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海岸是3D公司一年以前在省高院做的一笔业务,将近三千万,大部分拍卖成交款当时就转给了省高院,只留了几十万的尾数在公司的账上挂着。这也是省高院执行局的意思,主要是担心在项目移交、过户时出什么状况,需要动用资金解决。
这是最后一次与高院结账,所以张仲平把公司财务部的熊部长带来了。
张仲平将熊部长留在财务处,自己上了执行局。执行局的法官很少待在办公室,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办案,但刘永健还是比较好找。作为执行局的头儿,一般很少亲自出马,除非是大案要案,需要他挂个名,牵个头。
刘永健果然在办公室,正在接待下面哪个地区的执行局局长和他们的一个副院长。
张仲平很少到省高院执行局来,这次到健哥办公室,也就是打个招呼,把结账的事给他说一声。
张仲平讲了几句话就走,没想到健哥却跟了出来。他很快地朝走廊两头看了看,说:“做过法人股的拍卖没有?”
张仲平说:“做过。”
健哥点点头,说:“那好。”就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张仲平不会觉得健哥的话无头无尾,更不会傻乎乎地去追问是怎么一回事,与健哥认识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关系早已默契到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地步。张仲平心里头很兴奋,知道大买卖可能又要来了。
张仲平是通过丛林认识刘永健的。认识了一两年,关系也就平平常常。张仲平和丛林还有另一个同学,姓蒙,上大学时是班上的班长,毕业后留在了北京。他官运亨通,已经做到了相当的级别。张仲平一开始并不是没有想到要利用他来加深与刘永健的关系,但又觉得天高皇帝远,不方便麻烦人家,丛林直笑他幼稚。
上大学时,张仲平与老班长的关系很好,睡上下铺。两个人不仅结伴打球,晚自习替对方占位子,互相之间帮着打饭,张仲平还帮他写过情书。一次舞会上,老班长看上了外语系的系花。那个张仲平后来称为嫂子的人,亭亭玉立,长得很漂亮。不过也可能是外文小说看多了,满脑子的罗曼蒂克。老班长一连写了三封情书,对方一点反应都没有。老班长睡上铺,整夜辗转反侧,弄得张仲平叫苦连天。张仲平比老班长小五六岁,中外文学名著看过不少。那会儿虽然还没有正式谈过恋爱,理论知识倒是一套一套的,俨然是个恋爱专家。老班长不耻下问,要张仲平帮助分析问题出在哪儿。
张仲平一看老班长情书的底稿,就找出了症结所在。老班长居然把情书写得像案例分析。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
老班长连声说:“对呀。”张仲平说:“你要让别人感动先得感动自己,要让别人发热先得自己发烧。”老班长接受了他的意见,却总是找不到什么方法能够让自己烧起来。张仲平说:“简单地说,把自己弄得不要脸就行了。”老班长说:“不行吧?”张仲平说:“换一句话说,不要脸就是勇敢和执著,这可是男人的优良品质呀。有一句恋爱真经,叫做胆大心细脸皮厚。”
老班长听得一愣一愣的,说:“对,有道理。”老班长埋头苦干了两个晚上,写出来的情书,让人看了以为是个欲火焚身的色狼。张仲平看得直摇头,说:“哥哥呀,谁让你这么赤膊上阵了?关键部位也还是要披点羊皮的。”
老班长嘿嘿直笑,埋头改了一个晚上,张仲平看了,觉得进步不大。老班长烦躁了,说:“鸡巴鸟情书,不如干脆提把刀子去问她,行就行,不行就自行了断算了。”张仲平说:“你要真这样做,我估计她会很激动。”老班长说:“是吗?然后呢?”张仲平说:“然后她可能会晕倒在你怀里,也可能会报警。”
张仲平起了好为人师的念头,便自告奋勇地捉刀,一写竟洋洋上万言。那时张仲平正暗恋一个名叫夏雨的女孩子,他替老班长写的情书完全是有感而发,不仅情真意切,而且文采飞扬。
不知道是老班长的勇敢执著起了作用,还是张仲平的情书起了作用,他俩的事总算成了。
丛林提醒张仲平去找老班长很不容易,等于默认了自己人微言轻、能力有限。报纸上别的拍卖公司的广告隔三差五地出来,搞得张仲平真的有点儿像热锅上的蚂蚁。丛林问他:“是要面子还是要票子,你既然下海了,就没有回头路可走,大家都在拉大旗,作虎皮,你不这么干,等于浪费资源。”
张仲平决定上北京去看老班长,却又为准备什么礼物而发愁。他找来丛林商量,丛林直摇头,说:“你书生气太重了,得改。但也不要矫枉过正,搞得浑身都是铜臭气。所以,红包就没意思了,商场里能够买到的东西也俗。”
张仲平说:“老班长不是喜欢书法吗?我想弄幅字送给他,行不行?”
