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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笑起来真奇怪

来回答个问题:一个不对劲的人,往往哪儿不对劲?

有人说,眼神不对劲。一般好端端的人,目光是灵动的,会拐弯的。一个不对劲的人,目光就不是这样的了,它往往是直愣愣的,横冲直撞,充满冒犯,该回避的时候它不回避,该直视的时候它不直视,该软的时候它不软,该硬的时候它又涣散了。说白了,它不会根据别人的目光做出调整。聪明人的目光,好比一支灵敏的温度计,外界温度一升一降,它即刻做出回应,它是妥帖的,警醒的,又充满机变的。

有人说,动作不对劲。一般好端端的人,行为举止都是平常不突兀的。走路有走路的样子,吃饭有吃饭的样子,拍手像拍手,摇头晃脑像摇头晃脑,该行动的时候就行动,该停止的时候就停止。一个好端端的人,他的举动是适度的,和大部分普通人的举动保持着一致的步调和节奏。他在你面前做一个动作,一般你不会格外留意他做了什么动作。

有人说,讲话不对劲;有人说,笑起来不对劲。如果按照你们这番标准要求人,于一宝最不对劲之处,应该是他的嘴。他的目光那样活络。当然,过于活络了是不是也属于不太对劲的范围呢?有可能。不过这点姑且不算吧。他的举止,确实,也常常出格,行动起来,太像一只活泼泼的猴儿了,但这也不该成为判定一个人不正常的理由。你总不能说一个人爬树爬那么快,或者一转身就钻进了墙底下一个洞,就是行为举止失常吧?

但他的嘴一定是有问题的,嘴负责说话嘛,“言为心声”,说话最能看出一个孩子是不是像大多数的孩子那样知晓人情世故。

先不说说话,就是于一宝的嘴发出的笑声也很不对劲。确实,这是绝对绝对的事,可以发誓,他的笑声在夏凉小学,在夏凉村,甚至在落虾岛乡都是绝无仅有的。

他的笑肆无忌惮,响亮得不得了,声音哈哈哈哈往外溢,以至于张老师说别人的笑声似银铃一般,于一宝的笑声那是铜铃一般啊。这句话后来慢慢演化,就变成了于一宝的笑声像铁铃一般,当然也有见识特别广的人说像哑铃一般,毕竟那会儿小岛上的孩子还鲜有人知道哑铃是啥。

怎么说呢,我们以讲笑话为例,假设讲的笑话都是好笑的,你每次笑都会一样吗?我想肯定是不一样的。有些笑话只会让你莞尔一笑,就是微微牵动一下嘴角,都没有露出牙齿,甚至都没有声音;有些笑话,则会让你发出几声轻微的“呵呵呵”;只有少部分笑话,像一个小小的炸弹,轰一声,让大伙儿都东倒西歪,成了被搓揉的面团,失去原先板正的造型。

可到了于一宝那儿,只要你的笑话一戳到他某根筋,他准定,百分百,笑得声动全场。他从不克制自己的笑声,也从不注意自己的笑法。他大张着嘴,让笑声的分贝高出所有人的笑声,可以说是朗声大笑,也可以说是笑声涌动。

也就是这种笑法,曾一度令上课的老师无法忍受。别人的笑几秒钟,或者十几秒钟,他的笑,尾音拖得老长,有时要一分钟才收得回去。这便很奇怪了,在他们班,同学们常会发觉,其他人的笑声都收住了,于一宝还在“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或者,其他人都没笑,他一个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也或者,其他人都笑了,唯独于一宝没笑。过了好一会儿,别人关注另一件事了,书翻到下一页了,他才开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比较要命的是,有一回考试吧,应该是二年级第一学期期末考。他竟然在那场数学考试中大笑起来,像一个开关失灵的水龙头,一发不可收拾地喷吐出笑声。这也真是见了鬼,你说语文考试,读到某篇文章笑起来也就算了;数学考试,你看到数字也笑起来?这辈子就那么缺笑吗?是的,人家确实在数学考试时引发了自我的大笑,当然不是看到一些数字笑了,而是因了一道数学题才大笑不止的。

那道题是这样的:小胖家做了12只包子,小胖每天早上吃3只,可以吃几天呢?每天早上吃4只,又可以吃几天呢?

