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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老猫去世

今年是罗宾惨死的第十二年。他被吊死在自家院中的树上,但时至今日,仍然无人知晓其中究竟。

他的死仍是镇上居民的谈资。虽然他们常说他是“意外死亡”,但事实(正如在桥牌聚会、理发店间、钓鱼小屋、候诊室,以及乡村俱乐部餐厅所流传的那般)却更有可能截然相反。诚然,人们很难想象一个九岁的小男孩会因为厄运缠身、处境艰难而设法上吊自尽。人们掌握的相关细节五花八门,并依此进行推测和讨论。传言说吊死罗宾的是一种光缆,这种光缆并不常见,只有电工偶尔会用到。但没人知道这光缆是哪儿来的,又或者,罗宾是如何得到它的。这种电缆粗硬,不易弯折。从孟菲斯来的调查员告诉镇上的警长(现已退休),在他看来,像罗宾这样的小男孩没办法自己打结。电缆被草草系在树上,手法业余,但这到底是因为杀手经验不足,还是因为他行凶匆忙,又无人可知了。而罗宾身上的伤痕显示(他的儿科医生如是说。他曾与州里来的验尸官交流,后者检验了镇上验尸官的报告),他并非死于脖颈断裂,而是被勒死的。有些人认为他是当场被吊死的,有些人认为他是被勒死之后吊在树上的。

无论是镇上的居民,还是罗宾的家人,几乎所有人都一致认为罗宾死于某种谋杀。但具体是何种谋杀,凶手何人,又让大家陷入茫然。十九世纪二十年代以来,亚历山大共有两位显赫家族的女人惨遭丈夫杀害。但这都是些过时的传闻,当事人早已不在人世。亚历山大不时有黑人离奇死亡事件发生,但(不少白人急于辩白)大部分都是其他黑人由于内部纠纷而为。这都无法与一个孩子死于非命相提并论——每个人,无论贫富、无论肤色,都为之震颤——没有人能想出到底是谁下此狠手,或者为何残忍至此。

邻里间关于神秘夜行人的传言四起。罗宾去世多年后,仍然有人说自己看到了夜行人。大家一致声称他身形高大,但其他特质又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是黑人,也有人说他是白人;有人说他有极其鲜明的特征,如少了一根手指,脚步畸形,脸颊上有一道乌青色的伤疤。据称,他是个受雇于人的恶棍,曾勒死得克萨斯州一名议员的孩子,把尸体喂了猪;他曾是个马戏小丑,把儿童一步一步骗进死亡圈套中;他是个精神变态的弱智,被十一个州通缉,但他从惠特菲尔德的精神病院跑了出来。尽管亚历山大的每对父母都告诫过自己的孩子要提防他,尽管几乎每个万圣节都能在乔治街附近看到他高大的身形蹒跚而行,这个夜行者仍然令人难以捉摸。在克里夫家的孩子死去之后,一百公里以内的流浪者、四处漂泊者、隔窗偷窥者都曾被集中问询,但调查毫无进展。罪魁祸首仍然逍遥法外,人们的恐惧无法从心里消散。人们惧怕他仍然潜伏在附近,隐藏在轿车当中,悄悄观察着正在玩耍的儿童。

谈论这些的都是镇上的居民。罗宾的家人从不讨论这些,一次都没有。

罗宾的家人只谈罗宾。他们回忆他说过的话或做过的事,细碎微小但温馨有趣,回忆他从婴孩到幼儿园再到少年棒球联盟时的趣闻轶事。他的姨婆们记得一大堆有关他的琐事:他玩过的玩偶、穿过的衣服,喜欢或讨厌的老师,玩过的游戏、做过的梦,他不喜欢什么、想要什么、最爱什么。有些记忆十分准确,但有些就与实际情况不太相符了,还有很多的真伪无从知晓。但是,当克里夫家决定在某件主观事情上达成一致后,这件事情就自动并且没有任何回旋余地地成为了事实。没有一个人意识到这其实是他们信念叠加的产物。

但罗宾的离奇死亡迷雾重重,前后矛盾,并未屈服于他们的集体意念。尽管克里夫一家人有着极强的修正能力,他们也无法给这些故事的碎片强加解释,找不到其中逻辑,无法总结教训,这一事件本身也无任何道德可循。他们所拥有的只是罗宾自身,或者说,他们记忆中的罗宾。而他们最为杰出的作品,就是他们长久以来,对罗宾性格的精细刻画。因为他十分喜欢四处晃荡,而他的新奇古怪之处正是大家喜爱他的原因。所以,在他们的重塑下,生前的罗宾天生动作敏捷,这一形象十分生动,但又让人心痛。好像你能看见他骑着自行车从你身旁一闪而过,自行车上的他身体前倾,头发被风吹起,脚使劲踩着车凳子,车身微微晃动——这是一个让人捉摸不定、变化莫测、朝气勃勃的孩子。但这所谓明朗实为假象,像是给寓言故事加上了不少真实元素,但在有些地方这故事却早就不新鲜了。就像圣人偶尔的生活一般,虽然光辉灿烂,但又毫无特色。

——

“罗宾肯定会非常喜欢这个!”姨婆们常常满怀欣喜地说,“罗宾一定会特别开心!”实际上,罗宾是个变幻无常的孩子——不合时宜的沉郁,对待别人总是歇斯底里。而他的这种不可预测性,也是他的魅力之一。但是,他的妹妹们,虽然从未真正地了解他,脑海中仍然形成了一系列对死去的哥哥的印象:他最喜欢的颜色(红色);最喜欢的书(《柳林风声》),最喜欢的书中角色(蛤蟆先生);他最喜欢的冰激凌口味(巧克力味)和他最喜欢的棒球队(红雀队);等等,数不胜数。而正在成长中的她们,甚至还无法确知自己的喜好,往往才一周的时间,她们对冰激凌的口味偏好便由巧克力味转变为桃子味。因此,她们和死去的哥哥建立起一种最为亲密的关系,他坚强、开朗而又稳定的性格映照着她们那含糊不清、犹豫不定的性格。在她们的成长过程中,她们一直认为,这是因为罗宾本身具有某种罕见的、天使般的光芒,而非他已死去的现实。

罗宾的妹妹们长大后,和罗宾十分不同。她们之间也差别巨大。

艾莉森现在已经十六岁了。她生性胆小,很容易就磕伤、晒伤,动不动就哭哭啼啼。但出乎意料的是,她出落得很是漂亮:长腿、偏红的浅褐色头发、明亮的浅棕色眼瞳。她所有的美都体现在她的柔和之中。她的声音温柔,举止娴雅,五官线条柔和。但她的祖母伊蒂对艾莉森的长相并不满意,她更青睐闪闪发光的亮色系。艾莉森这朵盛放的小花,脆弱而无艺术感可言,像是在六月开花的青草,仅仅靠年轻新鲜支撑,总是最先逝去(没有人比伊蒂更了解这一点)。她爱幻想,总是叹气;走路姿势怪异——脚步拖拉,还是内八字——她说话也是如此。但这都无法掩盖她的美丽、她的胆小,她那奶白色的肌肤也融于她的美中。班上已经有男同学往家里打电话了。伊蒂曾经审视过她(双眼低垂,脸颊泛红),她把话筒夹在耳朵和肩膀中间,脚上穿着牛津鞋,脚尖来回划动,因为羞涩而支支吾吾地说着话。

真是遗憾,伊蒂按捺不住自己的失望之情,这样一个 可爱 的女孩(而伊蒂口中的“ 可爱 ”,还夹杂着 虚弱、无力 的意味),居然无法打理好自己的形象。艾莉森不应该让头发总是挡在眼睛前面。艾莉森应该抬头挺胸,满怀自信,而不是含胸驼背。艾莉森应该保持微笑,说话声音应该再大些,培养一些兴趣,与人交谈时如果没有好玩的话题了,可以问人家关于自身的问题。尽管是出于好意,但是这些建议通常都是在公共场合提出的,而且提建议的人还很没有耐心,导致艾莉森常常哭着鼻子、踉踉跄跄地躲进房间。

“好吧,我可不在意。”伊蒂总是这么说,音调很高。周围一片沉默,“总得有人教她如何为人处世。我敢说,如果不是我的管教,她连十年级都上不了。”

的确如此。虽然艾莉森从来没有蹲过级,但她险些蹲级的情况还是时有发生的,尤其是小学的时候。 心不在焉, 艾莉森的报告卡片上的仪态一栏如此写道。 不整洁、动作慢、不用心。 “嗯,我们还需要再加把劲儿。”当艾莉森又在及格边缘徘徊,或是掉下及格线的时候,她的妈妈夏洛特总是轻描淡写地这么说一句。

尽管艾莉森和她的妈妈似乎对此都不以为意,但伊蒂却是相当在乎。她跑到学校去要求和老师面谈,给艾莉森制定长长的阅读清单和大量数学练习。用红笔批注艾莉森的读书报告和科学项目。虽然艾莉森现在已经是高中生了。

伊蒂却没有想到罗宾也并不总是名列前茅。“他斗志昂扬,”她尖锐地指出,“他可以定下心来高效地完成任务。”而这其实也说明了问题所在——克里夫一家人都心知肚明——如果艾莉森像她哥哥一样活力满满,伊蒂就不会介意她成绩落后了。

罗宾死去后,以及接下来的几年,伊蒂变得有几分尖酸;夏洛特则陷入一种漠不关心的状态,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生活对她来说一片灰白。即使她试图袒护艾莉森,也总是有心无力、敷衍了事。这点,丈夫迪克斯和她相似,尽管有体面的经济来源,却从未鼓励过自己的女儿们,或是关心她们。但他的冷漠并不是针对谁。他是个有很多想法的男人,毫不避讳自己看不起女孩的想法,并且还能就这点饶有兴致地和别人开玩笑,( 的遗产一分钱都不会留给女儿。)

迪克斯原本就不着家,如今更甚。在伊蒂眼中,他来自一个暴发户家庭(他的父亲曾经开了一家管道供应公司),当他跟夏洛特——由于受到她的家庭和名字的蛊惑——谈婚论嫁时,以为她也是个有钱人。在这桩婚事中从没有幸福美满可言(周末时,迪克斯总会找各种借口:晚上在银行处理工作、与好友组局打牌,又或者打猎、钓鱼、踢足球或打高尔夫),但罗宾死后,这些消遣活动也变得索然无味。他想摆脱哀痛,受不了安静的房间,受不了家里淡漠、厌倦尘世、悲伤的氛围。他把电视开到最大声,颇为懊恼地在房中大步踱步。他会拍拍手,拉开百叶窗,说些振奋人心的话:“打起精神!”“振作起来!”“我们同舟共济!”结果,他却惊讶地发现没人理会他的苦心。最终,他的言语徒劳无功,未能将悲戚的家庭氛围驱逐出去,他也无心再作努力。于是——又在狩猎营地度过数周的忙碌生活之后——他一时冲动,接受了另一个镇银行的高薪工作。尽管他竭力辩称自己这是为了家庭所做的伟大牺牲,别无私心,但认识迪克斯的人都知道,他搬去田纳西并非为了家庭考虑。迪克斯想要的是花样百出的生活。他想开凯迪拉克的轿车、常常组局打牌、观看球赛、去新奥尔良逛夜店、去佛罗里达度假休闲。他渴望美酒与欢声笑语相伴,他希望妻子能时刻光鲜亮丽,把家中打扫得一尘不染,还能随时端上一盘开胃小菜。

但迪克斯的家人却不像他那样积极乐观或是引人注意。他的妻子和女儿们都喜欢独处,有些古怪、伤感。更糟糕的是,因为那桩惨案,人们开始认为这一家人多少都有些晦气,甚至迪克斯自己也这么认为。朋友们回避他们,不再邀请他们去家中做客,相识的人们也不再跟他们打招呼。而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谁都不愿记起与死亡或是灾难相关的事情。而所有这些原因叠加在一起,越发让迪克斯觉得,自己是被迫无奈才不得不用自己的家庭与纳什维尔那个镶有木板的办公室和花哨的生活做交换,还没有丝毫歉疚感。

