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触碰

徐二少爷来戏园子自然是为寻欢作乐,近日他瞧上了一个青衣,今夜人家挂牌。

他不是独自来的,另还叫上了一帮狐朋狗友,尽是素日里一同去长三书寓寻访美人的权贵公子,一帮少爷也不端架子,就在一楼堂子离戏台最近的位置坐定,时不时就要朝台上喜欢的小角儿扔上两朵绢花。

哦,对了,他还把他老子收的那个养子叫上了,他这名义上的三弟虽不解风情甚为无趣,可却胜在手里有枪,万一他们在戏园子里同人争风吃醋打起架来,他也好掏出枪来兜一兜底,于少爷们而言可算是最稳妥的保护了。

此时台上的角儿正唱到“一霎时把七情俱已味尽,想到了酸心处泪湿衣襟”,徐隽旋听得舒坦,身旁的友人却忽而惊呼,说:“往那边去的可是白小姐?”

白小姐?

徐隽旋精神一振,也顾不得看角儿了,连忙扭头寻人,果然在人群那头瞧见了一抹靓丽的倩影,那迷人的身段儿比什么生旦净末都漂亮,但凡瞧见她的人没一个会不动心。

他看得有些痴迷,恰好此时身边的另一个朋友又赞叹起来,还恭维他:“隽旋着实是好福气,倘若我也有这般美貌的未婚妻,哪儿还来戏园子听什么戏?”

哄得徐二少爷又志得意满起来了。

徐冰砚也在众人说话时回头看见了白清嘉。

她今日未着盛装,只穿了一条寻常的豆沙色长裙,走动间裙摆轻轻摇曳,依稀让乌糟糟的戏园子也变得安谧温柔起来了。

而她是不能多看的,因此他很快就收回了目光,恰此时徐隽旋在众人的起哄声中站了起来,看样子是要去找她。徐冰砚皱了皱眉,也站起来想跟上去,而徐隽旋却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并很强硬地说:“我一个人去,你留在这里。”

……于是白清嘉就被这位唐突的徐二少爷缠上了。

他在她从一楼堂子经过时冒昧地把她叫住,然后便顶着人中上的那颗痣一路小跑着过来找她了,由于长期纵情声色又缺乏锻炼,这位少爷的身体已然有些虚,短短几步路的距离也让他气喘。

但这无碍于他展示自己的殷勤,先是主动向白清远和白清嘉问好,继而又说:“前儿我还跟家父家母说要到府上拜会,哪成想今日就意外在这儿碰上了,可不正是天赐的缘分?——二位可是在忙?能否容我请上一杯茶?”

再热络再周到也没有了。

可惜白清远一直晓得自家妹妹看不上徐二,此时拿余光一瞧已经见人沉下了脸,恐怕徐隽旋再多说一句就该发脾气了。他有些为难,也不想让场面太难看,正要想个法子缓和一下凉下去的场面,薛静慈薛小姐就从另一侧的楼梯口走了下来,估摸着她也跟白清嘉一样,都是要下楼来寻对方的。

这位小姐仍然很瘦削,病弱的样子说实话并不太美,但她的气质却很典雅,考究的旗袍令她看起来有种别样的贵气,常带三分笑的眉眼也温婉如画。

“清嘉。”她当先朝自己的密友招了招手。

白小姐那因徐隽旋突然出现而烦躁起来的心情总算因见到薛静慈而有些转晴,她没再理会“未婚夫”的纠缠,只上前两步拉住了薛静慈的手,笑问:“我还以为是我眼花看差了,原来真是你——怎么想起来听戏了?身子是好些了?”

“什么好不好的,无非都是老样子,”薛静慈亦微笑着回答,“在家里闷久了,出来透口气。”

说着,眼神又与白清嘉身后的白清远碰上了,她冲他点点头,打招呼:“二少爷。”

白清远也同薛小姐问了好,同时眼皮子又朝受了冷落而神情尴尬的徐隽旋略抬了抬,想了想又打圆场,说:“今日人凑得齐也是缘分,正巧我们那个包厢宽敞些,徐二少和薛小姐倘若得闲,不如就一同过去听戏吧。”

白清嘉一听这话又不高兴了,转头瞪了她二哥一眼,凶巴巴的表情分明在骂人,是怨他平白替她招惹了徐隽旋,而后者已经腆着脸应承了,正紧巴巴盯着她的脸瞧呢。

她抿了抿嘴,寻思要不要干脆找个由头拉着静慈一起遁了,眼睛四处转的当口却在人头攒动的堂子里看到了徐冰砚。他依然是一身笔挺的军装,身后是热热闹闹的戏台,可他的目光却一直落在他们这头,很沉很静,伴着咿咿呀呀的戏声有种难以言说的韵味。

立在声色最浓处,又偏偏不动声色。

她便忽而不想走了,只挑了挑眉装作不经意地同徐隽旋说:“三少爷也来了?那感情巧,也请他一道上楼喝茶吧。”

少爷小姐们一同回二楼包厢时,那位之前来寻白二少爷的小角儿还没走呢,正眼巴巴地瞧着心上人,指望着他能留一留自己,可惜白清远却走过去同人说:“你先回吧,改日二爷再来给你捧场。”

这是搪塞告别的话,偏偏却被风流惯了的人说出了几分深情意味,那小角儿含情脉脉地看着他,真好似一双被打断了姻缘的小鸳鸯,看得白清嘉无话可说,也让一旁默默瞧着的薛静慈淡淡笑了笑。

