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双钩王五,自护送安维畯出口回来,名动公卿,很有许多人,以得结识王五为荣幸。王五生性本来好客,会友镖局的食客,从前就时常住着三五十人,关东大侠的声名一传播出去,几千里以外仰慕他的人,都有来拜望的。会友镖局内几十间房屋,终年总是住得满满的,没一些儿隙地。
开的虽是镖局,事业就是替客商保镖,然王五本人,绝少亲自出马的时候,一切生意,都是打发伙友去。一来因他既有了这么高大的名头,只要扯的是他的旗号,谁也不敢转这趟镖的念头,用不着他亲自出马;二来他的结交既然宽广,应酬自很忙碌,哪有工夫给他出来亲自押镖呢?他每日除了清早起来,到他专练武艺的房里,练一两个时辰的武艺外,全是接见外来的宾客,拣那些有能耐的,谈论拳棒。
他那专练武艺的房间,是他亲自绘图、亲自监督着建筑的。各种长短兵器及各种远近大小暗器,都能在那间房里练习,极其便当。房中悬了一个沙袋,足重三百斤,就是会武艺的人,能打得起那沙袋的也很少。王五最会用腿,“鸳鸯拐”“连环锁子脚”,都练得十分到家。他把沙袋悬齐膝盖,猛可的一抛膝打去,能将沙袋打得从头顶上翻到背后来,不等沙袋沾着腿弯,即向后一倒脚打去,又能不偏不倚的仍将沙袋从头顶上打翻到原处。有时打得兴发,两脚接连把三百斤沙袋,当鸡毛燕子一般抛打。
他练武艺的时候,听凭来他家的宾客,立在外面参看。那间练武艺的房子,周围墙壁,下半截全是嵌着大玻璃镜,自己练的姿势怎样,四面玻璃镜内,都看得出来。上半截安着透明玻璃,一扇一扇的门,可以打开来;便不打开门,立在外面的人,也能很分明的瞧着里面。有许多贵胄公子,因仰慕王五的本领,前来拜师。王五自己是个欢喜武艺的人,自巴不得一般有身份的人,也都欢喜武艺,因此凡是贵胄公子来拜他为师的,他无不收受,并无不尽心尽力的指教。本是个有名的镖师,这一来,又成了有名的教师了。他边练边教,总是清早起来。
这日早起,王五正带了四个徒弟,在那间房里练拳脚。外面来了四五十个客,都伸着脖子朝里张望。王五亲自使出一趟单刀,使得上紧的时分,外面看的人,齐声喝彩。王五听了这彩声,心中也自得意不过。一趟单刀使完,就听外面有人长叹一声道:“这也值得喝什么鸟彩!这种彩,真喝得做铜钱响。嘎!好端端的一个小子,就完全断送在这喝彩的声里。”这几句话,因上半截的玻璃打开着,王五听得清清楚楚,不由得心里有些不自在起来。抬头看那说话的人,认得是一月前到会友镖局来的,年纪四十多岁,身体瘦弱得不成个样子,像是风都刮得起的。自称山西人,姓董,因是闻得双钩王五和关东大侠两个高大名头,特从山西来拜望的,一到会友镖局就害起病来。王五见这姓董的仪表,和痨病鬼一样,一到就病了,不曾开口谈过功夫,也就没把这人放在心上;只照着款待普通宾客的样,给房间他住,给饮食他吃喝。
姓董的病了半月,也不肯服药。镖局里的管事的,还怕他死在这里;几番问他,有亲戚在北京没有,他只是摇头说没有。管事的曾报告王五,请示怎么办法。管事的意欲将他驱逐出去,说是一个穷无所归的无赖,到这里来蒙饭吃的。王五不肯,说就是来蒙吃的,也没要紧,我不在乎这一点。如果死在这里,也不过多费些儿棺木钱,算不了什么。天下都知道我是个好客的人,岂可把害了病的宾客驱逐出去,只是得请他把他家乡的地名写出来,万一不幸,好着人去他家送信。
管事的说:他只肯说是姓董,连名字都不肯说,如何肯将家乡地名留出来呢?管事的对王五说这话的时候,凑巧又有客来了,打断了话头,王五的事情忙,过后就把这事忘了。这时一看,就是这个姓董的,王五心里不由得有些不服。
王五的性情,虽未必是个好面谀的,特好名要强的人,大都不服气有人当面鄙薄。当下即隔着玻璃,向姓董的招手,请他进来。姓董的点了点头,分开众人,走进房里。外面的人,也都听了姓董的说的话,这时看了他那种弯腰曲背、枯瘦如柴的模样,没一个不骂:“大言不惭的痨病鬼”。
王五见姓董的进来,即拱了拱手说道:“刚才说不值得喝彩的话,是从老兄口里出来的么?”姓董的点头应道:“不错!不是人在这里喝彩,是铜钱在这里喝彩。我所以说喝得做铜钱响,你难道不以我这话为然么?”王五更加气愤,恨不得立刻动手打起来。只因自己毕竟是东家,不能不按捺住火性道:“老兄何以见得我的单刀,不值得喝彩呢?”