——

虽然艾莉森不讨伊蒂的喜欢,但她的姨婆们却很喜欢她,认为她沉静,甚至还有些优雅,虽然伊蒂觉得这些品质很令她沮丧。在她们看来,艾莉森不仅漂亮,还很恬淡——她有耐心、不抱怨、善待小动物和老人、儿童——这些品德,在她姨婆们的眼中,远比所有考试高分或能言善辩都要珍贵得多。

姨婆们是她的忠实护众。 想想那孩子遭受了什么, 有一次塔特怒气冲冲地对伊蒂说道。这足以让伊蒂闭嘴,至少能让她消停一会儿。因为没有人能忘记,惨案发生时,只有艾莉森和当时还是婴儿的妹妹在院子里。虽然艾莉森才四岁,但几乎可以肯定的是,她一定看到了什么,但由于过于恐怖,导致她有些精神错乱。

惨剧发生后,家人和警察立即对她进行了认真盘问。院子里有人吗?一个大人,或许是一个男人?但是,艾莉森——尽管她已经开始莫名其妙地尿床,在睡梦中惊叫,浑身猛烈颤抖着醒来——却拒绝回答是或否。她吮着手指,另一只手紧紧抱住自己的毛绒狗,甚至连自己的名字和年龄都不愿意说。没有一个人——即使是莉比,她的所有姨婆们中最为温柔和耐心的一位——能从她口中套出任何话。

艾莉森不记得哥哥了。她再也没回想起任何与他死亡有关的事情。在还很年幼时,她有时候会在大家都睡着之后,仍然清醒着躺在床上。她凝望着投射在卧室屋顶上的树影,想把自己的思绪尽可能抛向远处,但这一搜寻却毫无效果。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她总能想起自己年幼时平淡无奇但十分甜蜜的生活——前廊、鱼塘、猫咪、花坛,它们完美地结合在一起,闪闪发光,从未改变——但是,如果她把思绪再往前抛一些,总会想起空空的院子,房屋还是先前的样子,但已无人居住,到处都是刚搬完家的迹象(衣服挂在晾衣绳上、吃完午饭后的盘子还未来得及清洗),但是她的家人已经离开,消失不见了。她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罗宾的橘色猫——当时还是一只幼猫,不像现在变成了一只下巴上赘肉横生、无精打采的公猫——变得奇怪起来,眼神空洞,目露凶光,迅速窜过草坪,猛地跳到树上,看到她像看到陌生人一样害怕。在这些如此久远的记忆中,她并不完全是她自己。尽管她十分真切地记得这些场景发生的地理位置——乔治街363号,她一直生活的家——但她,艾莉森,却是无法辨识的,甚至她自己也看不真切:她既不是刚学会走路的孩子,更不是婴儿,而只是一个目光,一双眼睛,流连于她所熟识的环境,并思考着她所看到的事物。但她没有人格、不具身形、没有年纪、亦无过去,好像她记起的是早在出生前就发生的事情。

艾莉森从未刻意思考这些,除非是在尤为模糊、不清不楚的状态下。她还小的时候,就从未好奇过这些支离破碎的印象背后有何意味。如今长大了,对此更是不在意。她几乎不回忆往事,在这一点上,她与自己的家人天差地别,他们除了回忆,几乎无事可做。

没有一个家人能理解其中缘由。即使她曾试图告诉他们这一点,也未能获得任何人的理解。对于总是与过往纠缠不休,认为当下与未来仅仅是往事重现的他们来说,艾莉森的世界观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力。在他们看来,记忆——易逝、朦胧却又明亮、十分神奇——才是生活的闪光之处,几乎他们说的每句话都会对此有所提及:“你还记得碧缇丝的头发免洗喷雾,对吧?瓶身上都是绿色的小碎花图案。”她的妈妈和姨婆们坚持这么认为。“还记得粉色的丰花月季?淡黄色的茶点?记得那年美好的复活节,当时哈莉特还是个小不点儿,你在雪中寻找复活蛋,还用雪堆了一个复活节兔子,就在阿德莱德家的院子里。”

“记得,记得,”艾莉森总会假装承认,“我记得。”在一定程度上,她的确记得。因为经常听到这些往事被提起,她已经倒背如流,能随时重述这些往事,甚至有时还能在不经意间,添加一两个细节进去:例如,复活节兔子的鼻子和耳朵用的是花红树上飘落的粉色花朵。这同她母亲的童年故事几乎无异,与书中所讲的故事也相差不多。但没有哪件事能让她产生共鸣。

事实是——她从未向任何人承认过——艾莉森能记起来的事情少之又少。她记不起自己是否上过幼儿园、一年级,或者任何在她八岁之前发生的事情,而她本该已经能记得事情了。这对她来说是很不光彩的事,因而她一直极力隐藏(大多数时候非常成功)。而她的小不点妹妹哈莉特却宣称自己能记起在她还不到一岁时发生的事情。

虽然罗宾去世时,哈莉特还不到六个月,她却说自己记得他。艾莉森和克里夫家的其他家人也都认为这可能是真的。哈莉特总是时不时地说出一些微不足道但却惊人准确的细节——当时的天气、人们的穿着、她两岁时去过的生日宴会的菜单——所有人都为此目瞪口呆。

但艾莉森却丝毫记不起罗宾,这是毫无道理的事情。他去世时,她已经差不多五岁了。不仅如此,她也记不起他死后的那段时光。她知道那期间发生了什么,知道每个细节——泪水、毛绒玩具狗、她的闷不吭声。孟菲斯的警探——一位身形高大、长相酷似骆驼、过早生出白发的男人,人们都叫他雪橄榄——曾给她看过自己的女儿西莉亚的照片,曾从他放在车里的批发箱中拿出好时牌杏仁巧克力糖果给她吃,还给她看过一些其他男性的照片,既有有色人种,也有白种人,他们留着平头,眼睑低垂。她也记得自己曾坐在塔特的双人沙发上泪流不止,手中摘着糖果上的巧克力,一句话也不愿多说——她当时和姨婆塔特生活在一起,她和妹妹都在,而她的妈妈仍然卧床不起。但她知道这些并非因为自己记得,而是姨婆塔特告诉她的。冬日下午放学后,当艾莉森去她家看望她时,她总会把椅子拉到天然气取暖炉旁边坐下,一遍又一遍地讲给艾莉森听。她那衰老的棕色眼瞳凝视着房间内的某个地方,口中喋喋不休,声音饱含深情,思绪沉浸于往事当中,好像自己在讲旁人的故事。

目光锐利的伊蒂既不温柔也不宽容。她选择告诉艾莉森的故事通常暗含奇怪寓意。

“我妈妈的姐妹,”伊蒂开车接学完钢琴的艾莉森回家时,总会这么开头,她的视线从未离开马路,她那坚挺、优美的鹰钩鼻高高昂起,“我妈妈的姐妹认识一个名叫兰德尔·斯科菲尔德的小男孩。他的家人在一场龙卷风中丧生。你猜他回到家后看到了什么?他家的房子被风撕成了碎片,在现场工作的黑人已经把他的爸爸、妈妈和三个弟弟的尸体从废墟中抬了出来。他们满身鲜血,四肢僵直,被并排放在地上,像竖琴似的,身上连张遮盖的床单都没有。其中一个弟弟的胳膊不见了,铁制门挡插入了妈妈的太阳穴,你知道那个小男孩后来怎么样了吗?他吓成了哑巴。自那以后的七年里,他一句话也没说过。我父亲说他不论去哪儿,手里总是拿着一摞衬衫纸板和一根蜡笔,不论是跟谁说话,都要一笔一画写下来。衬衫纸板是镇上干洗店的老板免费送给他的。”

伊蒂喜欢讲这个故事。这类故事也有其他版本,小孩在看到极其可怕的景象之后,或是暂时性失明,或是咬断舌头,或是失去感官能力。这些故事或多或少都有些指责的意味,但艾莉森却从没怎么体会到。

艾莉森大部分时间在独处中度过。她听了无数唱片,从杂志上剪图片下来做拼贴图集,把熔化的蜡笔做成脏兮兮的蜡烛。她在几何笔记本的边缘上画芭蕾舞演员、马匹和老鼠宝宝。午饭时,她与一群相当受欢迎的女孩同坐一桌,但她几乎不在校外与她们碰面。从表面来看,她是她们中的一员:她的衣服漂亮,皮肤干净,生活在一个治安良好的街区上,自家的房子十分宽敞;如果不是她没那么开朗活泼,她身上并没有什么让人讨厌的地方。

“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变得非常受欢迎,”伊蒂说道,她对社交领域了如指掌,即使是十年级的社交也不例外,“你能成为班上最受欢迎的女孩,只要你愿意尝试。”

但艾莉森并不想尝试。她不希望别的孩子对她刻薄,或者取笑她,她只求无人打扰,这样就知足了。但——除了伊蒂——也真没什么人特别让她厌烦的。她很爱睡觉。她自己步行去上学。她停下来和路边的狗狗玩耍。她的梦里总是黄色天空,一个像床单一样的白色东西在空中飘荡,这让她很是苦恼,但每次醒来后,她又将这些忘得一干二净。

周末和放学后,艾莉森经常和她的姨婆们待在一起。她帮她们穿针引线,为视力下降的她们读书,爬上折梯帮她们从落满灰尘的高架上拿东西,听她们谈论那些去世的同学和六十年前的钢琴独奏会。有时候,她会在放学后做些糖果——奶油软糖、奶油蛋清软糖、蜂巢太妃糖——让她们带到教堂义卖。她把冰凉的大理石当作温度计,一步一步跟着食谱制作,用黄油刀将量杯中的原料刮平,宛如一位一丝不苟的化学家。姨婆们——和少女一般,擦了腮红,头发卷曲,充满乐趣——一边为厨房里的烹饪活动感到开心,一边在屋中来回闲逛,叫着彼此的童年昵称。

多棒的一位小厨师,姨婆们称赞道。你可真漂亮。你是来看望我们的天使。多好的女孩。如此美丽,如此可爱。

——

哈莉特既称不上漂亮,也算不得可爱。但她很聪明。

自哈莉特学会说话后,她就成了让克里夫一家略微不安的存在。她在游乐场疯玩,待人粗鲁,跟伊蒂争吵,跑去图书馆查证成吉思汗,让她的妈妈伤脑筋。她十二岁了,在上七年级。虽然她是个全优生,但老师们却拿她束手无策。有时候,他们会给她的妈妈或者伊蒂打电话——稍微对克里夫家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伊蒂才是你要找的人,她既是陆军元帅,又是专制君主,在家中权威最高,也是最有可能采取行动的人。但伊蒂也拿不准哈莉特。哈莉特不守规矩,确切来说,或许是不服管教,而且她还目中无人,几乎每个跟她接触过的大人或多或少都被惹恼过。

哈莉特不似姐姐那般如梦如幻、纤细柔弱。她长得像一只小獾那样结实:圆脸颊,尖鼻子,黑色的齐耳短发,薄薄的嘴唇透出一股坚定。她说话简练,语速飞快,音调很高,尖利刺耳。一个密西西比土生土长的孩子说话却这样急促,是件很奇特的事情。所以总有陌生人问她的北方佬口音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她的眼瞳浅淡,目光犀利,与伊蒂大同小异。她与外婆之间的相像之处显而易见,且为人所知。但外婆的眼眸不仅尖锐,还很美丽,到了孙女那里却只剩下让人略感不安的尖锐。园丁切斯特私下把她们比作老鹰与雏鹰。

对切斯特和艾达·拉伊来说,哈莉特是愤怒和欢乐之源。从她学会说话的第一天,就开始在他们工作时跟在身后,盘问他们的每个工作步骤。艾达挣多少钱?切斯特知道如何说主祷文吗?他能说给她听吗?每当她在一向风平浪静的克里夫家中挑起是非时,他们便欢乐不已。她不止一次成为严重分歧产生的导火索:是她告诉阿德莱德,伊蒂和塔特并没有留下她为她们绣的枕套,而是卷了卷便随手送人;是她告发莉比,说她的莳萝泡菜不宜食用,根本算不得上佳烹饪佐料,街坊四邻之所以买,只不过是因为把它用作除草剂时功效奇特。“你知道我们院子里的那块秃地吧?”哈莉特说道,“就是后阳台外面的那个?塔特六年前在那儿丢了一些你做的泡菜,后来这块地便寸草不生。”哈莉特一心认为,靠着制售这些用作除草的瓶装泡菜,莉比就能成为百万富翁。