这道题好笑吗?分明一点都不好笑。可于一宝“眼光独到”,有一种见常人不可见的本事。他眼前浮现出一间军营宿舍,一个小兵正瑟缩着手脚钻进被窝。那时小兵们伙食很差,有天早上,炊事班几个月来破天荒做了肉包子。每人分到一只,小兵吃得太快,只记得包子味道好,却没法清晰回味出究竟是啥味道。当他的舌头去追寻这个味道时,包子早下肚了。这下麻烦了,包子的味道逗引着小兵,魅惑着小兵。小兵是炊事班的小兵,就斗胆做手脚,在袖子里装了两只包子回宿舍。可发觉没处藏,只好塞到叠起的被子里。晚上睡觉,他小心展开被子,飞快躺进去,心怦怦跳,将塞着肉包子的塑料袋挪到身旁。包子近在咫尺,想吃,又不敢,怕肉香引起上铺注意,就琢磨着等半夜再消灭它们。或许,那个小兵白天训练加劳作实在太疲惫,那晚竟睡死过去。小兵睡相奇差,做顺时针移动,有时,头都会转到墙上去,像顶牛一般顶在那儿。两个包子吧,结局很惨,第二天醒来,小兵伸手在床头摸,摸啊摸,哪有呢,赶紧掀开被子找,包子已被压成了两个大饼。

于一宝偏偏在读这道应用题时,想起爷爷于老癫说的这件旧事来。12张压得又扁又平的包子大饼,在他眼前华丽地摊着。12张包子大饼摊着也就罢了,它们还在他面前排列组合,组合排列。接着,小兵那张因紧张而汗涔涔的脸也在他眼前晃动起来。

想到这里,他兀自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可不得了,同学们都在埋头答题,周围突然传出一阵大笑,那铜铃般的笑声简直令人发指。监考老师疾步走过去,由于期末考试错位监考,就由三年级的老师监考二年级。那位老师十分不解,以为考生遭遇了突发情况。

“怎么了?怎么了?”她一脸紧张地问。于一宝的笑还是没能止住,“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老师已站在他身旁,严肃地命令:“这位同学,静下来。”于一宝手指着试卷上的那道应用题,那只瘦骨嶙峋鸡爪般的手也因大笑而抖动。

大概为看出一点门道来,老师不得不弯下腰。奇怪了,老师发觉应用题上油印的字迹清清楚楚,考卷上也没有任何值得发笑的东西。

就在老师十二分疑惑时,她身旁这个考生又喷出一阵笑来:“哈哈哈哈哈……”这下老师心里攒着的一股无名火再摁不住了,一把将于一宝拎起来:“给我停下来,再不停下来,到门口去考试。”教室里,零星的窃窃私语试探着,像小老鼠般钻来钻去,有人说:“老师,把他拎出去,他是个木大。”

于一宝试图克制住自己的笑,用手捂住紧闭的嘴,挺直身子,总算将这倒霉的笑给摁了下去。监考老师按住他的肩膀,一把将他揿回位子:“赶紧给我做。”她还以手指重重敲了两下于一宝的桌子,以示补充警告。

考场重新静下来。不过好景不长,没出三分钟,一阵轻微的嗤嗤嗤嗤的声响又传了出来。监考老师一抬头,视线里一只手突兀地举着,又是刚才那个大笑不止的同学。“老师,我还是憋不住笑,快憋死了,老师,让我到外头考试去吧。”显然,他竭力止住笑才说出这句话,以至于声音颤颤的。

这话可把教室里那些埋头考试的人惊到了,竟还有人主动要求老师赶自己到教室外考试?真是公鸡下蛋头一回呵。

出于考生自愿,又出于他对考试造成的影响,监考老师只好请于一宝出去。那个冬天的下午,他就在教室外一个小花坛处,就着一块表面平滑的黝黑的石头,完成了剩下的考试。不过他动作奇快,寒风里吹的时间倒不算久,比大部分同学提早20分钟交了卷。

这件事一度成为夏凉小学的笑谈。只有发试卷取成绩报告单那天没人笑话,这个木大,数学考了100分,二年级全班唯一的100分。

过些日子,大家很快忘记了他的100分,而记下了那神奇的笑声,孩子们给这个笑取了一个很好记的名字:应用题之笑。

他的嘴岂止管不住笑声,更管不住话。若说他的话有什么太出格的,倒也没有。他就是喜欢说真话,一就是一,二就是二,石头就是石头,鸡蛋就是鸡蛋。

说真话有什么不好?一个小孩,他不说真话,成天说假话好吗?不过说真话也得分场合啊,你啥场合都能说真话吗?你去走亲戚,你的亲戚特别客气,烧了一桌菜。可是呢,那个亲戚吧,做菜手艺实在让人不敢恭维,没一个菜能入口的。她偏偏既自信又好客,时不时夹菜给你,还一脸期待地问:“这个红烧肉是阿姨最拿手的,你吃!”话音刚落,一块红烧肉到了你碗里,她又满脸期待地问:“好吃吗?”你怎么说?你会说:“嗯,这个……这个……那个……其实特别难吃啦。”

