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手怯怯地探了出来,举过耳朵,举过头顶。
董老师起先没察觉,也有可能眼睛余光已瞥见那只手,只是问题的重要性让他无暇顾及课堂上的细枝末节。
董老师正卖力地讲“鸡兔同笼”,脑袋上本就稀疏的头发,这会儿垂下来一绺,仿佛兔子爱吃的一撮干草,也具备了某种数学的意味。平常,为掩盖脑袋中间那块日渐荒败的高原,董老师会采取缓兵之计,将左边为数不多的头发向右边斜着拨过去。此刻,头顶像120瓦的大灯泡,光亮毕现,董老师全然顾不上了,让小屁孩们弄清楚兔子的腿和鸡的腿之间的关系,用他的话讲:“这是重点之重点。”
那只原本试探性的手,这会儿变得固执了,它不但举过头顶,胳膊完全伸直,甚至还急促地摇起来,像一棵瘦瘦的小树被大风推动着腰肢,如果它能说话,一定高声朝董老师喊:“往这儿看,往这儿看!”这下,董老师再不好视而不见了,头微微低下一些,眼睛向下,目光刚好穿过塌陷在鼻梁上的老花镜镜面:“杜小燕,什么问题?”
那只瘦瘦的手的主人像一茎麦秆,仿佛董老师用力吹口气,就会从座位这边被吹到教室墙角。事实上杜小燕在数学课上从不举手。这会儿举起手来,并非为了探讨兔子和鸡的腿的问题。她从座位上站了出来,身子倚靠课桌,声音像蚊子嗡嗡。董老师努力将脖子伸长,他听清了。杜小燕说:“老师,我肚子疼得很,能不能去一下厕所?”
“赶紧去,赶紧回!”董老师的手往门外一指,那绺下垂的头发晃荡了一下,他用没拿粉笔的左手斜着拨一下,又曲起手指,做梳子状,自左往右梳理了两下,头发服帖了。
杜小燕像一只受惊的小麻雀飞出去。教室西面,两个靠窗的男生脑袋忍不住转向窗外,目光紧随杜小燕。他们看到杜小燕小跑着穿过教学楼西边那条小石子路,路旁一大片菜地,这是学校老师们的自留地,老师们种植各样菜蔬,一年四季都有收成。随后,小路拐个弯,一排冬青树突然站成了绿墙,挡了视线。厕所位于学校西北角,他们视线里只余下西北角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了,足足有三层楼那么高。那是学校里年岁最长的树,比夏凉小学所有人年纪都大,也比这地方的所有人年纪都大。
正值5月,梧桐树到了一年中的鼎盛时期,叶子在下午的阳光里闪烁,每一个光点都招摇得很,仿佛远远地和坐在教室里的人招手。
董老师突然自讲台旁踱下来,走到教室西面靠窗那排,以手指敲击第一张桌子,接着第二张、第三张,待他走到最后一桌,那几个男生的头早已摆正了。
“人家上厕所,你眼睛往窗外看什么?你这个位置看得到女厕所?”董老师指着其中一个瘦不拉几的男生,数落了两句。
没想到,这句话让原先紧绷的气氛,一下松动开来。
竟有个插科打诨的声音趁机钻出来:“他有透视眼。”
课堂里炸开一片笑。
董老师走回讲台,扶正眼镜,面颊上的肉沉将下来,目光硬挺得像根鞭子,课堂即刻回到了先前的严肃状态。
董老师继续讲动物的腿的问题。杜小燕却踢里踏拉地跑回来了:“董……董老师……”她还未完全站稳,大口喘着气,像一条刚捞上岸的鲫鱼。“不得了了。我……上完厕所,经过梧桐树,一只大鸟停在树上……幸好我逃得快。”杜小燕平日里讲话声音细弱,此刻大概惊魂未定,声音又尖又高。
董老师不作回答,伸手示意杜小燕赶紧入座。
“老师,一只非常大的鸟,全身漆黑,就躲在梧桐树上,树都让它弄得晃起来了。”杜小燕还未从惊吓里回过神,脸成了一张白纸,声音还在遏制不住地颤抖。
早有人将头伸到窗外:“好像真的!我看到梧桐树枝在晃。一团黑影……”
“对,真的真的,一只巨大的鸟。”杂沓的声响自教室各个角落爆出来。
董老师再也不能揪住鸡和兔子的腿不放了,他凑近窗口,把鼻梁上的眼镜扶稳了看。远远地,他似乎也看到了梧桐树的大树杈在晃动。
“董老师,您是校长,这么大一只鸟飞到学校里,您得管。”
这话倒提醒了董老师,让他记起自己的重要职责来。在落虾岛上的夏凉小学,教数学的董老师还是校长。当然,董老师自我介绍时不这么说,他说自己是夏凉小学负责人。负责人不就是校长吗?董老师是沿用了乡里领导的说法,他大概觉得学校规模太小,叫校长还有点不够格。
不过在夏凉小学,大家课堂上称呼董老师为老师,课堂下就有点不统一了,有人叫老师,也有人叫校长。
董老师在浅蓝的油漆剥落得斑斑驳驳的木窗边张望了一会儿,随即左手捏着数学书,右手捏着那个旧板刷小跑着出去了。同学们看他匆匆跑过菜地边小石子路的身影,有人再也坐不住了,挨到门边张望,脚在门内,上半身探了出去。
还有人没刹住车,跑出了教室,回过头来,打手势招呼里面的人。
“快点来啊,一起帮董老师捉大鸟去。”
“万一董老师打不过大鸟,受了伤怎么办?”