丛林说:“谁的?”
张仲平说:“林则徐的。”
丛林说:“真的假的?”
张仲平说:“当然是真的。你忘了我是搞艺术品拍卖的?那个卖家要八万,砍砍价,三四万能拿到手。”
丛林说:“这个你就不要跟我讨论了,你又不是去送礼,主要是去看同学,意思到了就行了。噢,你别忘了嫂子和他儿子。”
张仲平上北京后不久,就有了老班长他们单位组织的一个短训班。张仲平打听到刘永健参加了,就又上了一趟北京。
张仲平一直记得刘永健走进傣家风情园包厢时的表情。那时他和老班长已经先到,两个人谈起大学时的趣闻逸事,快活得一次又一次哈哈大笑。就在这个时候,服务小姐在外面轻轻敲门,接着,侧身将面带微笑的刘永健让了进来。
气氛很好。那天晚上,三个人还一起去了天上人间。
从北京回来以后不到几个月,张仲平便拿到了扶桑海岸第三、四层商铺的拍卖委托书。
再后来,张仲平叫刘永健就不叫刘局了,开始叫健哥,刘永健叫张仲平也不叫张总了,叫仲平。
为此,张仲平心里对丛林也就存了一份感激。
……
张仲平的大办公室里有一排博古架。每一层的顶部都安装了小小的射灯,里面零零散散地放着几件瓶呀罐的,透过七个厚的玻璃门,自有一种古朴、典雅、庄重的肃穆之气,这与那些公司里摆放着财神爷、金钱蟾蜍、招财猫之类的老板一比,就显出了主人的品位和档次。
不少朋友都知道,张仲平喜欢收藏古董。拍卖行之间的竞争很激烈,但张仲平似乎很超脱。听说哪里有艺术品和古玩杂件的拍卖会,都会前去看看。张仲平说,现在没有好的投资渠道,银行存款利息低,还要交利息所得税。股票吧,一赚二平七亏损,弄不好就血本无归。
投资铺面地产倒是不错,但咱这种底子哪里打得水浑?收藏古玩就不同了,东西越搁越值钱,如果急着要用钱,变现也快。张仲平的这番议论,等于是另外一种广告,别的拍卖公司老板怎么会不觉得他够朋友呢?间或有一两个朋友问他怕不怕买到假货,张仲平回答:“怎么不怕?但能够上拍卖公司的东西,经过了层层把关,虽然不保真,基本上也值得信赖。当然,最主要的还是看买家自己的眼光。而且,正因为有假货和赝品,古玩市场才魅力无穷。如果所有的东西都是真的,就不存在鉴定家、收藏家一说了。因为那样一来,只要比谁的钱多就可以了。现在多好,固然可能花大钱买药吃,但同样也有可能捡漏,花小钱淘到真货和精品。”
当地有个很大的文物市场,叫香水湾文物市场,时不时地,张仲平都要去逛一逛。
香水湾这个地名很香艳,据说几百年前这里曾是除了苏州、扬州以外名气最大的烟柳巷。一边是妓院赌场快活林,一边是茶肆酒楼当铺古玩店,正应了“繁荣娼盛”的说法。现在的香水湾文物市场在省博物馆的西北面,一千多米长的一条街,两边是一幢一幢连成一体的仿明清建筑,一间挨着一间开着文物商店、古玩店、字画店。一般的人以为香水湾文物市场指的就是这里,这当然也不错。
但除此之外它还有个特指,就是星期六、星期天的古玩集市。
张仲平只逛星期六、星期天的古玩集市。张仲平知道,那些卖家来自五湖四海,大部分以贩卖行货为营生。运气好的时候,也能碰上一两件好东西。知道文物这个词的人不少,懂文物的人不多。有的东西本来来路就不正,能换几个钱,又能安全迅速地脱手,卖家也求之不得。这种卖家是在古玩集市里淘金的买家所喜欢的,只是不多见,要碰。
那一天,张仲平已经在二楼三楼转了两圈,没有发现什么入眼的东西,他准备离开了。
有个河南口音的老头儿躜了上来,超出张仲平小半步,半退着跟着他朝前走,说:“看老板像个行家,我那里有几件好东西,不知道肯不肯赏光去看一下?”
