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明问:“宣宗皇帝朱瞻基 的画在明朝处于怎样的水平?”
我说:“朱瞻基也许有资格成为画院里的骨干画家。他的花鸟、草虫、人物画得最好,山水略弱。据说他师法画院里的画师边景昭,但他的画比边景昭更有形式感。明代嘉靖年间大才子李开先的《中麓画品》是明代毒舌画评,看起来挺过瘾。这里评边景昭的原话是:‘边景昭如粪土之墙,圬以粉墨,麻查剥落,略无光莹坚实之处。’就是说其作品全不成画。这可能和边景昭总想以堆砌法进行创新有关,大大违背了李才子的欣赏习惯,但是根本原因还是边景昭的画面里缺乏美感和尺度感。《中麓画品》论及明代的几十位画家,独缺了几位善丹青的先帝:宣宗朱瞻基,代宗朱祁钰,宪宗朱见深,孝宗朱祐樘。明朝可不敢乱说乱动,一旦表错了态,一整个户口本都不够杀的。如果用李开先的话来说,朱瞻基的画如青金石,富丽莹灿,内蕴精光,取舍分明,有帝王气象。”
◎朱瞻基《山水人物扇》
◎朱瞻基《金盆鹁鸽图轴》
叔明说:“明代皇帝的艺术基因很强大,都是显性遗传。”
我说:“开国皇帝朱元璋就有点画画的天赋。按说他父母兄弟都饿死了,去庙里当和尚的时候识了些字,然后造反,半分博雅教育都没接受过,但是他也能画两笔。前面说的那个画家周位,明太祖让他在大殿上画‘天下江山图’,周位请太祖先起个草稿,定下规模大势,他才敢润色。朱元璋大笔淋漓,画了个大概,周位说:‘陛下江山已定,微臣已无可着手之处了。’龙心于是大悦。虽然是奉承的说法,不过朱元璋几笔画出的线条也应有可观处,至少应该平时喜欢画上几笔,否则周位这个马屁就突兀了。
◎边景昭《三友百禽图》
“太子朱标早死,朱元璋将皇位传给温文尔雅的皇太孙朱允炆即后来的建文帝,而不是常年跟着他征战的儿子朱棣。朱棣最年长也最有野心。隐患就这样埋下了。建文帝二十二岁即位,次年就开始削藩废黜诸王。朱棣起兵反叛,杀入京城当了皇帝,这就是明成祖。成祖几乎杀空了六部,不但杀官员,还株连他们的亲族学生。这样暴虐的皇帝,审美品位却很劲爽清隽。他评论南宋绘画是‘残山剩水’‘僻安之物’,他喜欢的是温州人郭文通‘布置茂密’的青绿设色山水,并特赐郭文通名为‘纯’。成祖时候御窑烧出了著名的永乐甜白釉,成祖的徐皇后极爱日本进贡的白玉观音,这些都体现了一种精致丰润的审美。
◎朱瞻基《御临黄筌花鸟卷》
“朱瞻基是成祖最爱的孙子,为此成祖忍着没有废他爹朱高炽的太子之位。朱高炽是个大胖子,身体也不好。所以宣宗即位时才二十七岁,即位后还面临叔父汉王朱高煦在山东起兵反叛的局面。不过宣宗比建文帝手腕高明得多,他御驾亲征,巧用阵法,十几天内就平复了战乱。宣宗不但善于排兵布阵,在骑射上也有不凡表现,打仗时冲锋在前。他的善战还体现在知道哪一仗该打,哪一仗不该打。成祖时期,朝廷以重兵攻占安南,按照内地建制,要将其纳为中国的一省。安南也就是现在的越南。越南人不服,二十年来兵事不断。宣宗认为这仗打得不值,决定还是让安南复国,对明朝进贡,将军事重心放在北边对蒙古诸部的对峙上。宣宗在位的十年间,有亲征也有抚边,能维持蒙古诸部之间的平衡和边境安定,此谓武功。在文治方面,宣宗也有宽政少杀、礼贤下士的美名。画画是宣宗繁忙工作之余调剂生活的业余爱好。他天资过人,‘万机之暇,游戏翰墨,点染写生,遂与宣和(指宋徽宗)争胜’这句并不完全是臣子的阿谀之辞。从他作品的风格和数量来看,他的确投入了不少时间。
◎朱瞻基《戏猿图》
“朱瞻基喜欢画花鸟,他从临摹五代大师黄筌入手,用淡墨勾勒轮廓再设色,笔精色妙,组织架构和布局又比黄筌高明。黄筌的画,个体画得很精,但是整体是散的。朱瞻基的画则动静相宜,鸟兽和环境结合成有机的整体。黄筌画的是富贵花鸟、珍禽异兽。朱瞻基则喜欢画些家常动物,但是都有自己的感情寄托。”
叔明问:“猿猴不算家常动物吧,这幅猿猴图倒很生动,爸爸爬树摘果子逗小猴,小猴在妈妈怀里撒娇,有什么说法吗?”