待人走了,诸位贵人才纷纷落座:白小姐坐在视野最好的位置上,薛静慈坐在她的右手边,白清远离得稍远些,坐在了靠桌子的位置;另一头,徐隽旋想贴着白小姐坐,可惜没机会,只好遗憾地坐在了窗边,至于徐冰砚,自会面以来一个字都还没说过,就像一道影子一样安静,此时已经沉默着独自坐在了门边。

最差也最不显眼的位置。

白清嘉用余光留意了一下,没说什么,男子们却已经聊开了,尤其徐隽旋话最多,大概也是因为存着要在未婚妻面前显示一番的心思,都开始聊起他其实并不多么感兴趣的时事了。

“说来最近上海也有些动荡,这迎贵仙算是难得的清净地了,”他故作严肃地跟白清远搭起了话,“清远可曾听说?三宝来那头儿出了乱子,有人借拍卖的由头暗地里给南方的逆党送资财,惹出好大一番动静,连带着好几个场子都封了。”

白清嘉最近几天被关了禁闭,倒是没听说沪上出了这么大的事——那三宝来可是老拍卖行了,乃江浙一带的龙头,拍过不少值钱货,没想到竟也混进了革命党?

“只听人说过几句,了解得倒不多,”白清远悠闲地笑着,看起来对时事并不太关心,“不过那三宝来的老板也是想瞎了心,背地里跟南方勾结,早晚要惹出乱子。”

“可不是,”徐隽旋聊得来劲,“如今百废待兴,大总统又有修齐治平的意愿,天下已然大定,岂是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革命党能破坏的?这帮人早晚要被抓起来枪丨毙……”

义正词严说个不停。

白清远笑了笑,看上去是云淡风轻,聊了几句过后又很自然地问起:“那三宝来的老板现在如何了?是在坐丨牢?还是……”

……还是被秘密处丨决了?

每当聊到这种话题徐隽旋就很为自己的出身感到骄傲了,他的父亲权势滔天,这些名流的秘辛于他而言都不过是信手拈来的寻常消息,他为此颇为得意地翘起了二郎腿,又从口袋里掏出根烟点上,悠悠吐出一个烟圈,很高深地说:“这可真不好说,人现在虽还在监狱里蹲着,但最终怎么着还得看上头的意思,说不准……这人还能派上别的用场呢。”

最后这半句话的意思就有些深了——“别的用场”?莫非是指政府有意用三宝来的老板引出更多藏匿着的革命党吗?

白清远笑着点了点头,那双狐狸一样的眼睛却莫名有些闪烁。

一旁的白清嘉没心思听徐隽旋的卖弄,倒是被他点烟的举动惹得皱起了眉——她是不爱闻烟味儿的,总觉得呛人,而且吸烟者吞云吐雾的样子也让她讨厌,更容易令她想起西洋报刊上那些嘲笑中国人沉迷鸦片的政治讽喻画。

她撇了撇嘴,打算勉为其难跟徐隽旋说句话让他把烟熄了,这时余光却瞧见坐在门口的徐冰砚站了起来。

他还是那么严肃冷清,连侧脸的线条都透着淡漠,目光连哪怕一厘一寸都没向她这边倾斜过,可他却无声无息地绕到了正在高谈阔论的徐隽旋身后,伸手把刚才闭合的窗子推开了。

烟味于是飘了出去。

她舒服多了。

白清嘉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心中有个念头一闪而过:

这……会是巧合么?

而在众人一起离开戏园子的时候她又意外得到了一个验证的机会。

那时已经过了十点,台上的戏已散了场,不在茶园过夜的客人渐渐也都散去了,薛静慈已经有些乏累,瘦弱的身子可熬不了夜,白清嘉看她难受,就先提出说要散了。

徐隽旋可舍不得与貌美的未婚妻分开,便主动提出要送她,白清远想替妹妹婉拒,却没料到那一向头脑不太出众的徐二少爷在风月之事上竟表现得格外灵光,此时还言之凿凿地对白二少爷说:“清远你就放心吧,我和我三弟还能慢待了清嘉不成?定然会妥妥帖帖地把人给送回去。”

顿了顿,又看了一旁的薛静慈一眼,补充:“再说你也总不好让薛小姐落单吧?”

后面这一句走了人情,白清远也不好推辞,就算薛静慈此时已经说了可以自己回去他也不能真的将人撇下,于是只好接受了这番安排,令徐隽旋越发心满意足起来。

众人于是起身从包厢出去预备下楼,正巧隔壁那间的客人也出来了,是一大家子人,还带着两个小孩子,在并不很宽敞的戏楼内跑来跑去,下楼梯时仍在追逐笑闹,一不小心撞着了白小姐。

她没有准备,被孩子撞了一个趔趄,于是脚下踩空,上身一倾便往台阶下坠去。

那时楼里四处都是人,散场时的喧哗比台上唱戏时更甚,连她二哥都没瞧见她这头遇见的小麻烦,偏偏……他看见了。

他伸手拽住了她的手臂,毫不费力地轻轻一带便让她站得稳稳当当,那个动作使他们一度非常靠近,甚至她的鼻尖都差点儿要碰到他军装上冰凉的金属扣子,与男人稳健的心跳仅仅隔着一点微乎其微的距离。

她还在纷杂的人声中听到了他留在她耳边的声音,像叹息一样低沉又内敛,隐约带着一点呼吸的温热。

说的是——

“小心。” oI+rXNCVm8CwXvC6ovfLYv/CKfvQ9R9DrjZMBn7wxE5y5tHqdgUcKHXDwHiJSMo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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