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茶?”叔明疑惑地问。眼前这杯茶,不是绿茶,不是红茶,也不是普洱。
我告诉他:“这是安化黑茶,有一千多年的历史了。”
“那差不多是南宋时候?制作工艺都一样吗?”
“很难说,北宋喝团茶,南宋喝片茶、散茶。片茶是茶叶发酵后压片,散茶是砖茶碾碎了,和黑茶的形制类似。另外呢,湖南、湖北的茶叶在南宋茶叶出产里能占二成。所以,咱们喝的这茶,确实可能和南宋人喝的茶有交集。”
叔明问:“上次你说唐煎宋点,唐人煎茶,宋人点茶。点茶是先将茶调成膏状,然后用茶筅击打,沸水冲点。你为什么只是开水一泡就完了?”
“宋人也煎茶,点茶多是待客聚会的时候。唐、宋人习惯连茶带汤一起喝完,在做的茶饼里掺些淀粉,碾到极细,然后击打,充分搅拌,用滚水点出来,最后类似粥汤那样。我们经过明、清,喝茶的习惯完全改变,默认的是喝茶汁弃茶渣。倒是日本茶道用抹茶粉。不见光的茶叶制成的粉,苦涩有之,清香不足。”
“快看这幅刘松年 的《撵茶图》,左边的两位侍者备茶,跨坐在矮几上的那个人推着小磨,可是在磨茶?”
“是,茶碾改成茶磨,出来就是极细的茶末。他手边是棕制茶帚,以帚聚茶末。茶帚边是牺杓,以其光滑如秃头又被谑称为‘茶僧’,宋诗云,‘秋蔓茶僧老,春泓酒母淳’,茶僧对酒母,不是人,但是也解时节之趣。
“你看另一位侍者立于桌边,左持茶盏,右执执壶,在做点茶前的准备工作:烫茶盏。茶盏不热的话,茶末挂不住,也就点不出各色花样,和烫咖啡杯是一个道理。茶桌上置茶筅、青瓷茶盏、铜茶海、玳瑁茶末盒等。桌前右手边是贮水瓮,上覆荷叶,左手边是风炉,炉火正炽,上置提梁鍑,烧煮沸水,水煮好后倒入用来分汤注水的执壶。画的右边则是侍者服务的对象——三名高士:正在写字的僧,着鹤氅凝神静观的道以及展卷看帖的儒士。一人运气毫端,二人目追墨迹。三人在凝神不语中达到了高度默契。
◎刘松年《撵茶图》
◎委拉斯贵支《基督在玛莎和玛丽家里时的厨房小景》
“刘松年是宋光宗绍熙年间(1190—1194)的画院待诏。他善山水、界画和工笔人物。南宋画院画家代表是马远、夏圭、李唐、刘松年,可见刘松年地位之稳固。刘松年的好处在于清丽,就是他的画虽然工整精致,却绝无匠气和俗气,因为他对尺度和比例拿捏得度,创造了一种‘其秀在骨’的格局。此外,他对人物气韵的把握,对精神活动的得体描绘,也再现了‘雅’的感受。”
叔明说:“这画让我想起委拉斯贵支画的那张《基督在玛莎和玛丽家里时的厨房小景》。历史和宗教画家总是把人物大小和位置按照重要等级排列,但是在那张画里,委拉斯贵支反其道而行,认为厨房里的两个女人是比较重要的,把她们摆在了前景最突出的位置。老女人教训年轻女孩别偷懒,以免耽误了给基督做饭,而年轻女孩很委屈地觉得,是基督的教诲太吸引人,让她分神了。最后基督告诉她们,把时间和心灵献给主,比物资的侍奉重要得多。刘松年的这幅画也摆脱了更早期绘画里仆人必须比主人身形矮小、处于不起眼位置的规矩,你看两边平均的布局,几乎是分庭抗礼,看起来非常新鲜呢。”
“你这个对比简直太妙了!”我不禁称赞道,“委拉斯贵支那张画里有基督,刘松年这幅画里有和尚,都是灵性的代表。基督的话是灵魂的食粮,而茶是禅的滋养。刘松年的画里,茶和禅平分秋色,正是禅人说的茶禅一味。这话是宋朝人说的,但是源头在唐代赵州和尚上,外方和尚来拜会他,他都扔出一句‘吃茶去’。”
“言语都是虚妄,茶里才是真实——可是这个意思?”