过了三四天,姨婆莉比才不再为此事抹泪。阿德莱德和枕套事件则更为严重。与莉比不同,她憎恶分明,不喜欢藏着掖着。有两周的时间,她甚至不跟伊蒂和塔特说话。对她们留在门廊的和解蛋糕和派视而不见,任由邻居家的狗啃食。莉比看到这一分歧后,很是震惊(她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她是唯一一个足够忠实的姐妹,不仅留下而且还用着阿德莱德绣的枕套,虽然枕套很丑),她夹在两方之间左右为难,犹豫不决,试图让双方和解。要不是哈莉特火上浇油,她基本上已经成功劝和。哈莉特告诉阿德莱德,伊蒂甚至从未拆封过她送的礼物,只是把礼物标签拆下来,换一个新的便转手送出;大部分送给了慈善组织,还有一些给了黑人。这再一次搅起了阿德莱德的怒火。这次事件影响甚大,以至于数年之后,直到现在,如果有人提及与之相关的事情,仍然能引得她说出一些尖酸刻薄、暗含指责的话。如今有人过生日或圣诞节来临时,阿德莱德会明确表示自己会给姐妹们买一看就知道不便宜的礼物——如一瓶娇兰的一千零一夜,又或者从孟菲斯的金匠那里买一件睡袍——而且,她总是“忘记”摘掉价签。“我自己比较喜欢亲手做的礼物,”她不厌其烦地大声向桥牌俱乐部的女士们、园丁切斯特、正在拆着贵重礼物的姐妹们解释,“这样的礼物有更多意义,能够体现心意。但对有些人来说,最重要的却是你花了多少钱。她们认为如果礼物不是从商店买来的,就没有任何价值。”

“我喜欢你手工做的东西,阿德莱德。”哈莉特总会这么说。她确实喜欢。虽然她用不到围裙、枕套、茶巾,却囤积了许多阿德莱德做的花里胡哨的日用布艺,装满了她卧室里的抽屉。她并不是喜欢这些布艺,而是喜欢上面的图案:荷兰女孩、飞舞的咖啡壶、戴着宽檐帽打着盹的墨西哥人。她觊觎着它们,到了忍不住从别人的碗柜里偷盗的地步。当伊蒂要把她中意的枕套送给慈善组织时(“别犯傻了,哈莉特。你要这个到 要做什么?”),她异常恼怒。

“我知道 喜欢,亲爱的。”阿德莱德轻声说道,有些自怨自艾。她已经厌倦了在此时夸张地吻一下哈莉特,而塔特和伊蒂总是在她身后交换眼色。“某天,如果我不在了,你们可能会因为拥有这些东西而感到欣慰。”

“那个孩子,”切斯特对艾达说,“就爱惹是生非。”

伊蒂倒不介意是非发生,反而发现小孙女是个可靠选手。也许正因如此,她们喜欢彼此为伴,哈莉特在外婆家度过了许多时光。伊蒂经常抱怨哈莉特固执己见、不懂礼貌,抱怨她总是碍手碍脚,但即使哈莉特总是讨人嫌,伊蒂仍然觉得有她做伴比艾莉森要好些。艾莉森几乎无话可说。她喜欢有哈莉特在身边,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如果下午哈莉特没来,她就会想她。

虽然姨婆们也爱哈莉特,但觉得她不如姐姐讨人喜欢,而她身上的傲气也让她们颇为烦恼。她太直截了当,一点都不懂沉默是金,或者处世之道。而在这一点上,她也与伊蒂颇为相似,但甚至连伊蒂也没意识到这一点。

姨婆们试过教她变得礼貌些,不过都是白费力气。“但是, 难道你不明白吗 ?亲爱的,”塔特说道,“即使你不喜欢水果蛋糕,吃下去总比伤害主人的感情要好。”

“但是我不喜欢水果蛋糕。”

“我知道你不喜欢,哈莉特。所以我才举这个例子。”

“但是水果蛋糕很难吃,我认识的人都不喜欢吃。如果我告诉她我喜欢吃的话,她就会一直给我。”

“是的,亲爱的,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如果有人特意为你下厨,即使你不喜欢也应该礼貌性地吃下去。”

“《圣经》中说不应撒谎。”

“这与撒谎不同,这是善意的谎言。《圣经》中说的是另一种谎言。”

“《圣经》中并未区分善意或恶意的谎言。谎言就是谎言。”

“相信我,哈莉特。这是真的,耶稣告诫我们不要说谎,但是那不意味着我们就要冒犯招待我们的主人。”

“耶稣从未提过招待我们的主人。他说撒谎是罪。他说恶魔就是一个骗子,是一个撒谎高手。”

“但耶稣也说过要爱你的邻居,不是吗?”莉比说,她有所启发,从哑口无言的塔特那里接过话茬,“那说的不就是招待我们的主人吗?她也是我们的邻居。”

“不错,”塔特开心地说道,“并不是说,”她赶忙补充道,“招待你的主人就一定 是你的邻居 。爱你的邻居这句话的意思是你应该吃下别人为你准备的食物,并对其心怀感激。”

“我不明白为什么爱我的邻居就意味着要告诉他我喜欢水果蛋糕。何况我不喜欢。”

没有人知道如何应对这种钻牛角尖的情况,即使是伊蒂也没辙。这样的对话可能会进行数小时。即使你费尽唇舌也没有用处。更让人恼火的是,哈莉特的辩词尽管荒谬透顶,但归根到底仍然是以《圣经》内容为根据的。伊蒂对此不以为然。虽然她参与慈善和传教活动,是教堂唱诗班的一员,但她并不认为《圣经》中句句都是真言。实际上,她更相信自己心中所珍藏的一些格言。举个例子,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或者,从根本来讲,其实黑人与白人没有区别。但是姨婆们——尤其是莉比——一旦仔细思考哈莉特的言论,总会因此烦恼。她的诡辩虽然与生活常识相冲突,但却在《圣经》中能找到不可否认的根据。“也许,”在哈莉特莉拖着重重的步伐回到家吃晚饭后,莉比不安地说道,“也许主并不认为谎言有善恶之分。也许在他眼中,所有谎言都是恶意的。”

“嗯,莉比。”

“也许只有小孩才能提醒我们看到这一点。”

“那我肯定很快就得下地狱,”伊蒂没好气地说——她没有听到先前的对话,“如果大家从始至终都知道我对他们的真实看法。”

“伊蒂!”她的姐妹们马上齐声喊道,“伊蒂,你可没有这个意思!”

“我就是这个意思,我也不在乎镇上的其他人怎么看我。”

“我想象不出你做了什么,伊蒂,”向来自视清高的阿德莱德说道,“才让你觉得大家都往坏处想你。”

莉比的女仆奥登——总是假装自己有听力困难——正在厨房为老女士准备晚餐,她一边热着奶油鸡和饼干,一边神经麻木地听着她们的谈话。莉比的家中一般没什么激动人心的事情,只有在哈莉特来时,谈话才会变得激烈些。

不像艾莉森那样——其他孩子不假思索便接纳了她,也不知为何——哈莉特是个很爱发号施令的小女孩,不是特别招人待见。她交的朋友也不似艾莉森的朋友那样不温不热、漫不经心。她的朋友多是男孩子,大部分都比她小,对她有着近似狂热的忠诚,他们会在放学后骑着自行车穿过半个小镇去找她。她命令他们扮演“十字军”东征和圣女贞德。她命令他们披上床单,演出《新约》中的盛典情形,而耶稣的角色则由她来扮演。《最后的晚餐》是她的最爱。他们坐在哈莉特家后院中葡萄藤架下的野餐桌上,如同列奥纳多 所画那般,都坐在桌子一侧。他们都焦急地等待着那一时刻——在吃完咸饼干,喝完葡萄味的芬达后,她总会环顾坐在桌旁的各位,冷眼观看并凝视每个人。“然而,你们中有人,”她总会说,语气中的平静令他们兴奋不已,“你们中今 有人将会背叛我。”

“不!不!”他们总会兴奋地尖声嚷道——包括扮演犹大的希利。但当时哈莉特最喜欢希利,他不仅有机会扮演犹大,还扮演了其他备受热捧的门徒角色:圣约翰、圣卢克、圣西蒙彼得。“不,我的主!”

随后,他们便要前往客西马尼 ,在哈莉特家那棵黑压压的美国紫树下,那里非常阴凉。在这里,扮演耶稣的哈莉特要被罗马人强行抓捕——抓捕过程很是暴力,比《福音》书中所描述的还要更加凶狠——这已经很让人兴奋了。但男孩们之所以爱客西马尼,主要是因为她的哥哥便是在这棵紫树上被人杀害的。事件发生时,他们还未出生,但他们从父母的谈话中、哥哥姐姐在光线暗淡的屋中给他们半真半假的讲述中,将故事拼凑在一起,都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了。自从他们的保姆第一次带着他们在乔治街角,弯下腰,紧握着他们的手,小心翼翼地把树指给他们看时,这棵树的传奇形象便在他们的想象中建立了起来。

人们好奇为什么这棵树还在那里。大家都认为应该砍掉——不仅是因为罗宾,还因为这棵树已经从树冠部分开始干枯死亡。灰色的树枝从微咸的叶子中伸出来,好像这树被闪电劈了似的,令人莫名伤感。秋天时,树叶会变成光辉灿烂、咄咄逼人的红色。但这美丽只能持续两三天,不久它就会突然掉光叶子,光秃秃地立在那里。而重新长出的树叶则富有光泽,略微粗糙,叶子颜色极深,几乎与黑色无异。严密的树荫下,几乎没什么青草。此外,这树长得太大,又离房子太近。修树工曾对夏洛特说,如果哪天刮来一场强劲大风,她早上在卧室中醒来时会发现这棵树已破窗而入。(“更别提那个小男孩了,”当他把自己塞回卡车,重重地关上门后,总会如此跟自己的同事说,“那位可怜的女士是如何做到每天早上醒来后,还能忍受这棵树仍然在院子里的?”)方丹夫人曾经表示可以由她付钱把树砍掉,还巧妙地表明了这棵树也可能会对她自己的房子产生安全隐患。这千载难逢,因为方丹女士非常节俭,她会把已经包过食物的锡纸洗干净再卷起来,之后重复利用。“不了,谢谢你,方丹夫人。”她语气含糊地说道,方丹夫人疑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误会。

“我告诉你,”方丹夫人尖声说道,“我会付钱的!我很愿意这么做!因为这棵树离我家也很近,如果有龙卷风来的话,那就——”

“不用了,谢谢。”

她没有看向方丹夫人——甚至也没有看树,她已死去的儿子的树屋就架在树杈上,日渐腐烂、破败荒凉。她的目光看向了街对面,越过了那片剪秋萝和茅草高起的空地,看向延伸至贫民区锈迹斑斑的屋顶中的火车轨道,越飘越远。

“你知道吗,”方丹夫人说道,她的声音变了,“夏洛特,我告诉你。你以为我不知道,但我确实知道失去一个儿子是何种感受。但这是上帝的意志,你只能接受。”夏洛特的沉默促使她继续说下去:“再说,他不是你唯一的孩子。至少你还有其他孩子。如今,可怜的里斯——他是我的全部。每天我都会回想起那天清晨,当我听说他的飞机被击落时的情形。我们正在准备圣诞节,我穿着睡裙和家居长袍站在梯子上,想在枝形吊灯上绑一段槲寄生。这时我听到前门传来敲门声。波特,才刚刚犯过第一次心脏病,但他第二次犯病时——”

她有些破音,瞟了夏洛特一眼。但是夏洛特早已不在那里了。她转身离开,回到房间里去了。这是多年前发生的事情。那棵树如今仍在。罗宾的树屋仍在上方缓慢腐烂着。当方丹夫人再次看到夏洛特时,已经没有那么友好了。“她一点都不在意那两个女儿,”她跟同在尼利理发店理发的女士说道,“她家堆满了垃圾。如果你透过窗户往里看,会发现她家的报纸都快堆到天花板上了。”

“我猜,”狐狸脸的尼利说道,她边伸手去拿喷发剂边捕捉住方丹女士的目光,“她是不是总要时不时地喝一点?”