张仲平理都懒得理,径自走自己的路。但那老头儿却顽固得很,一直跟着他从三楼下二楼,又从二楼来到了大街上。
河南老头儿说:“怎么样,老板?东西就在对面招待所。我看老板像个会家子,卖给别人,我心疼。”
张仲平挥挥手打断他,这种给人戴高帽子的话他听得多了。他的车子正好停在那个招待所的院子里,顺便去看一看也并不费事,就做了个让他带路的手势。
河南老头儿的房间在招待所的一楼。
三人间,一张铺空着,另外一张铺的被子没有叠,还有一张铺上躺着一个人,老头说:“我儿子,留在房里看东西,怕不安全。”
张仲平并不搭腔。河南老头一巴掌把他儿子拍了起来。后者则一边揉眼睛一边撅着屁股趴在床底下窸窸窣窣地翻东西。
张仲平看着他们小心翼翼地拖出了一个纸箱,箱子的空隙处塞满了废报纸和马粪纸。他们要给张仲平看的东西用一块薄薄的毛毯裹着。河南老头儿慢慢地把它打开,小心地拎着,往张仲平怀里塞。
张仲平赶紧躲,以表示他可不是什么生手。不懂行规的人才会毛里毛糙地伸手去接,你一伸手,递东西的人再故意把手一松,东西很有可能就会在交接之间啪的一下摔碎在地上。谁的责任?那时候就难缠了。
张仲平努努嘴,让河南老头儿把东西搁在茶几上。眼看着确实搁稳了,再凑过去,慢慢地看。
摆在茶几上的是一尊青瓷莲花尊。
张仲平心里咯噔了一下,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这会儿,两位河南老乡,一老一少四只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呢。
那天从健哥那儿出来,张仲平去了一趟省文物商店,买了一本香港拍卖会的图录。他刚才心里一动,是发现眼前的什物跟图录里一对标价五百万港币的莲花尊十分相似,但见它造型典雅、式样优美,用来装饰的莲瓣纹,与器形巧妙结合,融为一体,釉色葱翠,釉层均匀,浑厚滋润,如冰似玉。
河南老头儿凑到张仲平脑袋旁边,问:“怎么样?真正的越窑青瓷,祖上传下来的旧东西。”
张仲平把刚才不由自主躬下去的身子直起来,鼻子里哼了一声,对那莲花尊再也没有望上一眼:“没有别的东西了?”
儿子看了他父亲一眼,河南老头儿赶紧把他拨到一边。“没有了,”河南老头儿说,“我们又不是专门做这一行的。”
张仲平望了他一眼,接下来又朝门口望了望。张仲平是搞拍卖的,经常玩声东击西欲擒故纵的把戏。河南老头儿大概看出了张仲平有准备撤退的意思,赶紧说:“是还有件东西,只是……”
张仲平说:“只是怕品相不好,拿不出手是不是?”
河南老头儿一笑,说:“老板哪里话?您真是会家子,那就是咱们的缘分了。”
那是一副对联,用薄薄的塑料纸裹着。河南老头儿把它摊在床上慢慢地展开。装裱的绫子是旧的,漏痕也不像是做出来的。纸张是自然陈旧的那种灰白,不像茶叶水染的,也不像烟熏的,好像还是原裱。那是一副六言对联,上联是“岂能尽如人意”,下联是“但求无愧我心”。没有上款,落款是石庵。张仲平一声不吭,看完了,两只手轻轻地一松,那副对联便自己卷了起来,仍然躺在那张空着的床铺上。
河南老头和他的儿子一人手里拿着一联,把它们慢慢地卷起来,像放一对枕头似的把它们在床铺上搁好,又紧紧盯着张仲平,说:“百分之百的旧东西。作者是我们河南的一个得道高僧,听说跟少林寺还有点渊源。”
张仲平好像没有听到他的话,抬起右手的食指,不经意地指了指那一尊莲花尊,说:“开个价吧。”
河南父子对视了一眼,然后,做爹的向张仲平伸出了一只手掌:“五万。”他说,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张仲平。
张仲平往门口走了半步,侧回头来,慢悠悠地说:“还真正的越窑青瓷哩,你也真敢开价。”河南老头嘿嘿一笑。
张仲平说:“一尊莲花尊,加上那副对联,我出三千。”
“三千?”河南小伙子嘴里发出了哧的一声,好像单车一下子漏了气,“三千?不可能啰。”他说,这是他第一次开口说话。河南老头儿也是一个劲地摇头。
张仲平说:“怎么样?”