这话可了不得了,它就是一个强有力的借口。孩子们一下子找到了在上课时间跑出教室的理由。
情急之下,有人从教室后面卫生角抽出一把拖把,有人手里攥着一支铅笔,有人捏着块橡皮,有人跑动时甩掉了一只鞋,大概他脚上的鞋尺码向来太大,并不适于奔跑。
孩子们聚集到大梧桐树下,董老师已对着树上的大鸟喊了:“给我下来,赶紧下来!”
并不是那鸟听得懂人话,大家靠近树,抬起头来,才发觉郁郁葱葱的树杈间蹲着一个人,一个微胖的老头,除了斑驳的头发,身上一团黑。再细看,老头竟披着件黑油布雨衣。
“这不是木大的爷爷于老癫吗?”人群里马上有人认出梧桐树上的老头。在这个南方的小岛上,“木大”差不多就是“笨蛋”,一般是指那种又痴又笨的人,并非哪个人的真名。
董老师跑到树下,便一眼认出了树上的人。夏凉村并不大,几百户人家。尽管董老师不是这个村的,但大部分人他都认得。
见到树下人群聚集,于老癫格外兴奋起来,他在枝杈间跳来跳去,口里发出嘎嘎的叫声。
“学野鸭呢。”有人马上听出来了。
听到议论,于老癫似乎得到了鼓励,更来劲了。他像一只大野鸭,先是半蹲着,接着噗一声站了起来,站在一根大树杈上,上下扇动双臂,黑色雨衣似一件奇怪的大披风刮过树枝,刺啦刺啦响,几片树叶掉了下来,几根细小的枝杈也跟着掉了下来。
“我要飞了,呜……嘎嘎嘎……我要飞了……嘎嘎嘎……”看他摇摇欲坠,做出往下跳的样子,聚集的人群即刻向旁边散开,看来没人愿意当人肉垫子。树下留出了长满青草的空地,梧桐树叶明亮的影子在空地上的草叶间晃动。
却不见于老癫跃下。
“老癫,赶紧下来,慢慢倒退着往下爬,我在下面接应。”董老师急了,额头上沁出汗来。他贴着树,把手张得很开,那样子既像要接住树上的人,又像一个祈祷动作。
“你是哪个,敢叫我老癫?待老子飞下来,一声命令,叫警卫将你捉拿了去!”树上的人听到“老癫”的称呼竟来了脾气,他很不高兴,用手做出一把枪的样子,对准董老师:“砰一声……小命没了。”他那么一比画,身体就在树干上晃动起来……吓出董老师一身汗。
男生于勇靠近树干,附在董老师耳边说了句话:“董老师,你得叫他‘省主席’才行,夏凉人都知道,于老癫喜欢自称‘省主席’,也爱听别人管他叫‘省主席’。”
这么一听,董老师改了口,朝树上喊:“‘省主席’,于主席,于大主席,你下来。”
“我不下来,我要侦察出哪里有报纸,老子要画画。”他们这才发现,他脖子上还挂着一副望远镜。
他要画画,这点董老师倒也知道,落虾岛的人都知道,夏凉有个疯子画家,画画成瘾,成天涂鸦。起先画油画,后来颜料、画布用尽,就改用毛笔在报纸上画,找不到报纸,就在沙地上画、墙上画、小孩肚皮上画……
“树上怎么会有纸呢?”