“我觉得这倒不足为奇。”方丹夫人说道。

因为方丹夫人经常在门廊上呵斥儿童,被吓跑的孩子们便编了不少关于她的故事:她会绑架(并吃掉)小男孩;她那获奖的玫瑰园地是由碾碎了的尸骨给养。由于客西马尼离方丹夫人的恐怖住所很近,使得孩子们在那里重现耶稣被捕的场景时更感惊心动魄。男孩们虽然有时候还需要花些力气才得以成功地用方丹夫人吓到同伴,他们却不必尝试用那棵树来吓自己。有时,仅仅是看到树,他们都会浑身不自在。黑压压的树荫令人窒息——虽然离明朗的草地只有几步距离,但却格调迥异——即使看到它的人对其往事一无所知,也会备感不安。他们无须提醒自己记起往事,因为那棵树自会提醒他们。这树有它的权威之处,有它的黑暗之处。

因为罗宾去世,艾莉森刚上学时没少受人戏弄。( “妈咪,妈咪,我可以出去跟哥哥玩儿吗?”“绝对不行,你这周已经把他刨出来三次了!” )她总是在沉默中静静忍受这些冷嘲热讽——没人知道她忍了多少,又或多久——直到有位善良的老师终于发现并且制止了他们。

但是哈莉特——可能是因为她的性格更加剽悍,又或者事发时她的同学们年纪过小,不记得了——就没有遭受过这般折磨。发生在她家里的悲剧让她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魅力,男孩们无法抗拒。她常把已死去的哥哥挂在嘴边,带着一种奇怪而刻意的固执,暗示她不仅认识罗宾,而且知道他还活着。一次又一次,男孩们发现他们因为听得入神而盯着哈莉特的脑勺或是侧脸发呆。有时候,他们似乎觉得她就是罗宾:一个和他们相像的孩子,重回人间,知道他们不知道的事情。因为血缘关系,从她的眼神中,他们能感到她死去的哥哥在注视着他们。实际上,没有一个人意识到的是,哈莉特和她的哥哥并没有什么相像之处,即使是在照片里。他行动如风、开朗活泼、油头滑脑,如果不是哈莉特的阴森神秘、一本正经,他早已被人遗忘。而真正震慑住那些男孩的,不是他,而是哈莉特自身的个性。

男孩们并没有觉出这其中的讽刺意味,没有觉出他们在黑压压的美国紫树下重现的悲剧与十二年前在这里发生的惨剧有何相似之处。希利手中拿了许多东西,作为加略人犹大,他要把哈莉特拱手献给罗马人,但作为西蒙·彼得,他又要为了保护她而砍掉一个罗马兵团百夫长 的耳朵。欣喜而紧张地,他数了三十颗花生,他会为此而背叛他的救世主。而当其他男孩推搡他时,他大口喝着葡萄味的芬达,浸湿了嘴唇。为了背叛哈莉特,他要吻一下她的脸颊。有一次——在其他男孩的怂恿下——他啪的一下亲到了她的嘴上。但她擦嘴唇时的坚定不移——用手背擦嘴唇时的桀骜不驯——比这个吻本身还让他兴奋。

裹着床单的哈莉特和她的门徒们,在这个街区上是怪异恐怖的存在。有时候,艾达·拉伊站在水槽旁向外看时,会被这个在草坪上沉重前行的小队伍吓到。她可看不到希利正摸着手里的煮花生,或者看到他袍子下的绿色运动鞋,或者听到其他门徒的低声抱怨,为不能带玩具枪来保卫耶稣而愤愤不平。这一小队人马一身白色,披着的床单上拖带着青草。假使她是一名巴勒斯坦的洗衣工,便可领会她由此而产生的奇怪与预感。她可能半条胳膊正浸泡在一缸脏水当中,她停下手中的活,在温暖的逾越节黄昏望向窗外,用手腕擦了擦眉毛,呆呆地向窗外望了一会儿,看到十三个身披斗篷的男孩浩浩荡荡地飘过,一路尘土飞扬地向山顶的橄榄树林行进时,颇有些困惑——他们行动的重要性体现在其缓慢、沉重的仪式中,但是他们的行动为何事却让人难以想象:可能是一个葬礼?是有人在病榻中?一场审判?还是一个宗教庆典?不论是什么,一定是令人紧张不安的活动。这足以让她短暂分神,但她还是会继续埋头工作,对这一小队人马将会引发大变无从知晓。

“为什么你们总是去那棵又丑又老的树下玩儿呢?”哈莉特进门时,她这么问道。

“因为,”哈莉特回答,“那是院子里最阴暗的地方。”

——

她从小时候起就非常迷恋考古学,如印第安人的土墩子,残垣破壁、陪葬物品。而这源于她对恐龙的喜欢,之后这喜欢又发生了转变。让哈莉特感兴趣的,在她长到口齿清楚的年龄时就越来越明显了,并不是恐龙本身——不是周六卡通节目里的长睫毛雷龙,让小孩子骑在身上,温顺地垂下鼻子让小孩当作滑梯玩耍,更不是容易让人做噩梦的、咆哮不止的霸王龙和翼手龙。引起她兴趣的,是它们已经不再存于世间了。

“但我们是怎么 知道 ,”她曾如此问过伊蒂——伊蒂早已厌烦了“恐龙”这两个字,“它们到底长什么样子的?”

“因为人类发现了它们的残骸。”

“但是,如果我发现了你的骨头,伊蒂,我肯定没办法知道你长什么样子的。”

伊蒂正忙着削桃子皮,懒得回应哈莉特。

“你看这里,伊蒂,你看。这上面说他们只是找到了腿骨。”她爬上凳子,满怀希望地举起一只手把书递给外婆,“然后就给出了一张完整的恐龙照片。”

“你不是知道那首歌吗?哈莉特?”莉比插话道,从厨房的洗手台那边斜过身子来,她正在那里去桃核。她颤着嗓音唱到: “膝盖骨连着(小)腿骨,(小)腿骨连着——”

“但是他们是如何从骨头知道长相的呢? 他们怎么知道是绿色的呢?照片是绿色的。你看,你看,伊蒂。”

“我看着呢。”伊蒂很不耐烦,其实她根本没看。

“没有,你没看!”

“我全看过了。”

哈莉特长大一些后,九岁或十岁时,把这种痴迷转向了考古学。在这一方面,她找到了一个很愿意与自己探讨的伙伴,有些迷糊的姨婆塔特。塔特在当地的高中教了三十年拉丁语。退休后的她对古谜语很感兴趣,她认为许多古谜语都可以追溯到亚特兰蒂斯时代 。亚特兰蒂斯人,她解释道,建造了金字塔和复活节岛上的巨型人像。亚特兰蒂斯智慧体现在安第斯山脉中发现的经环钻术处理过的头骨和在法老坟墓中发现的现代电池。她的书架上摆满了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十九世纪九十年代时流行的伪学术著作。她的父亲虽然受过教育但十分容易上当,父亲曾是一名杰出的法官,晚年时企图穿着一身睡衣从上锁的卧室中逃跑。他的书房,留给了自己倒数第二小的孩子,也就是西奥多拉·塔特柯伦——其中藏书有《大洪水前的论战》《我们之外的其他世界》和《姆大陆:事实还是虚构?》。

塔特的姐妹们却并不喜欢这样的问题。阿德莱德和莉比认为这是异教徒思想,伊蒂觉得这很愚蠢。“但是,如果亚特兰大真的存在的话,”莉比说道,她表情单纯,眉毛一皱,“为什么《圣经》里没有提到呢?”

“因为它当时还没有建城,”伊蒂厉声说道,“亚特兰大是佐治亚的首府,谢尔曼 在内战时曾在这里杀人放火。”

“哦,伊蒂,别这么记仇。”

“亚特兰蒂斯人,”塔特说道,“是古埃及人的祖先。”

“嗯,你看,古埃及人不是基督徒。”阿德莱德说道,“他们信仰的是猫猫狗狗之类的。”

他们 也没办法成为基督徒,阿德莱德。基督当时还没有降生。”

“可能没有吧,但至少摩西他们已经开始遵循《摩西十诫》了。他们并不信仰猫猫狗狗。”

“亚特兰蒂斯人,”塔特傲慢地说道,伴着其他姐妹的笑声,“亚特兰蒂斯人知道许多现代科学家垂涎的东西。爸爸知道亚特兰蒂斯,他就是一个很好的基督徒,接受的教育比我们所有人加在一起还要多。”

“爸爸,”伊蒂咕哝道,“爸爸以前老是半夜把我从床上叫起来,跟我说德国皇帝威廉二世来了,让我把银器藏到井里。”

“伊蒂斯!”

“伊蒂斯,你不能这么说。他当时生病了。他曾经对我们多好!”

“我没说爸爸不好,塔蒂。我只是说,我才是那个不得不照顾他的人。”

“爸爸总是能认出我,”阿德莱德急切地说,不肯放过任何一个提醒她姐妹们的机会,她年龄最小,而且自认为最得父亲欢心,“他到去世前都还记得我。他去世的那天,握着我的手,说道,‘艾迪,亲爱的,他们对我做了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认出的人。真是有趣。”

哈莉特很喜欢读塔特的书。她不仅有亚特兰蒂斯书卷,还有英国杰出的历史学家爱德华·吉本和里德帕斯所撰的著名历史书,也有几本简装爱情小说,故事设定在古代,封皮上配着彩色的古罗马角斗士的图片。

“当然,这些并不是历史书籍,”塔特解释道,“它们只是些以历史为背景的消遣小说。但是这些小说十分有趣,也有教育意义。我曾经借给那些学习吃力的高中生,希望能借此引起他们对罗马时代的兴趣。如今新出版的同类书恐怕达不到这个效果了,我这些书都是些没什么错误的小说,跟如今的垃圾小说不同。”她用指节突出的食指摸着书脊——她患有关节炎,指关节和书脊一样宽,“H.蒙哥马利·斯托姆。他好像也常常以摄政时期为背景写小说。笔名是个女人的名字,但我记不清了。”

哈莉特并不是对所有有关角斗士的小说都感兴趣。他们只是披着罗马衣裙的爱情故事,她不喜欢任何与爱情、浪漫沾边的东西。她最喜欢的塔特的书是一大卷叫作《庞贝古城与赫库兰尼姆:被遗忘的城市》的书,上面配有彩色盘子的图片。

能和哈莉特一起读这本书,塔特也很开心。她们坐在平绒沙发上,一起翻看,看破旧庄园里的精美壁画,看保存完好的面包货摊,掩埋在厚达十五英尺的灰烬中的面包也保存完好,灰色的无脸罗马人的石膏模型,形象地再现了两千多年前他们被雨点般落向鹅卵石地面的灰烬掩埋时,那扭曲、痛苦的姿势。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可怜的人不知道早些离开呢?”塔特说,“我猜是因为他们当时不知道火山爆发的威力吧。可能这也和飓风卡米拉登陆海湾沿岸地区的情形类似。当时有很多蠢人,即使城市已经疏散,他们仍然执意留下,在布埃纳维斯塔酒店饮酒,好像举办大型派对似的。嗯,不瞒你说,哈莉特,在洪水退后,他们花了三个星期的时间去清理那些挂在树梢里的尸体。布埃纳维斯塔酒店已经灰飞烟灭。都没人记得它了,亲爱的。他们的水杯上画着天使鱼。”她翻了一页,“你看,你看到这个小狗的模型了吗?它当时嘴里还叼着一块饼干。我之前读过一则关于这条小狗的故事。在故事中,这条小狗属于一个庞贝小男孩,他是个乞丐,当时要离开庞贝,而小狗口中的饼干是为了送给他做口粮的。这真是太悲伤了,不是吗?当然了,没有人确切知道真正发生了什么。但是这可能非常接近事实,你说是不是?”