我想你不会那么回答,你会微笑,并且让笑容在脸上停留几秒,并用力地点头:“嗯,好……好吃,好吃的。”这是什么?这是说话的分寸。

而于一宝就不是这样的了,于一宝真是讲话掌握不好分寸的人呢,他说话的分寸就是自己心里的真实感受。

村里于木匠家娶媳妇,于木匠家与友福家是表亲,友福一家去喝喜酒。当然,谁家的喜酒,于老癫都要去喝,这是惯例,只是这次,于家其他人也随行了。

孩子们最是喜欢喝喜酒,不但能吃到大鱼大肉,还能拿到新娘子分发的红蛋。那红蛋哪,像跳动的心,哧溜一下,投进灶灰里去,烤热了,再用火钳小心夹出来。蛋已有点裂痕,开裂部分的蛋白有一道焦黄的金边,别提多香了。

本来是那么开心的事,于一宝既拿到了喜糖,也拿到了红蛋,红蛋还捏在手心里呢。随即,因了嘴巴里的话,不开心的事就发生了。

新娘子发了喜糖,敬了酒,转身到另一桌去了。于一宝就座的那桌,数来旺嫂子话最多,她说:“新娘子漂亮。”半桌子的人也陆陆续续跟着称赞起来:“漂亮”“漂亮”……于一宝回过头去细细打量,一个一身红装的女子正在隔壁桌敬酒,身形魁梧,腰比肩膀还要粗大,头发打了厚厚的发蜡,像雄鸡的鸡冠竖着。他还留意到刚才来敬酒时,新娘大而扁平的脸上竟有颗痣,就在右脸颊,恰似落着一颗黑豆。他向来讨厌脸上有痣的女人,是不是因为严厉的班主任老师脸上有颗痣呢?

就在于一宝转头看新娘时,来旺嫂子偏偏注意到他,待他头一摆正,她的话就递过来了:“一宝,你说说,新娘子是不是很漂亮?”被这么一问,于一宝才从沉思里回过神来,他没说话,摇了摇头。

见他摇头,来旺嫂子来劲了:“新娘子这么漂亮!你还摇头,新娘子比哪个女孩都漂亮呢!”她那么说着,又往嘴里夹了一块猪肉,话音落了,油亮的厚嘴唇却没停止动作。

“她就没小李老师漂亮,她不能和小李老师比。”这句话说得有板有眼,声音又尖又亮,尽管婚宴觥筹交错,人声鼎沸,但全桌的人都听到了,来旺嫂子自然听得清清楚楚。

她可来了精神,大概这么逗孩子会给她带来一种暗自的兴奋:“一宝,我敢打赌,你们小李老师肯定没新娘子漂亮,新娘子是第一漂亮的!你不信问问大家。”于一宝不响,但来旺嫂子替他问了,她先问自己左手侧的一个阿婆:“阿婆,你说是不是?”穿着对襟蓝褂的阿婆点点头,有气无力地答道:“今天新娘子第一漂亮。”来旺嫂子又问对面的大伯:“忠林叔,你说,新娘子漂不漂亮,是不是第一漂亮?”那个叫忠林叔的,露出一嘴参差不齐的黄牙,点点头:“漂亮,漂亮。”来旺嫂子又问自己右手侧的柄权:“柄权大哥,你说说,新娘子漂亮吗?是不是比什么小李老师漂亮?”柄权端起酒杯,吸了一口酒,抬起头,脸颊上的肉抖了一下,才似笑非笑地表态:“漂亮多了。那小李老师,白得像外国人,瘦瘦的,没胸没屁股。”这下,一桌人爆发出一阵阵哄笑来。

这哪是笑,比哭还难听。这哄笑锋利无比,每一阵都带着尖利的刺,一针一针扎到于一宝心坎里。于一宝心里的气早兜不住了,他捏着小拳头,捶了两下桌子,面前的盘子都抖了起来。

“你们都是瞎子,瞎了眼。在夏凉,小李老师第一漂亮!没有人可以和她比!”他几乎喊出了这句话。

坐在于一宝身旁的友福尴尬地笑笑:“这小子,又犯牛脾气了。”友福用手按下了于一宝高昂着的头。

一桌人又喷发出一阵哄笑,仿佛他们经过一番努力,总算共同达成了一个激怒孩子的意愿。

于一宝看到一张又一张空洞而丑陋的嘴,看到一张又一张抖动的脸,他气坏了。他们可以说新娘子漂亮,但不可以说第一漂亮;他们即使说了新娘子第一漂亮,但又怎么可以说小李老师那样的话呢?他们全是瞎子吗?