姓董的冷笑了一笑,将脸一扬道:“岂但单刀不值得喝彩,我还很懊悔这趟来得太冒昧,荒时废事,花费盘川。老实给你讲,你的武艺,我统统领教过了,简直没一件值得一看,何止单刀呢?”
王五听了这几句话,几乎把胸脯都气破了,只是仍勉强忍耐住说道:“你懊悔冒昧与不懊悔冒昧,不干我的事。你在山西,我在北京,我又不曾发帖把你请来。你荒时废事,花费盘川,不能怨我。我家财虽不算富厚,然你所花费的盘川看是多少,我自愿照赔。不过你既说我的武艺,没一件值得一看,我此时也不必和你争论,倒要请你把值得一看的功夫,拿出来给我看看,我也领教领教。若再拿着一张空口来鄙薄人,那就谁也敢说这般大话了。”
姓董的听了,将眉头一皱,登时拿出教训小孩的声口说道:“你这话说得好不懂事。我做梦也没想到,你竟是这般不行的人物。你说你不曾发帖请我来,不错,但是,我在山西,你在北京,我和你非亲非故,北京多少万户人家,我为什么不去,为什么独到你家来?你说不曾发帖,你可知道比发帖还要认真的道理么?你姓王行五,怎么不爽爽利利的叫王五,要叫什么双钩王五呢?又为什么要叫关东大侠呢?这两个名目,不是你发出去请人的请帖吗?你一点儿实在本领没有,却顶着两个这么大的招牌,骗起南北的英雄,不远数千里来拜望你,你不知道惭愧,反竭力的护短,你仗着你有钱,可以赔人家的盘川么?你要知道,有真实本领的人,谁把你这点儿家财看在眼里?我若望你送盘川,也不是这么苦口婆心的教训你了。”
姓董的这番话,说得外面的人都变了颜色,王五哪里再能忍受得了,只气得大声叫道:“你这东西,欺我太甚了!我不领教你几手,我死不甘心。”说时用手中单刀,指着姓董的道:“看你用的什么兵器,这架上都有。你有话,且等胜了我再说。”姓董的鼻孔里“哼”了一声问道:“你就使单刀么?”王五道:“是。”姓董的摇头道:“不行!你既是真要领教,你的双钩有名,你得使双钩,我才肯教你。”
王五这时恨不得把姓董的生吞了,懒得多说话,耽搁时刻,即从兵器架上换上双钩,暗想:这东西合是找死,他哪知道我双钩的厉害!王五握着双钩在手,问姓董的道:“你使什么?快点儿去拣称手的使吧。”
姓董的有神没气的样子,走到兵器架子跟前,将所有的长短兵器,一件一件的端详了一会儿,不住的摇头道:“这许多兵器,没一件称我的手,这却怎么办呢?”王五恨得磨牙切齿的问道:“都嫌轻了么?有重的,看要什么有什么,立刻就可拿来给你。”姓董的打着哈哈道:“这里的都嫌重了,再要重些,使动起来,不会把你捣成肉泥吗?这较量手脚,岂是当耍的事。兵器没生着眼睛,设有万一差错,只要伤损了你一根寒毛,天下英雄就要笑我姓董的欺负后辈,不是好汉。”
王五气得几乎要哭了出来,倒勉强照样打了个哈哈道:“难道我的双钩,就长了眼睛?我劝你不要支吾,不要啰唣了吧!终不成你说没有称手的兵器,便不较量了吗?”姓董的也不答话,只抬头四处张望,和寻找什么似的;一眼看见玻璃外面,一根撑帘子五尺多长的小竹竿,即指着笑道:“那东西倒可用。”立在竹竿跟前看的人听了这话,随将那竹竿递了进来。姓董的接在手中,晃了两晃笑道:“有了这东西,我就放心和你动手了,你就把平生看家的本领,尽量使来吧!”