“也许狗狗是想自己吃。”

“我不这么觉得。要知道,这可能是可怜的它脑袋里唯一想着的,当时好多人尖叫着四下逃散,灰烬到处都是。”

虽然塔特和哈莉特一样,喜欢看这座已被掩埋的城市,但从个人兴趣爱好的角度来看,她无法理解为什么哈莉特对此的着迷甚至延伸至最不起眼的部分:破碎的餐具,褐色的陶瓷碎片,已经腐烂、辨认不出是什么的大铁块等。很明显,她没有意识到,哈莉特对这些碎片的痴迷其实与自己的家庭背景有关。

和许多密西西比的老居民一样,克里夫家也曾比现在要更加富有。但也如同消亡的庞贝古城一般,这些富有的痕迹难以寻觅。遇到自己人时,他们很喜欢互相讲述曾经富有的故事。其中有些确有其事。北方佬确实偷了克里夫家的珠宝和银器,但并不是什么她们常常感叹的巨额财富。克里夫法官在1929年的经济大萧条中损失惨重。当时他已经老糊涂了,还做了大笔极其不明智的投资,其中最为不明智的就是把自己的大部分储蓄,持续不断地投入一项异想天开的汽车发展计划中。但这计划破产了。他的女儿们直到克里夫法官去世后才发现,自己的父亲居然是一家破产公司的主要股东。

最终,她们不得不匆忙卖掉这座大房子,以偿还克里夫法官的债务。这座房子自1809年建成以来,克里夫一家就一直居住其中。他的女儿们到现在仍为此事感伤。这是她们长大的地方,也是她们的爸爸、爸爸的妈妈和祖父母长大和生活的地方。更让人糟心的是,房子后来又被多次转卖,变成了养老院。养老院停业后,变成了福利公寓。而在罗宾去世三年后,它被夷为平地。“内战它都挺过来了,”伊蒂酸酸地说,“但最终还是毁在了黑人手中。”

然而,一手毁了这座房子的,其实是克里夫法官,而非黑人。七十多年间,他从未对房子进行过修缮;而在他继承房子之前,他的母亲也已经四十多年没有修缮过这座房子了。克里夫法官去世时,房子的地板已经腐烂,地基遭白蚁侵蚀而变得松软,整座房屋濒临坍塌,但克里夫姐妹们却不以为意,仍对它津津乐道,如手绘墙纸——浅蓝色的背景与百叶蔷薇相衬——是从法国送过来的;镌刻着六翼天使的大理石壁炉架;镶有波希米亚水晶的吊灯;专为各种家庭聚会设计的双楼梯,男孩、女孩各有专用楼梯。顶层由一面墙分隔,这样调皮捣蛋的男孩子就不能半夜偷偷摸摸溜到女孩子们的房间了。但她们没有提到的是,在法官去世时,男孩的房间已经五十年没有举办过聚会了,而这北楼梯也已经摇摇欲坠;房子的用餐室被老糊涂的克里夫法官不小心用煤油灯点着,几乎一燃殆尽。还有地板下陷,屋顶漏水,通往后门廊的台阶在1947年被一个煤气公司的抄表员踩得粉碎;还有那张著名的手绘墙纸,其扇形饰边已经严重发霉,正一点点从灰泥墙面上剥离。

好笑的是,克里夫法官的祖父曾把这房子称为“苦难之栖”,因为建造这座房子时,他险些丧命。除了那两个烟囱和长满青苔的砖砌小道,什么也没留下。小道的砖块以人字形花纹排列,很是复杂,从地基一直通向前门台阶。台阶竖板已经破碎,其上曾用代尔夫特蓝写下“克里夫”,但也已褪色。

在哈莉特看来,这五块荷兰瓷砖所代表的遗迹更为迷人,远超任何一只嘴里叼着饼干的死狗。那蓝色晶莹剔透,象征着财富、记忆、欧洲和天堂;而她由此推断出它们曾散发磷光,闪耀着梦中的光辉。

在她的想象中,死去的哥哥像王子一样穿梭在这座萧条的宫殿里。房子在她只有六周大的时候就被卖掉了。但罗宾曾经从桃花心木栏杆滑下来(阿德莱德告诉她,有一次他差点撞碎栏杆旁边保护瓷器的玻璃柜),在波斯地毯上玩多米诺骨牌,大理石炉架上的六翼天使注视着他,它们双翅张开,眼皮厚重,微笑诡异。他曾在叔叔开枪射死并制作成标本的熊脚下睡着。他曾看到那个箭头,尾部的羽毛装饰已经褪色,那是在1812年的一次黎明袭击中,一个纳齐兹族印第安人射向他曾曾祖父的箭,自那时起它就一直嵌在客厅的墙上。

除了荷兰瓷砖,这座老房子基本没留下什么有形遗产。大部分地毯、家具——如镌刻着六翼天使的大理石壁炉架,吊灯——都打包装进了板条箱中,当作“杂物”卖给了格林伍德的古董商,但他们只愿意以半价收购这些物品。搬家时,伊蒂试图把那支弓箭从墙上拉出来,但箭杆却折断在她手里。随后,用油灰刀才把它从石灰墙上挖了出来。被飞蛾叮咬过的标本熊被扔进了垃圾堆,一些黑人孩子发现了它,兴高采烈地抓着它那满是泥土的腿,把它拖回了家。

那么,如何去重建这一消失不见的建筑呢?有没有什么化石留下,或是线索可供她顺藤摸瓜?房基还在,就在城镇外边一点的地方,但她不知确切地点,不知怎么也不是很在乎。在很久以前的一个冬日下午,她曾被带去看过一次,那是唯一的一次。在小孩的眼中,那地基能撑起的远不止一栋房子,好像能撑起一座城市。她印象中记得伊蒂(穿着一条很男孩子气的卡其色裤子),从一个房间兴奋地跳到另一个房间,她呼着白气,指出哪里是客厅、餐厅、书房——但她记得更清晰的,却是一件糟糕透顶的事情,身穿红色短外套的莉比泪流满面,她伸出戴着手套的手,在伊蒂的搀扶下穿过吱吱呀呀的树林回到车上。哈莉特则跟在她们身后。

有些没那么旧的物品幸免于难——亚麻布、印有花押字的盘子、厚重的红木餐具柜、花瓶、瓷质钟表、用餐椅等。这些旧物零零散散地分布在她家和姨婆们的家中。哈莉特便据此在想象中重建着那被夷为平地、她从未见过的、辉煌壮观的房子。这些被保留下来的旧物散发着独特而温暖的光芒:银色要更深些,刺绣颜色更丰富,水晶更精美,瓷器更精致,那蓝色更稀有。但最为形象鲜明的还是她听来的故事——这些故事原本已经过高度加工,当哈莉特听到时,又在其上添枝加叶,更加坚信那是拥有魔法的城堡,如童话故事中的仙女城堡一般。即使事实并非如此。哈莉特很好地继承了克里夫家族的狭隘观念。这观念使克里夫家的每个人都得以忘记自己不想记住的东西,夸大或篡改自己无法释怀的东西;而在重新构架那座曾象征家族财富的庞然大物时,哈莉特并没有意识到有些部分已被动过手脚,有些部分完全不属于此处,还有些部分纯属伪造,好像那些用熟石膏制成的伪造品(举个例子,著名的波希米亚吊灯根本不是来自波希米亚,甚至不是由水晶制成的,而是法官的母亲从蒙哥马利沃德百货公司订购的)。而在她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仔细检查那些毫不起眼、落满灰尘的碎片的过程中,整座房屋的构架得以显现,但她发现的至关重要的细节却相当令人失落。她在脑海中费尽心思重建的那座雄伟壮丽、令人赞叹、辉煌华丽的房子并没有真正存在过。那只是她的幻想,只是童话故事。

哈莉特花了好几天的时间在伊蒂的家里研究老相册(她的家是一栋建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两居室平房,与“苦难之栖”相去甚远)。照片里的莉比十分害羞,身材瘦弱,头发拢在后面,十八岁的年纪,看起来却像个老处女:她的嘴和眼睛与哈莉特的妈妈、艾莉森都有些相仿。一脸轻狂的伊蒂站在旁边——九岁的她眉毛皱成一团,而父亲则站在她身后,皱着眉毛。父女俩的表情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塔特四面朝天地坐在藤椅上,她的脸圆圆的。有只小猫卧在她的腿上,但看不清楚样子。宝宝阿德莱德正冲着相机大笑,她将会比三任丈夫都长寿。她是四姐妹中最漂亮的,艾莉森也与她有一处相仿,但她的嘴角已透露出她是个脾气暴躁之人。他们身后便是那座注定要被摧毁的房子,应阶而上,可见高处贴着的荷兰瓷砖上写着“克里夫”:这几个字必须使劲看才可勉强辨识,它们是照片中唯一没有改变的东西。

哈莉特最喜欢的是与哥哥一起拍的照片。大部分都是伊蒂拍的;因为照得很难看,所以伊蒂把它们从相簿中拿了出来,单独放在一个心形巧克力盒子里面,放在她壁橱的架子上。哈莉特八岁左右的时候,偶然发现了它们,这是一个相当重要的考古发现,相当于发现了埃及法老图坦卡蒙的陵墓。

伊蒂并不知道哈莉特发现了这些照片,更不知道哈莉特之所以喜欢待在她家的主要原因即在此。哈莉特会拿着手电筒,藏进散发着霉臭味的壁橱里,坐在伊蒂珍藏的衣物下,仔细研究这些照片。有时她会把巧克力盒子偷偷放进芭比娃娃旅行箱中,然后把它带到伊蒂的工具棚里,怕她碍事的伊蒂欣然同意让她自己玩耍。有几次她把照片带回了家。有一次,在妈妈上床休息后,她把它们拿给艾莉森看。“看,”她说,“那是我们的哥哥。”

艾莉森盯着自己腿上的盒子,流露出恐惧的神情。

“看啊,看。有些照片里面有你。”

“我不想看。”艾莉森说道,匆忙把盒子盖上,把它推回给哈莉特。

这些快照是彩色的:宝丽来相纸已经褪色,粉色的边缘十分粘手,还保留有从相簿上撕下来的痕迹。这些照片上布满脏兮兮的指纹,还有些后面标着褐色的分类编码,因为它们曾用于案件调查,而这些照片上的指纹数量也最多。

哈莉特则百看不厌。颜料太蓝了,看起来不自然;随着时光流逝,照片颜色变得越发奇怪和不自然。这些照片使她得以一瞥梦中世界,它神奇、自成体系、一去不返。照片里的罗宾和他的橙色小猫维尼一起午睡,在老房子的圆柱形门廊中来回穿梭,哐当声不绝于耳。他喘着气哈哈大笑,对着镜头叫嚷。他一只手端着盛满肥皂水的茶杯,另一只手拿着线轴吹泡泡。这张照片里又有他,穿着条纹睡衣,表情严肃。这张他穿着童子军俱乐部制服——膝盖弯曲,对自己很满意。在另一张里的他还很年幼,穿着幼儿园戏剧演出的服装——戏剧名为《姜饼人》,他在其中扮演的是一只贪婪的乌鸦。他穿的戏服很是有名。莉比花了数星期才缝制而成:一件黑色紧身衣,搭配橙色长筒袜,从手腕处到腋下再到大腿根部,都缝着天鹅绒材质的黑色羽毛。他的鼻子上绑了一个圆锥形橙色纸板,当作鸟喙。这件道具服很是漂亮,罗宾连着两个万圣节都是穿它度过的,他的妹妹们也是如此。这么多年过去了,仍有邻居打电话给夏洛特,恳求她把戏服借给自己的孩子们。

戏剧之夜时,伊蒂拍了一整个胶卷的快照:兴高采烈的罗宾在房子里到处手舞足蹈。他扑扇着胳膊,翅膀随之飘动,时不时有羽毛掉落到破旧的大地毯上。他用黑色翅膀环绕着莉比,她很害羞,脸涨得通红。他和自己的小伙伴们的合影,有亚历克斯(他扮演的是一位面包师,穿着白色厨师服和厨师帽)和姜饼人的饰演者坏小子佩姆伯顿,他因为戏服不合心意而黑着脸。罗宾的妈妈让他保持不动,自己则跪在地上给不耐烦、忍不住扭动身体的他梳理头发。照片中那位开朗活泼的年轻女郎,无疑便是哈莉特的母亲,但那是她从未看到过的一面:无忧无虑、富有活力、意志盎然。