我说:“有明一代,宫廷血流成河。开始是朱元璋杀功臣,收权柄,封藩王,借助家庭成员之力。成祖夺了建文帝的皇位后,兄弟相疑、叔侄相残就成为明代皇室的主旋律。宣宗平叛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控制藩王,虽然增设了阁臣和巡抚,但大臣使用起来毕竟不如宦官那样如臂使指。他打破明太祖的戒条,允许太监识字,用起来更得心应手。渐渐地,宦官竟然成为明朝皇帝最信任倚重的对象。不管怎样,宣宗感慨于皇家骨肉情薄,作了这幅相亲相爱的一家猿,所谓人不如猿也。此外,你要注意,古人画猿和猴,态度是不同的。一般认为,猿安静宽厚,近于君子;猴狂躁无德,可谓小人。但是也有例外,美国弗利尔美术馆就藏了一幅落款为易元吉 的偷果子的猿。易元吉是宋代画猿的名师,这幅画即使不是出自他手,至少也体现了他的艺术面貌。朱瞻基的猿猴画法就是师法易元吉,而又有所发展。易元吉的猴,面部用墨线双勾出五官,身体边缘擦蹭出绒毛感。朱瞻基的猿猴,身体用顺锋画出长毛,写实程度更趋精微,面目却在褐底上以浓墨写出,很爽利,且气氛特别好。”
◎易元吉(款)《缚猴窃果图》轴
叔明说:“那么这幅瓜鼠图呢?”
我说:“朱瞻基只有二子三女,求子心切。瓜取瓜瓞绵绵、子孙繁茂的意思。苦瓜多籽,老鼠多子,形成了求子三重奏。明代绘画很讲究‘好意头’,符号象征特别重要。石下的兰草、瓜须藤蔓、用淡墨簇出的老鼠身体和黑豆般滴溜溜转的眼睛都很灵动。不过这老鼠虽然活灵活现,但显然是养在特殊环境中的老鼠,全无紧张警惕的神态。据说宣宗为了画好老鼠,在宫廷里养了老鼠仔细观察。整幅画墨色润泽,浓不滞,淡不枯,形、线、墨方方面面都能兼顾到,是很成熟的笔墨了。写意花鸟在此时并不常见,御用画家更少有长于此的。宣宗此画当出于自己胸臆。可惜他只活了不到四十岁。估算一下他用在书画上的时间投入产出比,也是个天才了。除了老鼠,宣宗也画了许多猫猫狗狗,可见他也是个小动物爱好者。有张《一笑图》,是他为自己的孙皇后画的。宣宗原配胡皇后没有儿子,身体也不好。宣宗就哄她让贤,在宫里起了个道观,让她当了道姑,然后扶生了一个儿子的孙贵妃上位当皇后。可是宣宗的母亲张太后很为胡皇后打抱不平,所有大型活动都要胡皇后出席,且位置比孙皇后高一等。孙皇后很郁闷,宣宗就给她画了这张图。你可知道为什么孙皇后看见这画就笑了?”