王五看那竹竿,不过大拇指粗细,心想如何能当兵器使呢?我便打赢了他,天下英雄不要笑我无能吗?有这种竹竿在手里,倒不如空手好打,我打赢了他,算得什么咧?我不要上他的当,想罢便说道:“你不敢和我较量,不妨直说出来,我王五素来不欺负人的,不要是这么做作。你以为不用兵器,便打输了也不算丢人么?我不会上你这当,不敢较量就快说。”
姓董的拿竹竿指着王五道:“你这东西,真不识好歹,我好意怕兵器伤了你,才用这竹竿,你倒有这些屁放。”王五道:“你就不怕我的兵器伤了你吗?”姓董的现出不耐烦的神气道:“要打就快动手,我没这多精神,和你只管说闲话。你的兵器,能伤得着我,我又怎么会说不值一看呢?”
王五到了这时,实在忍气不过了,即向四围看的人抱拳说道:“请诸位做个证人。这人欺我太甚!”看的人也都气姓董的不过,齐声答道:“尽管放胆动手,有我等作证便了。”
王五将双钩一紧,立了个门户,望着姓董的道:“你是我这里的客,让你先来吧。”姓董的道:“要我先来吗?也好,我先将来的手法,说明给你听吧,使你好招架。我用‘中平枪’杀你,仔细,仔细。”说着,将竹竿朝王五胸前中平刺去。
王五也不敢怠慢,左手钩起,捺住竹竿,右手钩正要滚进去。作怪,只觉竹竿一颤,左手的钩,即不由自主的反转来了。竹竿从握钩的手腕里反穿过来,竿头抵住前胸。那竿有五尺多长,右手的钩短了,哪里滚得进去呢?左手因翻了转来,掌心朝天,有力无处使。
姓董的拈住竹竿,一抽一送,下下点在王五的胸脯上,笑嘻嘻说道:“你看!这若是真枪,不送了你的命吗?”王五气得将右手的钩一丢,打算把竹竿夺过来。谁知钩才脱手,姓董的已将竹竿抽回去,笑道:“有钩尚且如此,何况丢钩?”王五这一气,就更觉厉害了,连忙拾起地上的钩道:“你敢再和我走一趟么?”姓董的道:“只看你敢不敢,怎的倒问我咧?我又老实说给你听吧,中平枪乃枪中之王,莫说你这一点儿功夫没有的人招架不了,就比你再强三五倍的人,也不容易说到招架我的中平枪。我这回拣你好招架的使来,听真吧,我使的是‘铁牛耕地’,杀你的下三路。”
话才说了,竹竿已点进王五的膝盖。王五稍退半步,让过了竹颠,不敢再用钩去挡他,只用右手钩一闪,腾步直朝姓董的前手钩去。哪里来得及?右手的钩未到,左手的钩又被竹竿一颤动,更连膀膊翻到了背上。因从下三路杀来,王五虽不用钩去撩竹竿,然既要消退前脚,又要用右手进杀,左手的钩势不能向后。哪知一向后便坏了,竹竿本不能着力,正要借着左钩向后的势,一颤就到背上去了。竹竿在背上,也和初次一般的一抽一送,口里连问:“服了么?”
王五的一对双钩,在北道上逞了好几年的威风,不但不曾亲遇这般对手,并不曾有这般神化的枪法。两次都没有施展手脚的余地,就被这么小小的一条竹竿制住了,连动也不能动,虽欲说不服,也说不出口了,只得点头道:“服了!”