河南老头说:“六千?”
张仲平摇了摇头。
河南老头说:“四千?”
“三千二百元。”张仲平说,“一口价了。”
“三千二百元?亏血本了。”河南小伙子又嚷起来。
“怎么样?”张仲平一直看着河南老头儿,望都不望河南小伙子一眼,“行,就打包。不行,你刚才说的缘分也就只能到这儿了。”
父子俩再次对望一眼,好像下了天大的决心似的,说:“打包。跳楼价了。”
张仲平指点着他们将东西包好,然后掏出钱包,将百元大钞一张一张点给他们。河南老头儿接过钱,大拇指放到嘴边呸地吐一口,又把钱点了一遍。张仲平说:“没错吧?”河南老头说:“没错。”张仲平说:“是不是假钱呀?”河南老头儿说:“老板开玩笑。”张仲平说:“开什么玩笑?你还是看清楚了,等我一出这个门,咱们双方可就谁也不认识谁了。”河南老头儿就真的把钱拿出来,对着光一张一张地照了一遍,嘿嘿一笑,说:“不错不错。”
张仲平要河南小伙子送一下。出了门,张仲平掏出汽车遥控钥匙,手一扬,奥迪A6的尾箱自动开了。张仲平指挥着河南小伙子将那个纸箱稳稳地放好,然后一摁,就把尾箱关上了。
张仲平又回到了房间里,对着床底下望了一眼,说:“里面纸箱里,同样的莲花尊应该还有一件吧?怎么样,我出一千?”
河南老头儿摸了摸鼓鼓的口袋,不解地望着张仲平。张仲平说:“你别担心,已经成交了的,两清了。我说过,一出门,咱们双方就都不认了,你还怕我反悔不成?”
两个河南人不说一句话,对望一眼,弯腰从床底下拖出了另外一个箱子,打开,果然还有一件。
张仲平再次点了一千块钱给他们。他没有让他们再打包。他捧在手里把玩着,觉得瓷胎细腻致密,釉层匀净光滑,真的是件好东西。张仲平摇了摇头,捧着它朝卫生间走去,然后,双手一松,砰的一声。那尊莲花尊就那样摔破了。张仲平弯下腰,捡起一块瓷片,那裂口白森森地刺眼。
张仲平将瓷片拿给河南老头儿看看,说:“这也是祖上传下来的旧东西?”
两个河南人嘿嘿直笑。
张仲平把手上的瓷片扔回到那一堆碎片中间:“笑什么笑?不知道这玩意儿是怎么摔破的呀?”
两个河南人茫然地看着他。
张仲平说:“请服务员打扫一下吧。有一句话我只说一遍,你这种祖上传下来的旧东西,我希望从现在开始再也不会在咱们这里出现了,明白了吗?”
两个河南人小鸡啄米似的直点头。
张仲平缓一缓语气,说:“至于那个石庵,不是什么得道高僧,也不是什么武林高手。他叫刘墉。宰相刘罗锅,电视里跟和珅斗来斗去的那个,知道了吧?不过,你们也没有吃亏。谁知道你们是花了几十块钱从哪里找来的?做生意从来只有买亏的,没有卖亏的。再说了,那副对联是不是清代的东西很难说,是不是刘墉的真迹,也很难说。不过,那两句话我倒是比较喜欢。”
河南老头儿说:“老板发财。不知道老板能不能赏一张名片?”
张仲平摇了摇头,说:“我不会跟你做回头生意了,如果可以的话,你最好把这笔买卖也彻底忘掉。明白我的意思吗?”
两个河南人只好互相望着笑笑,连声说是是是。
张仲平最后说:“你最好不要知道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