◎朱瞻基《瓜鼠图》
◎朱瞻基《花下狸奴图》
◎朱瞻基《一笑图》
叔明说:“我毕竟还认得几个汉字。两丛竹,下面一只犬,就是个‘笑’字嘛。我只是诧异,皇帝和皇后之间传情达意的方式竟然如此平易近人。”
我说:“这就是明代皇帝的风格,即使富贵已极,喜怒哀乐还是平民风格,让他们感到最舒适的还是来自中下层社会的女子和宦官。明代皇帝宠信‘奸妃’和太监,不仅因为后者会阿谀奉承,还因为和他们在一起时更有认同感,更觉得是自己人。他们形成了一层柔软的肉障,可以为皇帝屏蔽掉饱学较真的大臣和繁难的国事。再来看看宣宗孙子宪宗朱见深 的作品。宪宗是宣宗长子英宗朱祁镇的儿子。英宗宠信太监王振,草率出征,在土木堡被蒙古人瓦剌部落俘获。弟弟朱祁钰代理监国,后来即位成代宗,年号景泰,又称景帝。景帝即位后重用于谦,打败了瓦剌,又派出使臣,接回英宗,却是悄悄地将其接进城,软禁起来。景帝又废了朱见深的太子之位,立自己唯一的儿子朱见济为太子。结果朱见济次年就去世了。1457年,代宗病危,太监曹吉祥、将领石亨和首辅徐有贞看皇位难免还要落到顺位第一继承人朱见深身上,遂决定不如先下手为强,抢一个拥戴之功。于是他们便打开软禁英宗的宫门,把英宗抬出来,宣布复辟,而朱见深则糊里糊涂地又成了太子,成了皇帝。朱见深即位后,首先为英宗复辟后被处死的于谦平反,又对倡议清算景帝前朝旧账的大臣说:‘景泰期间的事已过去了,我都不再介怀。何况这事也不是为人臣子该说的。’
“宪宗登基第二年画了《一团和气图》。他用了‘虎溪三笑’的典故。晋代陶渊明和上清派道士陆修静去拜访慧远法师。法师送客向来不过虎溪,但是三人边走边聊,不觉已走过虎溪很远了,三人于是大笑。宪宗特喜欢总结中心思想,在题赞里写道:‘和以召和,明良其类。以此同事事必成,以此建功功必备。’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和气能召唤和气,明白人都是物以类聚。只要秉承这个原则,做什么事都能成功。此画的主题就是理解和宽容。政见不同的要和解,儒道释三家信仰不同的也要和解。衣纹的笔力之精快赶上积年的老画家了,不但安排得宜,还能表达出衣料的质地。”
◎朱见深《一团和气图》轴
叔明说:“这不就是心理学上常用的视知觉测试图嘛。有的从一个视角看是年轻女人,换个视角看是个老妇人;还有那种从一个视角看是两个黑色侧影,从另一个视角看是一个白瓶子。不同的思维定式,会产生不同的所见。朱见深这张画,远看是一张大脸,靠近一点看是左右对坐的两个人,再仔细一看是三个人靠在一起。改变思维定式,见解当有不同,朱见深简直是心理学高手呢。”
我说:“这个图式很接近明代织锦上常见的团纹设计。朱见深这人内秀,从小口吃,心眼多,从生下来到十五岁一直活在深宫里,宫里的帘幕、衣饰应是他最重要的视觉记忆。朱见深在这几轮宫斗里能存活下来要多亏他的保姆万贞儿。万贞儿是朱见深奶奶孙太后的宫女,四岁进宫,在宫里长大,生性机警。土木堡之变后,十九岁的万贞儿被孙太后派去看护她两岁的孙子,这就不单是保姆,更是贴身保镖了。叔叔当了皇帝后,没有万贞儿的保护,朱见深肯定是活不到父亲复辟那一天的。他即位两年以后,万贞儿生了他们的儿子,立即被封为皇贵妃。后来皇长子死了,但是万贵妃也成为事实上的六宫之主。万贵妃五十七岁去世,宪宗说:她走了我也活不长了。不久他真的也去世了。其实,宪宗后期把政事都交给了几个太监和阁臣,和大臣几年才见一面,基本废了。”