“纸不就是树做的?树上怎么会没纸?你还是做校长的人,这点事搞不灵清。”话音一落,于老癫又开始在树杈间蹦跳,几根小树枝折了,自茂密的树叶间落下来。
“董老师,我去把木大叫来吧,让他把疯爷爷领回家去。”还是刚才那个于勇,掌握的情况真不少。
董老师点了点头,脑袋上那绺头发又甩了下来。
两三分钟工夫,于勇从二年级教室方向跑回,转动着两只胳膊,嘴里喊着:“快闪开,闪开!救兵到!”他在树下刹住步子,人们才发觉后面跟着个比他矮一截的小男孩,就是他们口中的木大。
男孩皮肤呈小麦色,脑门溜圆高突,眉毛弯曲,弧度近乎圆规画出的线,两只招风耳突兀地支棱着,头顶一团乱蓬蓬的鸟巢,仔细看脖颈处有隐隐可见的污垢。他大概洗脸和洗澡都不会顾及那个被遗忘的地带。他的眼睛不大,但目光一亮一亮的,这样的目光让你相信,即便碰到一块土疙瘩,他也是充满好奇的。他穿一件粗布白衬衣,应是爸爸的衬衣改小了归他的,夏凉村好些人家的大人都这么干。衬衣布因为年长日久的缘故,袖子、领口、衣襟都泛着一层黄。他的衣袖一只挽着,另一只垂着,是有点过长的,走路时甩着像水袖。脚上着一双解放鞋,右脚鞋面已磨破,大脚指头时不时冒出来一下,显然他没穿袜子。
“一宝,你有办法让爷爷从树上下来,把他带回家去吗?”
小男孩漆黑的瞳仁冲着董老师看了一会儿,眼睛眨了两下:“……当然有办法,这简单得很。”说话间,他的袖子甩了下,显出胜券在握的样子。
于一宝站到了那块空出来的草地上,梧桐树叶的光斑此刻停在他脸上。他站直身体,对着高大的梧桐树,对着梧桐树上穿着黑色雨衣挥动双臂的爷爷,大声喊道:“报告‘省主席’,报告‘省主席’!”
听到声音,树上原本躁动不已的老人静了下来,他别过头,紧闭着嘴,脸上显出一个大领导惯有的持重的表情。他在倾听,树下这个“小兵”到底有什么大事报告。
“报告‘省主席’,家中来了吴师长,要向您汇报工作。”小样,他竟然称呼自己的爷爷为“您”,这让围观的同学们觉得又惊讶又好笑。
“吴师长?小子十年不见,总算来了?看我怎么收拾他,这小子。”嘴里那么说,但可以想见这位吴师长是于老癫心里很期待相见的人。
“一宝,你赶紧回去,告诉吴师长,我这就来。”
“吴师长来汇报工作”,是于一宝家在外面唤回于老癫的绝招,几乎无一次不奏效。据说于老癫年轻时当过兵,军营里有个吴师长是他一直挂在嘴边的人物。但不知道为什么,当兵两年后,他去了意大利学画,一学八年,后被中国驻意大利大使馆遣送回来,就成了疯疯癫癫的样子。多家医院诊断,说是家族有精神病遗传史,精神病基因在他身上显现了。
“报告‘省主席’,吴师长交代了,要小的务必将您带回去见他,要不然他就不见您了。”
树上的老头又愣住了,眨巴眨巴眼:“好,好!”随后,屁股朝下,哧溜哧溜像一只大猩猩,眨眼间便到了树下。
他站定,嘴里发出一阵咕噜咕噜声。挺了挺身子,用双手拉了拉黑色雨衣下摆:“小崽子,立正!”