哈莉特对这些照片很是着迷。她无比渴望能够从自己熟知的世界中脱身,进入到那泛着水洗蓝色的、通透的照片世界中。在那里,她的哥哥还活着,漂亮的大房子还在,大家的脸上总是堆满笑容。偌大、阴暗的客厅里,罗宾和伊蒂正趴在地上玩着棋盘游戏——她看不出那是什么棋,只能看出棋子颜色鲜艳,还有一个彩色转盘。又是一张他们的合影。罗宾背对着镜头,把一个大红球扔向伊蒂,伊蒂边跑去接球,边翻着白眼,场面十分滑稽。还有一张照片里,他正在吹生日蜡烛——共有九根蜡烛,而这是他度过的最后一个生日——伊蒂和艾莉森斜倚着身子想帮他一起吹。他们的笑容在黑暗中熠熠生辉。照片中还可看出圣诞装饰:松枝和金箔纸,树下堆满礼物,餐具柜里的雕花玻璃酒杯闪闪发光,透明的碟子上摆满了糖果、橙子,银盘上则放着糖霜蛋糕。壁炉上的六翼天使佩戴着冬青花环,每个人都笑意盈盈,枝形吊灯在高处的镜面中异彩纷呈。在照片的背景中,哈莉特勉强可以看出餐桌上摆放着圣诞餐具:上面装饰着绯红色的丝带,叮当作响的雪橇铃上绑着金色叶子。搬家时,它们不幸被摔碎——搬运工们打包时敷衍了事——如今它们已不复存在,只剩下几个碟子和一个船形调味盘。但在照片里的它们与往日无差,精致好看、光鲜亮丽、完好无损。

哈莉特出生在圣诞节来临之际,当时密西西比州下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暴风雪。在那心形巧克力盒子里,有一张照片记录了这场暴雪:老房子“苦难之栖”门前的那排橡树小径一片雪白,阿德莱德之前养的小猎狗庞斯冲向被白雪覆盖着的小道,异常兴奋地跑向正举着相机拍照的主人,永远定格在画面之中——四条小腿模糊不清,身后扬起一片雪花——它热切地期盼着赶紧跑到最亲爱之人的身边。不远处,“苦难之栖”的大门被“唰”地一下打开,罗宾站在门口兴高采烈地冲大家挥着手,他胆小的妹妹艾莉森紧紧抓着他的腰。他冲着阿德莱德打招呼——照片正是她拍的,冲着搀扶妈妈下车的伊蒂打招呼,也冲着他还未见面的小妹妹哈莉特打招呼。在这个白雪皑皑的明媚的平安夜里,她从医院被带回了家里。

哈莉特虽然只见过两次雪,但她一直知道自己是在雪天出生的。每年平安夜(如今规模变小,气氛也不如从前,大家都会去莉比那低矮憋闷的家里,围坐在天然气加热器周围,喝着蛋奶酒),莉比和塔特还有阿德莱德都会不厌其烦地讲述同样的故事,讲她们是如何挤进伊蒂的汽车,然后一路开到维克斯堡市的医院,在雪天中带回了哈莉特。

“你是我们收到的最好的圣诞礼物,”她们说,“罗宾当时非常兴奋。在我们去接你的前一晚,他几乎无法入睡,搞得你的祖母一直熬到凌晨四点才去睡觉。当我们把你带进家里,而他第一次看到你时,他沉默了片刻之后说,‘妈妈,你一定是把医院里最漂亮的宝宝带回了家。’”

“哈莉特当时真是乖巧。”坐在加热器旁的妈妈怅然若失,双手紧紧抱着膝盖。除了罗宾的生忌和死忌,圣诞节对她来说也尤其难挨,大家对此心照不宣。

“我之前很乖吗?”

“是的,你很听话,亲爱的。”这是事实。在她学会说话之前,哈莉特从不哭闹,或是给任何人找过一点麻烦。

哈莉特最喜欢的一张照片,是她、罗宾和艾莉森在“苦难之栖”客厅里的圣诞树旁的合照。她曾一次又一次地举着手电筒仔细端详这张照片。据她所知,他们三个人的合照仅此一张;这也是唯一一张她在老房子里拍的照片。虽然这张照片并没有预示任何即将降临在这个家庭的厄运。如老法官克里夫只剩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苦难之栖”将落入他人之手,罗宾会在春天死去,当然这件事情当时尚无人知晓。当时正是圣诞节,家里又刚增添了新成员,每个人都很开心,认为自己会永远幸福下去。

照片中,艾莉森(穿着白色睡衣,表情凝重)光着脚站在罗宾旁边,罗宾则抱着婴儿哈莉特——他的表情复杂,既兴奋又有些不知所措,好像哈莉特是个奇特的玩具,但他不太确定应如何操控。他们身旁的圣诞树闪闪发光;罗宾的小猫维尼眯着眼看着这一温馨场景,庞斯也好奇地打量着他们,它们好像是来到耶稣降生的马厩里见证奇迹发生的野兽。大理石壁炉架上的六翼天使在不远处微笑着。因为灾难的发生,照片中的光线支离破碎,令人愁绪顿生却又光辉灿烂。甚至小猎犬庞斯都没能活到下一个圣诞节。

——

罗宾去世后,第一浸信会教堂“以纪念罗宾”为名发起了募捐——集资为他种一株日本海棠,或者给教堂的长椅换一下坐垫——但募集到的资金出乎意料得多。教堂共有六扇彩色玻璃窗——每扇上面都描绘着基督的生活场景。其中有一扇玻璃在冬天的风暴中被树枝打碎,从那时起就一直用胶合板封着。牧师建议用这笔钱买扇新的,他刚好一直为更换新玻璃所需的费用而烦恼。

大部分钱都是由镇上的学龄儿童募集而来的。他们挨家挨户地募捐、组织抽奖活动和烘焙义卖。罗宾的朋友佩姆伯顿·赫尔(他曾在罗宾参演的那出幼儿园戏剧中扮演姜饼人)为纪念他去世的朋友而慷慨解囊,捐赠了近两百美元。九岁的佩姆表示,这钱是他砸碎自己的小猪存钱罐拿来的,但实际上是从他祖母的钱包里偷来的(他还试图捐出他妈妈的订婚戒指、十个银茶匙和一个共济会领带别针,其来头无人能够确定;但上面镶着钻石,显然是值些钱的)。但即使没有这些大额捐赠,罗宾其他同学募集的总金额也相当多;因而,有人建议,与其再换一个绘有迦拿婚宴 的彩色玻璃,不如换成其他内容,在纪念罗宾的同时,也纪念为他辛苦付出的同学们。

一年半后,第一浸信会教堂在会众的惊讶声中为新更换的窗户揭开了帷幕——画面中的耶稣笑容满面,他坐在橄榄树下的一块巨石上,正与一个戴着棒球帽的红发男孩交谈,这男孩与罗宾神似。

备受苦难的孩子,来找我吧

画面下方的题词如上,窗户下面的匾额上则刻着:

纪念罗宾·克里夫·迪弗雷纳

密西西比州亚历山大的小学生捐赠

“天国正属于这样的人”

哈莉特看到的从来都是哥哥容光焕发的样子,他同天使长加布里埃尔、施洗约翰、约瑟夫和玛丽一般,当然还包括基督。正午的光线穿过他那崇高的形体;他的脸部轮廓纯净(小巧的鼻子,精灵般的笑容),脸上洋溢着幸福安详的纯净笑容。正因他还是个孩子,那纯净感更为脆弱,比施洗约翰和其他人的更脆弱;然而在他小小的脸庞上,也透露出对永生的寡淡,好像这是他们都知道的秘密。

在受难地,或者说,坟墓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肉体是如何在归为尘土之后又经历变化,实现复活的?哈莉特无从知晓。但罗宾知道,这个秘密就挂在他那容光焕发的脸上。

耶稣的遭遇始终成谜,但不知为何,人们却并没有兴趣一查究竟。《圣经》中的“耶稣死而复生”到底是什么意思?是说回来的只是他的灵魂,一个心怀仇恨的鬼魂?显然不是,根据《圣经》:多疑的托马斯曾把手指放进他手指上的钉孔中;在他去以色列以马忤斯的路上,有门徒曾看到他的真身显现;他甚至还在门徒的家中吃了些点心。但如果他仍是以自己的肉身复活的,那么他如今在哪里?如果他真如自己所说那样怜爱众人,又为什么有人会死去呢?

哈莉特大概七八岁的时候,曾去镇上的图书馆借来一些讲魔法的书。但回到家后,她才发现书里写的都是些雕虫小技:如何把球从杯子下面变没,如何从人们的耳朵后面变出硬币。她为此勃然大怒。在画着耶稣和她哥哥对话的窗户对面,画着拉撒路死而复生的场景。哈莉特不厌其烦地研读着《圣经》中描写拉撒路 的片段,但即使最基本的问题都无法找到答案。拉撒路是如何向耶稣和他的姐妹们描述他在坟墓里度过的一周的?他身上有恶臭吗?他还能回到家继续和姐妹们一起生活吗?他是否会吓到周围的人而最终不得不离开,像《科学怪人》中弗兰肯斯坦 所创造的怪物一样独自生活?她忍不住想,如果她,哈莉特,曾经去过那里,那么关于这个话题,她能说的一定能比圣卢克更多。

也许那些都只是传说。尽管大家都认为他死而复生了,也许事实并非如此;但如果他确实推开了墓石,从坟墓里走了出来,那为什么她的哥哥不行呢?每个周日她都能看到他闪闪发光地站在耶稣身旁。

这便是哈莉特最为痴迷的事情,也是她其他兴趣产生的缘由。因为她最渴望的——不是“苦难之栖”,不是任何其他东西——是她的哥哥能够起死复生。其次便是找出杀人凶手。

——

在五月的一个周五清晨,哈莉特坐在伊蒂家厨房餐桌旁读《斯科特日记》,读到了他远征南极的部分。她把书放在自己和一盘炒蛋中间,一只胳膊肘撑着书,另一只手从盘子里拿炒蛋和土司吃。她和艾莉森经常在上学日去伊蒂家吃早餐。因为负责日常饮食的艾达·拉伊八点才到家里上班。而她们的母亲本来就不怎么吃饭,有时候早餐抽一支烟,或喝瓶百事可乐就对付过去了。

但那天并不是上学日,而只是暑假初期的工作日。伊蒂围着波点围裙给自己煎蛋,她懒得管哈莉特边吃饭边看书这件事。因为比起每隔五分钟纠正她一次,随着她的性子要省事得多。

煎好鸡蛋后,她关了火,走到柜子那边拿了个盘子。但她不得不从另一个孙女身上跨过去,这个孙女俯身趴在厨房的油毡上,没完没了地抽泣着。

伊蒂假装没有听见她的呜咽,又小心翼翼地从她身上跨过,把鸡蛋盛到了盘子里。随后,她又绕到了厨房的餐桌上——仍然小心地避开了艾莉森——在对这一切毫无察觉的哈莉特对面坐下,沉默不言地吃起了早餐。她已经应付不来这种事情了。她早上五点就起床了,一直陪孩子们待在这里。

问题来源是孩子们的宠物猫。它卧在垫着毛巾的纸板箱里,艾莉森的头靠着箱子。一周前,它开始不吃不喝。后来,每每有人抱它,它就会哀号不止。所以她们把它带来伊蒂的家做检查。

伊蒂很会照顾动物,她经常会想,如果不是因为生不逢时,她肯定能成为一名出色的兽医,甚至是一名医生。她曾护理过各种各样的奶猫和奶狗,让它们得以健康存活。她曾把从巢穴中掉下来的小鸟养大,为各种受伤的小动物清理伤口,治好它们的骨折。孩子们都知道这一点——不仅是她的孙子孙女,还有所有邻里的孩子——他们不仅把自己生病的宠物送到她那里,还会把偶然发现的可怜的流浪动物或野生动物送过去。

尽管她十分喜爱动物,但伊蒂并不会为它们伤感。她也提醒过孩子们,她并不能创造奇迹。维尼看上去无精打采,但乍一看并没什么明显的病症。经过一番检查之后,她站起身,拍了拍裙子。孙女们则满怀希望地看着她。