姓董的抽出竹竿来笑道:“何如呢?”王五放下双钩道:“兵器是输给你了,但是我还得领教你两趟拳脚,你说怎么样呢?”姓董的微微点头道:“我也知道你心还是不服,也罢!你既说出‘领教’两字,我在你家叨扰了这么多的日子,不能吝教。不过你真要领教拳脚,得依我一句话,依得就行,依不得作罢。”
王五问道:“一句什么话?大概没有依不得的。”姓董的指着立在房角上的四个徒弟道:“拿一床大被来,教他四人,每人牵住一角,等着接你。你跌在大被里面,免得受伤。拳脚不比兵器,非教你真跌,就得认真将你打伤,打伤了你,固是给天下英雄笑话我;就是跌伤了你,何尝不是一般的要受人笑话呢!这地下太硬,跌下去难得不伤。”
王五只气得半晌开口不得,停了停才说道:“我自愿跌伤,不用是这么吧!”姓董的不肯道:“自愿跌伤也不行,你依不得,就不要领教吧。”王五只是不服这口气,心想:这东西的身体,拢总不到六七十斤重,随便就将他提起来了,他难道会法术吗?不见得牵了大被,就真个能把我跌进被里去。我若一把抓住了他,怕他不进被吗?那时就出了我这口恶气了,我又何必不肯呢?”主意已定,即对四个徒弟道:“你们就去拿一床大被来,我倒要和他见个高下。”徒弟立刻跑到里面,抱了大被来,四人将四角牵了。
姓董的笑向四个徒弟道:“你们师傅的身体不轻,你们各人都得当心点儿牵着,一个人没牵牢,就得把你们师傅的屁股,跌做两半个呢!”说得四个徒弟和外面看的人,都哄笑起来了。唯有王五气青了脸,一点笑容没有,只把两个袖口往上捋,露出那两条筋肉突起的臂膊来。
不知二人走拳,毕竟胜负谁属,且俟第四回再说。
总评:
此回开首,先写王五之名望如何大,交游如何广,应酬如何忙。粗阅之,以为作者铺张扬厉,特地为王五抬高身份计耳!读至后文,方知种种铺张,实暗写王五立身处世之大病,王五具此数病,于是乎神针法灸之山西董来矣。作者于此用意甚深,读者非细心阅之,不易悟也。
将写王五之大受挫辱,却先极力夸张其武艺之精绝,此是反跌法;抬得愈高,则跌得愈重,亦是做文章不二法门。
作者写山西董之前,却先写会友镖局诸食客,作为陪衬。一方谄谀,一方鄙薄,两人对照,益增奇趣。
施耐庵作《水浒传》,写一百零八人,各人有各人之性情,各人有各人之气魄,举止口吻,绝不相混,此其所以为奇书也。作者深得耐庵之笔法,同一描写侠义英雄,而其神情口吻,亦各不相同。譬如此回所写之山西董,其出言吐语,字字尖利,句句刻薄,令人受不得、怒不得、哭不得、笑不得,妙趣环生,如闻其声。至描写态度,尤能刻画入微,一种偃蹇笑傲之情状,跃然如在纸上,以视《水浒》,无多让也。
以貌取人者,鲜不失贤才,古人言之数矣,拳艺亦然。彼身高八尺,腰大十围者,未必便是力士;而短小尩瘠,望之若病夫者,未必无拔山扛鼎之勇,是在具慧眼者为能识之耳!此回写山西董羸弱善病,行将就木之状,与王五之魁梧健壮,适成一反比例。入后则魁梧壮健者,乃反为彼病夫所扼制,不能一展其手足。在文情固诡变不测,即以事实言,人世间事,往往如此,初非作者之故弄狡狯,出人意外也。
古来英雄豪杰,最不肯服人,亦最肯服人。王五闻山西董鄙夷之言,赫然震怒,是英雄之不服人处也;入后一败再败,五体投地,是英雄之肯服人处也。处处服人,是为巽懦;处处不服人,是为刚愎。不巽懦,亦不刚愎,是为英雄,是为豪杰。
写王五两次与山西董交手,兵刃相接,了然如见,非深知技击者,断然说不出来,小说之不易作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