于一宝像一个小兵,直挺挺地站到了他爷爷面前。
“稍息。立正。向后转!”于一宝转身面向人群。
“齐步走——”那个“走”字尾音被老头拖得老长,还从围墙一带传来一个回声。
人群爆发出哄笑,围观的孩子们一个个乐得东倒西歪。于一宝,这个二年级的木大本就是夏凉小学的笑话。四年级同学原先只在别人嘴里反复听说,今天算是真真切切见识了一回,他们中有个戴眼镜的捂着肚子一边笑一边说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爷孙俩踏着军人的步伐,“一二一,一二一”朝前走去。没走出两步,于老癫停了下来,小跑步回到董老师身旁,竟然伸出右手,朝他行了个军礼:“报告司令,本主席开路了。”
这话又像启开了一只阀门,梧桐树下人群里又喷出一阵笑。
爷孙俩再没理会背后笑得乱颤的人们,他们昂首挺胸,踢踏踢踏向那条菜地边的小路走去。走出三十米后,于一宝似乎想起了什么,飞快地回转身来,冲到董老师面前:“董老师,我这就将爷爷领回家,你告诉张老师,不要骂我。”董老师此刻惊魂初定,脸上露出了和蔼的笑:“不会的,赶紧把你爷爷带回去,就是立了一个大功。”
踢踏踢踏的脚步声再次响了起来。
他们走出了学校大门,走上一条田间小路,垄上麦子已由青转黄,风一吹,麦穗晃动,麦芒在阳光下折射出纯金的光线。
于老癫显得兴高采烈:“吴师长来了,嘿嘿,吴师长来了……”他走着走着,就像一个淘气的孩子扭动起屁股来。
他们走过一畦一畦麦地,走过油菜地,席卷了整个3月的油菜花潮已平息,油菜结满了籽,一派青碧铺陈开去。
临近村庄,小路旁闪出一个大水塘,水塘边扇形的菱叶漫溢开来,新绿、浅绿、翠绿,堆叠着,在阳光之下闪耀。
爷孙俩绕过水塘,攀上一段石阶,石阶穿过小树林,绿荫匝地,踢踏踢踏的脚步声响起来。上了一条宽阔青石路,夏凉小学已躲到了庄稼地那一边。青石路两旁分布着小渔村里的居民房,石墙黑瓦,错落开去。远处东南方向,大海静卧于下午的阳光里,一片无边的蔚蓝,明晃晃地亮着。
一走到堤坝上,大概被远处阳光下的蔚蓝逗引了,也大概心情实在有点好,于老癫竟然开始大声吟诵:“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著全无是处。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于一宝问爷爷:“念的啥?”
老癫这会儿念完后,脸上显出世事洞明的表情:“这个不得了,辛稼轩写的。稼轩哪,文章好,酒也喝得好。他盛赞酒之厉害,喝了酒不但觉得古人写的文章狗屁不值,还觉得松树也成了自家大兄弟,要来扶醉酒的他。了不得了不得,一宝,你也要学会喝酒,要像‘省主席’我,会喝酒,真英雄。”
于一宝将信将疑,不过平常听惯了爷爷的胡话,倒也不觉得奇怪。
经过那条石路,爷孙俩走进了七拐八弯的巷子。一进入巷子,于老癫的疯劲又上头了,他指着墙上自个儿涂鸦的一幅画,和孙子说:“看到了吗,‘省主席’于大岚传世精品,全中国没人画得出这样一条鲸!”于大岚是于老癫真名。村里人都知道于大岚年轻时当过兵,当兵前在什么国立艺专学画,当兵后又去了意大利学画。谁也搞不灵清“国立艺专”是什么名堂,对那个“意大利”还是“意利大”也不甚清楚,他们只知道于大岚是个疯子,这一点千真万确。
于一宝抬起头,墙上一条墨线勾勒出的大鲸鱼,正呆头呆脑望着他,光秃秃大脑袋上的小眼睛似乎滴溜溜在转动。
他们继续朝巷子深处走,没出几步,墙上闪过几行诗,一宝看不懂龙飞凤舞的字,但认得爷爷笔迹。这条巷子的墙,不知何时起成了于老癫的画板,起先也有人说道过,费尽口舌后仍无济于事。在这个不大的渔村,谁也没能挡住于老癫画画,就如没人能挡住春天桃树开花、冬天河水结冰。
30多年来,他因为随意在别人墙上涂鸦,被人敲破过脑袋,抓破过脸。也因为随意在别人墙上涂鸦,被人打折过腿,但于老癫转身就忘,走路还一瘸一拐的,他又在村中墙上继续作画了。
那会儿,世上还没有于一宝,大概连于友福也还没有。有天傍晚,年轻的于大岚突然厌恶起在画布上画画,拿着颜料画笔,就出了家门,沿一条老巷子走去,走到一座老墙门旁,先用手摸了摸那堵墙,一种冰凉的质感透过他的手掌,这是和画布画纸截然不同的质感。“这里应该有一幅画。”他突然萌生这个念头。他的笔就落到墙上,随着笔触走动,很快,墙上出现一头大海龟,海龟向上游动着,周身还有几丛翠绿水草点缀。
等到这只海龟即将大功告成,墙内踅出来房子主人——烂眼阿青。烂眼阿青冲那堵墙注视了几分钟:“大岚,你咋在我墙上涂了只王八呢?”
“烂眼,哪是王八?这是海龟,一只了不起的美术史上的海龟!”
“去你的,还了不起。你咋不画自个儿脑门上去?分明一只大王八!”
