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怪鱼的故事

现在，我要说说叔叔讲的那些怪鱼的故事了。

叔叔回来的那天晚上，我们全家人睡得都很晚，因为他讲的那些故事太迷人了。

晚饭是在西厢餐厅吃的。吃完之后，撤下碗筷，九凤沏了一壶好茶端上来。叔叔跟傍晚刚从船上下来时完全不一样了，像变了一个人：父亲不仅带他洗了澡，还带他去刮了胡子、理了发。

刮了胡子理了发之后的叔叔真是帅极了！原本被乱蓬蓬的头发和胡子遮住的脸，竟那么英俊好看！我敢毫不夸张地说，叔叔是烟台山下最有魅力的男人。而且，他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味，好闻极了。我问他身上是什么味道，他说：“香皂。”

叔叔竟然是用香皂洗头发和洗澡的！那种被称为香皂的东西，我只见过一次，是一个上海客商来住店时带的。那人每天用香皂洗脸。他住在南楼，隔着院子，我在北楼都能闻到香皂那好闻的味道。可惜，我眼见着他那块只有半个巴掌大的香皂越用越小，越用越小，最后只剩下一个小薄片片。

上海客商是一个戴眼镜、说话非常文明的人。我猜他一定是因为用了香皂，才说话那么文明的。

他在客栈里住了一个月，临走前，把那块小薄片片也带走了。我站在空空的客房里，嗅着那渐行渐远的香味，又失望又委屈，差点哭了。要知道，我们家客栈里住的客人什么人都有，大多数是从海上或是官道上来的风尘仆仆的商人。特别文明的也有，但不多。冬季淡季的时候，我们甚至还接待过驼队，人和骆驼身上散发出的臭味，常常把我熏得睡不着觉。

现在好了，我终于可以每天用香皂洗脸了！我要做一个像上海客商那样的文明人。叔叔说，他带回一箱子香皂，而且是外国的，够我用上几个月了。

我想立即用一块新香皂洗洗手和脸，但叔叔说香皂还在船上呢，明天去取回来。他傍晚下船时，只带了一只随身的小行李箱，里面装着换洗衣物。

“二少爷，给我们讲讲海上的故事吧。”九凤迫不及待了。

九凤是陈妈的女儿。陈妈的母亲当年是我家在烟台山上捡的弃儿，长大后一直在我们家里做女佣。算下来，她们三代都在我们家里工作。虽然是女佣，实际上跟家人也差不多，特别是快言快语的九凤，平时跟家里人经常没大没小的。

“好啊，海上的故事可多了，三天三夜也讲不完。你们想听哪方面的？”叔叔说。

“叔叔，我想听鱼的故事！”我抢先说。要是让九凤抢了先，没准儿她会让叔叔讲外国女孩子穿什么衣服，擦什么胭脂，那可太没意思了。

“行，那我就先讲鱼的故事。”叔叔喝了一口茶，开始讲了，“说到鱼呢，就不能不提海。海到底有多大，鱼的种类到底有多少，以我二十年的航海经验，到现在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当年，哥伦布虽然发现了新大陆，麦哲伦证明了地球是圆的，但要是让他们说出海洋里到底有多少种鱼，恐怕他们也说不出。我简单给你们讲几种有趣的鱼吧。先说一种名叫赤鱬的鱼。这种鱼非常奇怪，长着咱们人的脸，有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巴。它的叫声很像鸳鸯的叫声。”

九凤打断了叔叔，问：“二少爷，鸳鸯的叫声是什么样子的呀？”

易二弟子鄙视地说：“你连鸳鸯的叫声都不知道啊？”

九凤说：“你知道？那你学来听听！”

易二弟子撮起嘴唇：“唧唧，啾啾，大概就是这样吧。对不对，二少爷？”

“差不多吧，”叔叔哈哈大笑，“这种鱼还有一个特点，它的肉能治病。人吃了这种鱼肉后，就不会生疥疮，所以，我们只要抓到赤鱬，就把它风干储存起来，一旦哪个船员生了疥疮，就让他嚼上几口鱼肉。还有一种鰕鱼，它的叫声像小孩子的哭声。只要这种鱼一叫，有些船员就会思念自己的孩子，然后跟着它一起哭。我最不喜欢鰕鱼了，因为它总是害得船员们哭哭啼啼。”

父亲这时候插话了，我看到母亲暗中捅了一下父亲的后腰，父亲大概是懂了母亲的意思，他问道：“拍岸，这么多年，你就没成个家吗？”

“成家？我才不成家呢！”叔叔说，“我不想跟那些船员一样哭哭啼啼。”

父亲干吗要打断叔叔讲鱼的故事呢，我有点不高兴。“叔叔，继续讲。”我说。

“还有一种鱼名叫鱄鱼，它身上长着猪毛，叫声也是猪的叫声。这种鱼是不祥之鱼，只要在海里见到它，天下便会大旱。这些年，我一共见过三次鱄鱼，事实证明，那三年我到过的国家确实都是大旱之年。最奇特的是一种何罗鱼，它长着一个脑袋，却有十个身子，发出的声音像狗叫。这种鱼也能治病，吃了它的肉，可以治愈痈肿病。”

这回是神刀易大厨插话了，他问：“二少爷，您说的这些鱼，它们味道怎样？”

“这些鱼嘛，各有各的味道。比如说鱄鱼，吃起来还真有点猪肉的味道。但你可别以为何罗鱼的叫声像狗叫，它就是狗肉的味道，并不是。它的味道嘛，那可复杂了，变来变去的。你嚼一会儿，它是一种味道；再嚼一会儿，它又是另外一种味道。”叔叔回答。

居然还有这么神奇的鱼！听父亲说，他的叔叔——也就是我的二爷爷——当年返乡时，也给他们讲过许多怪鱼的故事。听父亲说的时候，我又羡慕又难过，难过是因为自己没有亲耳听到那些有趣的故事。虽然父亲凭记忆给我讲了一些，但我觉得，那么有趣的故事，只有从亲历者的口中讲出来，才具有被倾听的意义。

如今，我终于亲耳听到这些讲述了。我的叔叔，他亲眼见过那些怪鱼，因此，它们在叔叔的讲述中是鲜活的，有生命的，跟父亲凭借记忆讲述的那些鱼，完全不一样。

北窗户外面，烟台山上的灯塔发出晕黄的光亮，照着暗夜里的大海和停泊在港湾里的船只。船上的桅杆像魔杖一样朝天耸立着。我们全家人都沉浸在叔叔的讲述里，没有人发出声响。

我的哥哥曲风起也跟我们一起在听故事，他的灯塔上换了另外一个人值守。

那一刻，在我的眼里，那片暗夜里的大海，不再仅仅是一片深蓝色的大水，而是一个巨大的谜一样的世界。正在给我们讲故事的我的叔叔，他身上也写满了谜，他是谜的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