来旺嫂子的劲头好比燃旺了的火,哪肯歇:“一宝,看到了吧,大家都笑你呢。”说完后,她又发出一阵刺耳的笑。

此时,昏暗灯光下,人们看到一个圆形的东西,嗖一下飞了过去,不偏不倚击中了来旺嫂子。那东西发出啪的一声响,就落地上滚走了,来旺嫂子嘴里则发出了啊的一声尖叫。

人们惊觉这不明飞行物是红蛋,一颗自于一宝手里飞脱,按抛物线急速行进的愤怒的红蛋,无比精准地打中了来旺嫂子的大圆脸。

随后,人们看到于一宝撒腿跑了,他飞奔着穿过一张又一张桌子,穿过酒菜腾起的水雾,穿过醉醺醺、油腻腻的人群,一边跑一边哭喊:“瞎子,瞎子,你们全都是瞎子。”

于一宝惹怒了来旺嫂子,后来,来旺家和于家就再没来往过。这是一桩事。

另一桩事,影响就实在有点大了,让大家往后不得不在“重要场合”提防于一宝的嘴。

事情发生在二年级第二学期。夏凉小学当时要评A级海岛学校。孩子们并不明白A级有多少高级,只是听到大喇叭里喊:“要讲礼貌,见到客人要主动问好,要打招呼。”又听到班主任老师反复教诲:“要讲礼貌啊,见到外面来的客人,少先队员要敬礼,不是少先队员呢,就喊‘老师您好’。”

同学们都听进去了,都记下了。

那天,来了一队客人。海岛小学难得来客人,孩子们过节一般兴奋。遇到客人,自然很有礼貌,敬个队礼,腼腆地道声:“老师您好。”

于一宝还不是少先队员,没有资格敬队礼,他有点为这事感到懊恼,不过懊恼归懊恼,他还是很有礼貌地向客人道“您好”。

午后,董校长陪着五个评估组客人参观校园。孩子们就跑去看,又不好意思靠太近,只好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稍隔开点距离,远远地看。在孩子们眼里,领导是另一种奇怪的生物吧?他们走到哪儿,一堆孩子跟着走到哪儿,嘻嘻哈哈的好不热闹。

于一宝也跟着大家一起研究这些老师口中称作“领导”的客人,研究哪个官比较大,谁该听谁的,并且心里想,董校长是不是归他们管呢?

他先发现这些人里头,除了两个女领导,其他人肚子都很大。他想,肚子大,肯定是当领导的第一个条件。那会儿,他们正站在教学楼前面一棵大雪松下,听董校长卖力地介绍夏凉小学的光辉历程。于一宝研究来研究去,目光扫视了他们的肚子后,随即发现一个问题,站在六个人中间的那位领导,他的裤子,对,就是他的裤子,出了一个大纰漏:前面拉链竟没有拉上!他就靠近了些,竟然隐隐地看到那位领导穿着一条花裤衩……

天哪,于一宝想,这不是很丢人的事吗?他甚至未及进一步细细考虑,就走了过去,拉了拉那位领导的衬衣。领导低下头来,以为是个淘气的孩子。他用手将衬衣抚了一下,重新将头抬了起来,脸上再次摆好权威的神情,并且清了清嗓子。

董校长注意到一个瘦猴子般的小个子男生靠近了县教委的王主任,马上认出是于一宝,伸出手想制止,让他到别处玩去。董校长的动作慢了一拍,于一宝已响亮地冲王主任发出了提醒:“伯伯,你裤子拉链没拉!”

这句话,在董校长听来无疑一声霹雳,只觉耳朵里一阵轰响,脑袋都震晕了。

那个大肚子的王主任呢?他身旁正站着两位女领导,他的威严瞬间雪崩般坍塌了,脸上代之而起的是一阵红一阵白。不过,他还是动用了多年来担任主任的镇定,保持着挺立姿态。接着伸出两只胖手,一只放在腿上,另一只一把将象征尊严的拉链给拉上了。

于一宝没有看到接下来的情形,他被董校长拎回了自己教室门口。董校长也没有见识到接下来王主任的反应,这也好,他本就不忍直视吧。

大家谁也没有再提这事,谁都装作没看见,谁的脸上都是一派愉悦轻松。董校长重新回到他们中间,他见到的自然是一番谈笑风生的场面。王主任脸上重新换上了惯有的威严和从容,这让董校长略略放宽了心,悄悄伸手擦了一把额头冒起的汗珠。

学校在当天下午送走了五位客人。

一个月后,县教育局下发全县A级学校评估结果的文件。董校长戴上老花镜,将文件上那份长长的名单反反复复看了五遍,一把摘下老花镜,扔到一堆打开的数学作业本上。

没有夏凉小学!根本没有!

“明摆着欺负人!”董校长一掌拍到办公桌上,这本是他担任校长以来,有望为夏凉小学赢得的最高集体荣誉。 m6OK39tnnkbMBBToxHQ+J/X8Yx421pkl28gh8A9fnL/rfmGpd5EJE9f0c7IB8lE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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