叔明说:“朱见深对万贵妃有恋母情结吧。也许童年经历给他带来很大创伤,后来精神就逐渐崩溃了。”
我说:“反正这段时间他也没闲着,纵情酒色,寄情丹青。《岁朝佳兆图》就是他这段时期的作品,作于成化十七年(1481)。明代过年要挂钟馗像,钟馗旁边的小鬼托着盘子,盘里装着柏枝和柿子,寓意百事如意。钟馗五官立体,面貌似乎来自李公麟的番人脸谱。以前中国人画鬼怪、画高僧,面貌都是取自番人,为的是和汉人面貌产生区别。画高僧,就把面目画柔和些;画鬼怪和钟馗,就让面目狞戾些。”
叔明说:“怪不得广东人叫洋人为‘鬼佬’,其实历来画鬼就是照着洋人的模样画的。”
我说:“钟馗衣纹的画法绝似戴进的‘钉头鼠尾’。当时戴进已去世近二十年,可见其风格追随者之众,在民间已相当流行。青衣红带的配色,让人想起成化时期烧制成功的斗彩瓷。斗彩瓷,也叫逗彩瓷,是在瓷土胎上用青花料勾出轮廓线,高温烧制,再施釉上彩后经低温烧制而成。成化斗彩鸡缸杯在嘉靖时已经价值十万钱了。朱见深对鸡的图案似乎有偏好,按照万贵妃的年龄来推算,贵妃应该是属鸡的,她又极爱瓷器。成化年间,朱见深派太监去景德镇御窑监制瓷器烧造,不计成本,次品全部销毁,才造就了成化斗彩的传奇。有幅《子母鸡图》上的题诗流露出了他心底的孺慕之情。”
◎朱见深《岁朝佳兆图》
成化时期的字还是比较容易辨认的。两人合作,叔明基本读懂了这首歌颂母鸡的诗:“南牖喁喁自别群,草根土窟力能分。偎窠伏子无昏昼,覆体呼儿伴夕曛。养就翎毛凭饮啄,卫防雏稚总功勋。披图见尔频堪羡,德企慈鸟与世闻。”
“保护和慈爱。这难道不是给万贵妃的情诗吗?”叔明问道。
我说:“据说万贵妃丰肥,貌雄,声巨,像男子。两人出门时,贵妃总是身着戎装,走在宪宗身前,宪宗看她能看得目不转睛。宪宗的母亲周太后问儿子:‘她有什么好看,你喜欢她什么呀?’宪宗说:‘您不知道,她抚摸我,我心里就踏实。’看到宪宗的《松鹰图》,我忽然觉得也许这只守护在松枝上的胖乎乎的老鹰就是让宪宗看了心安的万贵妃吧。这幅画是近代著名历史学家邓拓的旧藏。鹰隼设色细腻,眼神犀利,喙爪皆锐;松针出芒,根根剑拔弩张;间以松皮龙鳞,藤萝缠绕,氛围十足。工写结合,全幅无一败笔。此画也作于1481年,精气神十足。很难想象,仅仅六年后,养尊处优、正值壮年的作者就病死了。”
◎佚名《子母鸡图》
◎朱见深《松鹰图》
叔明说:“明代皇帝的画,不管画的是什么,亲和力都很强,题诗也比较好懂。他们的感情和苦闷也许在你看来很奇怪,但是我理解起来毫无困难。宋代的文化虽然和现代社会非常接近,但还是像隔着一层雾。明朝的事在我看来就像是同时代的事,也许是因为明朝在许多方面已经进入了现代社会吧。”
我说:“那么我们可以讲一讲吴门画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