“这要是王八,那鸭子就是乌龟,狗就是水牛……”
在墙上乱涂可气,更可气的是乱涂了还嘴犟。
烂眼阿青气得直咬牙。他就动了手,打翻了于老癫的油画盒,颜料四溅在石板上,他还打破了于老癫的脑门。
第二日,于老癫脑袋上缠着一块白纱布,又在另一堵墙上,全神贯注创作他在美术史上的作品了,仿佛昨日压根儿没遭到烂眼阿青的攻击。
村里大部分人渐渐默认了于老癫的这一恶习,好比默认夏天一到,定会有蚊子苍蝇飞来一样。
于老癫的另一个爱好是喝酒。他不但在家喝酒,还喜欢到别人家蹭酒喝。在这件事上,他简直能掐会算。谁家有大事,谁家准备办酒席,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脑袋里仿佛装了万年历和报时钟。哪家娶媳妇,哪家嫁女儿,哪家造屋上梁,乔迁新居,孩子百日,老人喜丧……于老癫都会适时而至。
他将外套披在肩头,拿出一点大官的腔调,以一种略显阔气的方步朝办大事的人家踱去。其他客人还没坐齐呢,他先占一个适宜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的最佳位子,坐定。用他的话,这叫“上座”。
他也不说话,微微眯起眼睛,看着桌上冷盘。有人过来,若招呼:“老癫,在?”他便将眼睛闭上,或者掷去一个白眼。若有人招呼:“‘省主席’,您老在?”他的眼睛则慢慢大起来、亮起来,脸上浮出生动的神色,待这种神色到位了,再略略停顿一会儿,冲那人点点头。
吃饭这件事,于老癫讲究派头。他嗜酒,但杯里酒自己不斟,等别人。他是“省主席”嘛,岂有自己斟酒的理?有时,周遭的人会忘了给他斟酒,他就把筷子响亮地往桌上一拍,也不说话,只让筷子说话。有时,拍一次还听不到,就拍两次,拍三次,酒也就满上了。
酒足饭饱,客人们撤下来,于老癫也撤下,找个位子,挺直了上身端坐着,等人敬烟。一根烟递过来,他伸手接着,叼在嘴里,并不点,于老癫从不带火柴,“省主席”没有自己点烟的。他叼着烟,可以让其在两片嘴唇间挂好一会儿,如果没人给点燃,就不动,一直叼着。
在自己家,他抽烟斗,一只老旧烟斗,尽管旧,咬到嘴里还是很气派的。
小渔村里,办喜酒恪守和气为贵,没人会驱逐客人,即便客人是个疯子。岁月流转,于老癫喝喜酒已成小渔村风俗的一部分。一件事一旦成为风俗,就不会令人憎恨,顶多让人哭笑不得。谁家婚丧嫁娶,若没于老癫到场,反倒觉得缺了点热闹,缺了点吉利。
于老癫倒也不白喝这酒。每次喝完,都会主动要求画幅画作为贺礼。一边画一边口中喃喃着:“送你十万彩礼,十万知道吗?”有些主人拿张白纸给他:“画只大公鸡。”于是他拿起笔,唰唰唰,三下两下,嘿,还真是,一只大公鸡威风凛凛站到了纸上。你甚至都相信,明早天蒙蒙亮,它都能给你啼鸣叫早。
有些主人豪迈,指着前院里一堵新披了白石灰的墙:“画条鲸。”画鲸,于老癫最拿手,村里人人皆知,于老癫笔下的鲸活灵活现,据说还有镇宅辟邪的功效。
于老癫的“大作”就这样陆陆续续在小渔村里多起来。不过,谁都知道他是个傻子,谁也不拿他的画当回事。
穿过那条巷子,再拐过一个弯,就到了一个小院门前,小男孩推开木门走了进去,后面于老癫已大声嚷嚷开了:“吴师长,吴兴贵,你个小兔崽子总算来了!”
老头一跨进门,迎头撞上了儿子,也就是于一宝的爸爸。他顿时泄了气。
“爸,校长让我把爷爷带回来了。”于一宝说道。
“又在外面搞事了?”于一宝的爸爸问。
“我……没……侦察敌情……”老头噘起嘴,手里握着那个自脖子上挂下来的望远镜,像个无辜的老小孩。
于一宝的爸爸年纪并不算大,看起来却像是于老癫的弟弟。他时常在海上,风吹日晒,脸已被岁月雕刻出了树皮的样子,又皱又黄,不说话时,像一个沉默的南瓜。
见老头进来,他似乎什么都明白了,并不再往下说,而是快步走到院子一角,从柴垛里抽出一根细细的柴爿,走向于老癫,用眼睛示意:“打哪儿?”于老癫一下子 了,由“省主席”降格为无名小卒,动作轻快地溜回自己的画室去。
忘了说,于一宝家,爷爷就怕他的儿子友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