“这只猫多大了?”她问。

“十六岁半了。”哈莉特答道。

伊蒂弯下腰抚摸着可怜的猫,它靠着桌腿,眼里充满了野性、痛苦的神情。她也曾喜欢这只猫。它原本是罗宾的小猫。那年夏天,他把它从滚烫的人行道上捡了回来——它已经半死不活,眼睛几乎睁不开了——小心翼翼地捧到了伊蒂那里。伊蒂费了很大力气才把它救治过来。当时已经有一团蛆虫在它身上啃咬出一个洞来,她还记得这个小生命顺从地、毫无怨念地躺在盛着温水的浅水池中,任她清洗伤口,当她洗完后,水已被染成粉红。

“它会好起来的,对吗,伊蒂?”艾莉森说,在这时她已经快哭出来了。这只猫是她最好的朋友。罗宾去世后,它和艾莉森亲近起来;它跟在她身边,给她带各种偷来或捕获的小礼物(死鸟、美味的垃圾、有次——非常神奇地——给她带回了一盒未开封的燕麦饼干);自从艾莉森入学之后,它便每天都会在两点四十五的时候挠门,请求主人开门放它出去,这样它就可以去街角迎接她了。

而艾莉森对这只猫比对任何其他生物,包括她的家人在内,都更疼爱。她经常和它说话,把自己盘子里的鸡肉和火腿喂给它吃,让它晚上把肚子搭在自己的脖子上睡觉。

“它可能吃了什么不对的东西。”哈莉特说。

“等等看吧。”伊蒂说。

但接下来的几天证实了她的猜测。这只猫其实没生病,它只是老了。她喂它金枪鱼,用吸管喂它牛奶,但猫只是闭着眼睛,龇着牙吐出那些牛奶。前一天早上,她走进厨房时发现它止不住地抽搐,便用毛巾把它包起来带到了兽医那里,当时孩子们还在学校。

那天下午孩子们来她家时,她告诉她们:“很抱歉,但我也没办法了。今天早上我把猫送去克拉克医生那里,他说得给它安乐死。”

听到这消息的哈莉特异常平静——这令人惊讶,因为她只要脾气来了,就会大发雷霆。“可怜的老维尼,”她说完便在猫的盒子旁边跪了下来,“可怜的小猫。”她把手放在猫起伏着的肋腹上。她几乎和艾莉森一样喜欢这只猫,尽管它对她基本上不理不睬。

但艾莉森脸色惨白:“安乐死是什么意思?”

“就是那个意思。”

“你不能这么做。我不允许。”

“我们无能为力,”伊蒂语气尖锐,“没有人比兽医更了解情况了。”

“我不能让你杀了它。”

“那你想让我做什么?延长它的痛苦?”

艾莉森嘴唇发抖,在猫盒旁边跪下,歇斯底里地哭起来。

那已经是昨天下午三点钟的事了。但从那时起,艾莉森就一直待在猫的身边。她不吃晚饭,不要枕头和毯子,就那样整晚都躺在寒冷的地板上痛哭流涕。伊蒂和她在厨房待了半个小时,本想简短地谈谈,告诉她世间万物终有一死,艾莉森必须学会接受这个现实。但艾莉森却哭得更厉害了;最终,伊蒂选择了放弃,转身回了卧室,关上房门,拿起一本英国女侦探小说家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读了起来。

终于——大约午夜的时候——哭声停止了。但现在她又开始哭了。伊蒂啜了一口茶。哈莉特沉迷于斯科特船长不可自拔。艾莉森的早餐放在桌子另一边,还没有动过。

“艾莉森。”伊蒂说。

艾莉森双肩颤抖着,没有回话。

“艾莉森,过来吃早餐。”这已经是她第三次喊她了。

“我不饿。”她咕囔道。

“看这里,”伊蒂厉声说道,“我已经受够了。你现在已经过了这样闹的年龄。别再在地板上打滚了,站起来把早餐吃了。起来,马上。饭快放凉了。”

但这一指责只是加剧了艾莉森的痛苦。

“天啊,”伊蒂说着又继续吃起了早餐,“随你便。不知道你们学校的老师看见你像个巨婴一样在地上打滚会怎么说。”

“你们听,”哈莉特突然说道,她一字一句地读着书上的话,“大家都觉得蒂图斯·奥茨已经快不行了。他,或我们,会做什么,只有上帝知道。我们在早餐后讨论了这件事;他很勇敢,熟悉情况,但是——”

“哈莉特,我们现在对斯科特船长没兴趣。”伊蒂说,她已经将近束手无策了。

“我想说的是,斯科特和他的船员都很勇敢。他们始终积极乐观。即使他们被困于暴风雨中,即使他们知道死亡即将来临。”她继续说着,音调逐渐上扬,“‘我们已经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但我们还没有,也不会丢失我们的昂扬气势——’”

“好吧,死亡无疑是生活的一部分。”伊蒂无奈地说道。

“斯科特和他的团队都很喜爱他们的狗和马驹,但在情势极其糟糕的情况下,他们不得不将它们射杀。听听这个,艾莉森。他们不得不吃掉它们。”她往前翻了几页,又把头埋进书里,“‘可怜的动物!即使情势恶劣,它们仍然能出色地完成工作。但是,要杀死它们也很艰难。所以——’”

“让她不要再读了!”躺在地板上的艾莉森哭嚷道,用双手捂住耳朵。

“哈莉特闭嘴,”伊蒂说,“但——”

“没有但是。艾莉森,”她尖锐地说道,“站起来。哭泣并不能帮助猫缓解痛苦。”

“只有我爱维尼。你们都不——关——心它。”

“艾莉森, 艾莉森 ,有一天,”伊蒂边说边伸手去拿黄油刀,“你哥哥曾给我送来一只被割草机割断了腿的蟾蜍。”

从地板上传来的喊叫声极其尖锐,伊蒂感觉自己的头要被劈开了。但她继续往土司上抹着黄油——已经凉透了——执意要说下去:“罗宾想让我缓解一下它的痛苦。但我无能为力。除了杀死它,我别无办法。罗宾当时也不明白,当动物遭受这样的痛苦时,有时候最仁慈的事情反而是了结它们的痛苦。他也哭啊哭啊。我想不出办法让他明白,对于那只蟾蜍来说,死了反而是一种解脱。当然,他当时比现在的你小得多。”

这段独白并未对其目标受众产生影响,但当伊蒂抬头看时,她意识到嘴唇微张的哈莉特正盯着她,让她有些烦恼。

“你是怎么杀了它的,伊蒂?”

“用尽可能仁慈的方法。”伊蒂干脆地说。她用锄头砍掉了它的头——而且她还很不以为意,是当着罗宾的面砍的,后来她为此深感抱歉——但她无意探讨这个话题。

“你踩死了它吗?”

“没人肯相信我,”艾莉森突然爆发,“是方丹夫人给维尼下了毒。我知道是她。她说过想弄死它。它总是经过她的院子,在她汽车的挡风玻璃上踩了不少脚印。”

伊蒂叹了口气。她们之前聊过这个。“我也和你一样讨厌格雷丝·方丹,”她说,“她是一只恶毒的老鸟,好管闲事,但是你不能据此断定就是她毒死了那只猫。”

“我知道是她。我恨她。”

“这样对你没有好处。”

“她说得对,艾莉森,”哈莉特突然说道,“我也不觉得是方丹女士给维尼下了毒。”

“这是什么意思?”伊蒂说道,转身看向哈莉特,诧异于哈莉特居然与她观点一致。

“我是说,如果她这样做了,应该是瞒不过我的。”

“你怎么知道?”

“艾莉森,别担心了。我觉得毒害它的不是她。但如果她真这么做了,”哈莉特边说边继续埋头看书,“她会后悔的。”

伊蒂并没有打算终止这一言论,她本想继续深入讨论一番,但艾莉森再一次爆发,这次比之前都更激烈。

“我 不在乎 是谁下了毒,”她抽泣着,双手的手掌根使劲儿地按在眼睛上,“为什么维尼难逃一死?为什么所有那些可怜人都冻死了?为什么所有事情都如此可怕?”

伊蒂说:“因为这是世界的运行规律。”

“这个世界让我恶心。”

“艾莉森,别这样说。”

“我不。我没有办法不这么想。”

“嗯,憎恨世界这种态度很幼稚,”伊蒂说,“世界并不在意。”

“我今后都会恨它,永远不会停止。”

“斯科特和他的团队非常勇敢,艾莉森,”哈莉特说,“即使他们快要死了。你听,‘我们已经濒临绝境,脚已冻僵,等等。燃料用尽,与食物供给站距离遥远,但是这里我们能够治愈你的心灵,如果你能听到我们的歌声和愉快的谈话——’”

伊蒂站起身。“就这么办了,”她说,“我要把猫带到克拉克医生那里。你们在家等着。”说完,她开始收拾盘子,冷漠地无视地板上再度传来的尖叫声。

“不要,伊蒂,”哈莉特说道,向后撤了撤椅子,她跳下来,跑到纸板箱那里,“可怜的维尼,”她边说边抚摸着它,“可怜的猫咪。伊蒂,求你不要现在就带它走。”

老猫因为疼痛而半闭着双眼。它浑身无力,尾巴重重地拍打着盒子的侧面。

艾莉森哽咽着,搂着它,把自己的脸贴在它的脸上。“不,维尼,”她哽咽着说,“不不不。”

伊蒂走了过来,异常温柔地把猫从她身上拿起。而在她小心翼翼地抱起它时,它像人一样娇弱地哀号了一声。它的嘴部已经花白,嘴唇深陷,露出泛黄的牙齿,看起来像个老人,它很有耐心,饱尝痛苦。

伊蒂温柔地挠了挠它的耳后根。“哈莉特,把那条毛巾给我。”她说。

艾莉森想说些什么,但她哭得说不出话来。

“不要,伊蒂,”哈莉特恳求道。她也开始哭了起来,“求你了。我还没来得及跟它说再见。”

伊蒂弯下腰,自己拿起毛巾,然后又直起身子。“那就说再见,”她不耐烦地说道,“我马上要把它带出去了,它可能还有点时间。”

——

一小时后,哈莉特红着眼睛从《康普顿百科全书》B卷上剪下一张狒狒的照片。伊蒂开着她那辆蓝色的奥兹莫比尔老轿车离开后,她也和姐姐一起躺在地板上的空盒子旁,恸哭起来。哭罢,她起身走进祖母的卧室,从衣柜上的西红柿形状的针垫上拿起一根针,在伊蒂的床尾板上划下一行小字:我恨伊蒂。但这并不解气,就当她蜷缩在床尾处的地毯上抽鼻子时,又想到一个更加振奋人心的主意。她把狒狒从百科全书上剪下来,然后贴在全家福中伊蒂的脸上。她本想让艾莉森也加入进来,但她把头埋在空盒旁边,看都不看哈莉特一眼。

伊蒂后院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希利·赫尔门都没关便冲了进来。他十一岁了,比哈莉特小一岁。他模仿着哥哥佩姆伯顿,把自己的沙色头发留到了肩膀的长度。“哈莉特,”他喊道,砰砰地跑上门廊台阶,“嘿,哈莉特。”但他停了下来,因为厨房里传来一阵抽泣声。哈莉特抬头看他时,眼中也满是泪水。

“哦,不,”他说,很是担忧,“他们强迫你参加夏令营了,是吗?”

希利和哈莉特最害怕的便是塞尔比湖夏令营了。这是一个基督教儿童夏令营,他们两个去年夏天都被迫参加。在营地中,男孩和女孩分为两组(分别安置在湖的对面),每天被强制要求花四个小时学习《圣经》,其余的时间则用来编挂绳、表演短剧,剧本由辅导老师编写,十分愚蠢,令人尴尬。男子们故意喊错希利的名字——不按正确的读法喊他“希利”,而是——羞辱一般地——喊他“哈丽”,与“奈丽”押韵。不仅如此,他们还在集会时剪短了他的头发,取悦其他营员。虽然哈莉特很喜欢《圣经》课——主要是因为这给她提供了“囚徒”和十分容易发表煽动言论的论坛,让她有机会发表自己对于《圣经》的非正统观点。除此之外,她和希利一样痛苦:早上五点起床,晚上八点熄灯,没有私人时间,除了《圣经》之外不能看其他书,还有许多“旧时流传下来的黄金规则”(划桨、当众羞辱)来维护这些纪律。六周的集训结束后,她和希利,还有其他第一浸信会教堂的营员们身穿绿色的营服,一起坐着教堂的汽车回家时都面无表情、一言不发、望向车窗外,他们都累坏了。

“跟你妈妈说你要自杀。”希利匆忙说道。前天,又有一大群同学被打发走了,他们垂头丧气地走向明亮的绿色校车,好像自己不是要去夏令营,而是要下地狱。“我跟他们说,如果他们再强迫我去,我就自杀。我说我会躺在马路上,任由汽车从身上碾过去。”

“不是那回事儿。”哈莉特简短地解释了一下猫的事情。

“那你不用参加夏令营了吧?”