“我们且吃茶——这话你要看着画,喝着茶来品。不过,刘松年的画并不是追求开悟,这茶和僧终究都是借来的,目的是为这画添一些韵致。对于刘松年来说,视觉趣味始终是第一位的,他的《茗园赌市图》,画市井斗茶更是惟妙惟肖呢。”
◎刘松年《茗园赌市图》
“图左边这五个人聚在一起喝茶,为什么每个人都手提一个执壶?这是普通顾客吗?”
“这应该至少是一群点茶爱好者,也许是卖茶的小贩。就像厨师有自己用惯的刀,点茶的也一定有自己用惯的执壶。我们先从右边看起。中心位置是茶贩子,货架上有标签‘上等江茶’,茶是一饼一饼的。茶贩子旁是位系着围裙、拎着水瓶、带着孩子的太太,她并不一定和茶贩子是一家。宋代平民女子出来做营生的很普遍,送热水,供应盘盏,都是无本生意。想必她已经给几位点茶人的执壶加满了热水,准备离开,还忍不住回头观望一下战况。
“五位斗茶的人,左上方的一手持阔口窄底的茶盏,一手高举注子,正在点茶,显然是众人的焦点。点茶的高阶就像咖啡拉花,可以弄出风花、雪月、龙凤等各色样式。他右边的观众高举胳膊,像是喝完茶后拿袖子擦嘴。顺时针转下来这位正倾盏饮茶,下一位举着茶盏,将饮未饮。很多文献解释说,这表现了宋代民间的斗茶盛况,你觉得是这样吗?”
“乍看很难说,但是这五人神态不一,画家的交代一定就在其中。你说过,斗茶一般是两人点茶,两人评判,除了最左的大爷是看热闹的路人,其余四人看不出明显的比拼关系。下首的两位,左边的全然不关心点茶人的表现,注意力全在对面人喝茶的表情上,可见他非常在意对方对茶的评价。”
我表扬叔明明察秋毫:“斗茶比的是咬盏时间,画面上确实没有体现出‘斗’这个字。这几人的动作更像点茶、饮茶、品茶的连续画面。两宋的茶贩集团可是很厉害的。你肯定知道1773年的波士顿倾茶事件,那你有没有听说过两宋的茶贩起义?”
叔明说:“波士顿倾茶事件是为了反抗英国政府向北美殖民地倾销积压在伦敦的茶叶。之前英国政府向殖民地收茶叶税,所以北美茶商多从荷兰东印度公司走私茶叶。英国政府为了挽救濒临破产的东印度公司,允许它免税向北美销售从中国进口的茶叶,同时依旧向北美征收茶叶税。北美茶商和独立分子很愤怒,就去把英国船上的茶叶都倒了,引爆了独立革命。宋朝茶贩也是为了反抗政府的不合理税制吗?”
“茶叶在全世界都是重要的硬通货,在18世纪的欧美如此,在12世纪的中国更是如此。唐朝和五代时候,茶叶贸易由政府垄断,北宋的两大经济支柱是盐和茶。除了福建的一些官营茶园,大部分茶园都是民营的。政府给这些茶园提供带利息的本钱,茶叶摘下后,要低价卖给国家的山场。商人买茶要到东京榷货务缴纳茶价,榷货务给以茶引,商人持茶引到指定的场、务取茶。茶叶既然这般金贵,贩茶也是高风险,茶贩的队伍至少是三四人结队,一个人担茶,两三个人持刀械保卫。江西、湖北、湖南等地的茶贩经常结成几百人到一千人的队伍,武装起来,贩运茶叶。茶贩形成了武装力量,离揭竿而起也就不远了。北宋的王小波、李顺起义,南宋的赖文政起义,都和茶有关。”
叔明举起茶感慨:“一杯茶就是一本托尔斯泰的小说——《战争与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