差,或宜整齐,当视其地位而定。应参差而整齐之,则嫌呆板;应整齐而参差之,则见凌乱,是亦作文者所宜知也。此两回中,写王五与山西董交手,用兵刃者两次,比拳脚者两次,布局非常整齐,与第一回叙绰号一段,笔法完全不同,彼此参观可悟叙事重叠之法。
王五绰号“大刀”,人所共知。前文乃屡称其为双钩手王五,读者阅之,度必有怀疑而莫释者,直至此回,方将“大刀”二字,郑重说明,用笔令人不测。
谭嗣同之舍身就义,天下共知,后世共闻,此固历史上事迹也;故作者叙及此事,不过寥寥数语,绝不肯多着笔墨,惜墨如金,其作者之谓欤!
此回将从王五传叙入霍元甲传矣,然王五在北京,霍元甲在天津,如何能拉拢一起,作者却借谭嗣同殉难一事,轻轻将王五移至天津,笔致灵活,令人叹服。
作者将写霍元甲未出其人,却先写其神力,此又是一种写法。
从他人眼中,看出霍元甲之神力,不足奇也;作者偏要从王五眼中,看出霍元甲之神力,此是加一倍写法,自觉格外生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