“如果我能拦得住的话。”哈莉特说。几个星期以来,她一直紧盯着信箱。只要有报名表寄过来,她就把它们撕掉,然后丢在垃圾桶里。但是风险并没有根除。伊蒂才是她真正的威胁(她那心不在焉的妈妈甚至没注意到报名表不见了)。伊蒂已经给哈莉特买好了背包和一双新运动鞋,还一直嚷着要看所需用品清单。

希利拿起狒狒的照片并仔细端详。“这个是干什么的?”

“哦,那个啊。”她解释道。

“也许换种动物效果会更好,”希利提议,他不喜欢伊蒂,她老是调侃他的头发,故意把他认成女孩子,“也许换成河马或者猪,效果会更好。”

“我觉得这个就不错。”

他靠在她的肩膀上,一边从口袋里掏出煮熟的花生来吃,一边看着哈莉特把咆哮的狒狒脸贴在伊蒂的脸上,狒狒的脸与伊蒂的发型巧妙结合在一起。它尖牙外露,狠狠地瞪着看客,照片中的祖父则深情地望着自己的狒狒新娘。伊蒂在照片下方手写着:

伊蒂斯与海沃德

于密西西比州海洋温泉留影

1935年6月11日

他们一起端详着照片。

“你果然没错,”希利说,“这样效果很好。”

“是的。我还想过用鬣狗,但也没有这个效果好。”

他们刚刚把百科全书放回书架,把相册(表面有凸起图案,四边画着维多利亚式的金色花边)放回原处,就听到砾石车道上传来伊蒂刹车的声音。

纱门砰地关上。“孩子们!”她们像往常一样,听到了她的呼唤。

但无人应答。

“孩子们,我决定大度一些,把猫带了回来,这样你们就可以给它办一场葬礼了,但如果你们谁都不理我,那我只好把它送回克拉克医生那里了。”

前屋传来一阵脚步声。三个孩子全跑到了门口,盯着她。

伊蒂眉毛上扬。“呀,这是谁家的小姑娘?”她假装惊讶地对希利说道,她非常喜欢他——因为他让人想起罗宾,不过他那可怕的长头发就算了——但并不知道她本无恶意的调侃已经引起他的怨恨,“难道是你吗,希利?你一头金色长发的样子不好认啊。”

希利幸灾乐祸地说:“我们正在看你的照片。”

哈莉特赶忙踢了他一脚。

“嗯,那可能没什么意思,”伊蒂说,“孩子们,”她对孙女们说,“我感觉你们应该想把猫埋在自己家的院子里,所以回来的路上,我顺便让切斯特给它挖了一个墓穴。”

“维尼在哪儿?”艾莉森声音嘶哑地问道,眼神凶狠,“它在哪里?你把它丢在哪里了?”

“它和切斯特在一起,裹在毛巾里。我建议你们不要打开看。”

——

“走吧,”希利边说边用肩膀撞了一下哈莉特,“我们去看看。”

他和哈莉特站在光线暗淡的花园工具棚里。维尼的尸体裹在蓝色浴巾中,放在切斯特的工作台上。艾莉森——仍然泪流不止——正翻箱倒柜地找那件维尼很喜欢趴在上面睡觉的旧毛衣,想作为陪葬。

透过落满灰尘的窗户,哈莉特向窗外瞥了一眼。切斯特的身影出现在明亮的草坪角落,他狠狠地踩着铁锹。

“好吧,”她说,“但动作快一点。别让她撞上。”

后来,哈莉特才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或触摸到死去的生命。她并没有想到自己会如此震惊。猫的肋腹冰凉僵硬,一阵刺激之感涌上她的指尖。

希利凑近看了一眼。“好恶心!”他兴奋地说道。

哈莉特抚摸着它橙色的绒毛。它仍然是橙色的,还像之前那样柔软,只是皮毛下的身躯僵硬得可怕。它的爪子僵直,好像要被扔进一盆水里似的。它的绿色眼瞳上——虽然它已经年老,饱经病痛,但眼瞳仍然清澈明亮——凝结着一层胶状的薄膜。

希利俯身摸了一下猫。“嘿,”他喊道,赶紧缩了回去,“ 真恶心。

但哈莉特没有畏缩。她小心翼翼地触摸着它身上那一小块粉色伤疤,在它幼小的时候,蛆虫啃食过的那块地方再也没能长出毛发。维尼活着的时候坚决不允许任何人碰那里,即使是艾莉森也不例外。如果有人试图摸那里,它会发出咝咝声,并展开攻击态势。但如今这只猫已经僵死,它的嘴唇紧缩,紧紧咬合的牙齿外露。它的皮肤褶皱,像起绒面料的手套一样粗糙,冰凉冰凉还是冰凉。

这就是那个秘密,斯科特船长和拉撒路以及罗宾都知道的那个秘密,甚至连猫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也知道了:这就是,通往彩色玻璃窗所描绘的那个世界的通道。当斯科特的帐篷在八个月后被发现时,鲍尔斯和威尔逊躺在他们的睡袋里,而斯科特的睡袋则敞开着,他的一只胳膊搭在威尔逊身上。那是南极,而现下是五月一个微风徐徐、生机盎然的清晨,但她手心下的生命却像冰块一样僵硬冰冷。她用指背抚摸着维尼的白色前爪。 看来有些遗憾。 浩瀚无际的冰天雪地逐渐迫近,斯科特船长坚持用他渐渐僵硬的手在白纸上写下遗言,铅笔的字迹越来越浅。 但我感觉自己已经无法继续写下去了。

“我赌你不敢摸它的眼珠子,”希利说道,“我敢打赌。”

哈莉特几乎没听到他的声音。这就是她的母亲和伊蒂所看到的:外部的黑暗,你永远无法忘却那种恐惧感。话语从纸上滑落坠入空虚。

在阴暗凉爽的工具棚里,希利向哈莉特靠近了些。“你怕了吗?”他低声问道,手悄悄地搭在她的肩上。

“够了!”哈莉特耸了耸肩,甩开他的手。

她听到纱门被砰地关上,听到妈妈呼喊艾莉森,便手脚麻利地把猫重新裹了起来。

她在那一刻所感受到的眩晕感将会陪伴她的余生;它将与昏暗的工具棚中紧密相连——闪闪发光的金属锯齿,尘土和汽油的气味——以及三个在冰天雪地中死去的英国人,他们的头发上结着冰柱,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记忆缺失:浮冰、遥远距离、身躯石化。这些躯体带来的恐惧感。

“走吧,”希利甩了甩头,“我们出去吧。”

“来了。”哈莉特说。她的心脏怦怦直跳,感到一阵气喘吁吁——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非常接近愤怒的情绪。

——

虽然方丹夫人没有毒害这只猫,但它的死却令她备感欣慰。透过水槽边上的窗户——她每天都会在这个观测点看上几个小时,看邻居们来来往往——她刚才偷偷地看着切斯特挖土坑,现在又眯着眼睛透过厨房的窗帘看到三个孩子聚在土坑周围。其中一个——小女孩,哈莉特——怀里抱着一个包裹,大女孩则在一旁哭着。

方丹夫人向下拉了拉镶有珍珠的老花镜,在居家服上搭了一件带有宝石纽扣的开襟羊毛衫——虽然当时天气暖和,但她很怕冷,出门时总要带个披肩——便从后门出去了,径直走到篱笆那里。

当时天朗气清,白云低垂,涌动不止,时间过得飞快。草坪已经不堪入目,早就需要修剪,但夏洛特放手不管,任由它自生自灭。草坪上零零星星分布着紫罗兰、酢浆草、花谢结籽的蒲公英。当风四下吹动或是打着旋儿吹过来时,它们也随之摆动。但它们异常繁茂,把门廊都遮挡住了。当鲜花盛开时,的确很漂亮。但其他季节则是一片杂乱。而且,它们足以把门廊拉倒——如果你放任像寄生虫一样的紫藤肆意生长,便会弱化房屋构造——但有些人总要付出惨痛代价后才能吸取教训。

她原本以为孩子们会和她打招呼,便满怀期待地在篱笆边上等了一会儿,但是他们并未理会她,只是埋头做着自己的事情。

“你们在做什么呢?”她柔声问道。

他们抬起头,像小鹿受到惊吓一般。

“你们正在埋什么东西吗?”

“没有。”哈莉特喊道,回答她的是妹妹,那个自作聪明的人,方丹不怎么喜欢她,“看上去就是啊。”

“但我们没有。”

“你们是在埋那只老橙猫吧。”

无人搭话。

方丹夫人眯着双眼,目光越过老花镜的镜框看向她们。没错,姐姐在哭。她已经过了这种蛮不讲理的年纪。妹妹俯身把包裹之物放进了坑里。

“你们的确是在埋它啊,”她皱起眉毛,“你们骗不了我。那只猫很讨厌。以前它天天都会过来,把我的汽车挡风玻璃上踩得都是脚印。”

“别在意她,”哈莉特咬牙切齿地对姐姐说,“老婊子。”

希利从没听过哈莉特骂脏话,他的后颈因为一阵喜悦而微微颤动。“婊子。”他重复说道,音量刚好能被听见,说完还意犹未尽。

“什么?”方丹夫人尖声问道,“是谁说的?”

“闭嘴!”哈莉特对希利说。

“是谁说的?跟你们在一起的那个孩子是谁?”

哈莉特跪在地上,直接用手往墓穴填土,土壤落在蓝色的毛巾上。“希利,”她低声道,“快,过来帮我。”

“到底是谁?”方丹夫人气急败坏地问,“你们最好回答我。不然我就进屋去给你们的妈妈打电话。”

“妈的!”希利说,意气用事,脸涨得通红。他在哈莉特身边跪下,动作麻利地帮她填土。艾莉森用拳头捂着自己的脸,泪水止不住地从脸上淌下来。

“你们最好回答我。”

“等等,”艾莉森突然喊道,“等等。”她转过身,穿过草丛,猛地冲回家里。

哈莉特和希利停了下来,手腕还埋在泥土中。

“她要做什么?”希利低声说道,用手腕蹭了蹭眉毛。他的手上沾满了泥土。

“我不知道。”哈莉特十分困惑,说道。

“这是小赫尔吗?”方丹喊道,“你过来。我要打电话给你妈妈。你立马过来。”

“打啊,婊子,”希利咕囔道,“反正她不在家。”

纱门砰的一声关上,艾莉森跑了出来,差点摔倒,她一只胳膊捂着脸,因为泪流满面而看不清路。“给。”她边说边在他们身边跪下,向墓穴中扔了个东西。

希利和哈莉特探头去看。原来是一张艾莉森去年秋天在学校拍的照片。照片上的艾莉森在土坑中冲着他们微笑。她穿着一件蕾丝领的粉红色毛衣,头发上别着粉红色的发夹。

艾莉森一边抽泣着,一边捧起一把土壤,把它扔进墓穴,扔向照片中微笑着的自己。土壤吧嗒吧嗒地落在照片上。有那么一会儿,艾莉森粉红色的毛衣仍然依稀可见,她那害羞的眼睛仍然充满希望地透过泥土向外张望着;但随着另一捧泥土吧嗒落下,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别愣着了,” 她不耐烦地喊道,另外两个孩子看看墓穴,又转头看看她,一时不知所措,“哈莉特,帮我一把。”

“好吧,”方丹夫人尖叫道,“我现在就回去给你们的妈妈打电话。看吧,我马上就回去,你们这些孩子 等着后悔 去吧。” 1Omtjt/qzjdRR/Y2+astH3uK4uz2iPDlq1+VJxPbCTotIyW09peJZdAvAp+WWnG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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