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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执

白清嘉活了整整二十个年头,真是从未有哪一刻感到如此荒唐!

世道确然变了,赌博输钱的悠然自得像个大爷,拿钱赎人的却要紧赶慢赶抓心挠肝,也不知这赌场的打手都到哪里去了,怎么不干脆把这混不吝的白二少爷几拳打死了事?

而这厢白小姐怒气冲冲地来了,坐在赌桌上与白二少爷一同推牌九的赌棍们便算是有了眼福,一时连桌子上金灿灿堆成山的筹码都顾不上再瞧,只一心盯着那发了恼的美人看,其中一个坐在白清远对面发了福满面红光的男子还在感叹:“那便是清远老弟的妹妹?美人,真是美人。”

此人名叫洪复山,是如今淞沪警察厅的厅长,之前曾任闸北警务公所的长官,在上海滩也是响当当的人物。

他眼中的色丨欲昭然若揭,凭谁都能想到他此时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白清远脸色微沉,一向含笑的狐狸眼此时也晕出了些许冷光。

“洪厅长打牌可要专心些,”他忽而开了口,同时调整了下椅子的位置,正正好挡住了众人窥伺妹妹的目光,“何况那女学生还在一旁看着呢,您也不怕伤了小姑娘的心?”

他说这话时语气如常,可明眼人都晓得白二少爷已经不高兴了,在场诸位都忌惮白家如今的威势,遂纷纷别开了目光不再看那越走越近又摇曳生姿的白家小姐,只顺着白清远方才的话扭头看向了赌场的另一边。

那头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儿,估摸着也就十六七岁,穿一身鹅黄色的长裙,正一边喝咖啡一边朝赌桌这头张望。

那是洪复山这两天刚刚惹上的风流债,据说是个女学生,原本是来赌场做零工,哪成想却被洪复山瞧上了。年纪小的女孩子最好骗,几杯咖啡几句奉承便上了钩,以为自己当真攀上了权贵可以被娶回去做姨太太了,如今盯洪复山可盯得紧呢。

洪复山听言哈哈一笑,也是志得意满,虽则自己不能再转而去勾搭白小姐是一桩遗憾,可今夜他毕竟已从白二少爷手中赢来了二万大洋,这可是个足够他挥霍好一阵子的大数目,遂也显得豪爽起来,还调侃:“正赶上二少包了礼金,今夜便洞房了!”

一班男人听言都荤笑起来,气氛好不热络。

白小姐刚一走到近前就听到这些浑话,一时之间心中更恼,只恨她二哥自甘堕落,竟终日同这帮人厮混,当下也懒得再顾什么脸面,将五百大洋和珍贵的红宝石项链往赌桌上一丢,立刻便转身要走。

刚转过身就听到身后传来凳子腿摩擦地面的声音,是她二哥站起来了,一面拉住她的手腕一面扭头同他那些狐朋狗友打招呼,说什么改日再聚。

还有改日?

白清嘉冷笑一声,狠狠把她二哥的手甩开,快步走出了赌场的门厅。

白二少爷之所以能做到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那也是有些看家本领在身上的,譬如这哄女人开心便是顶重要的一条。

他也会哄妹妹,从赌厅中追出时手中还不忘端一杯时髦的汽水,一边轻轻拉住妹妹的手腕一边笑着哄人:“我原先还不觉得你生得有多好看,今日一端详才发觉我以前是错得离谱,你生起气来都这样漂亮,倘若露个笑脸儿又该有多美?”

插科打诨,风流倜傥,真是只狐狸。

可惜白清嘉不是外面那些好哄骗的小野花儿,对自家哥哥这些腔调是完全不买账,她一个挣扎险些要把汽水打翻,还讽刺:“我都救人于水火了,可不是跟菩萨一样慈眉善目,二哥倘若连这都觉得不美,便央父亲变成莲台上的佛祖吧。”

白二少爷听得这般辛辣言语不由得苦笑一声,也是被拿捏住了短处,正找不到话说呢,又听赌厅对面的宴会厅里传来一阵掌声,从敞开的门扉中看去,里面正举行着一场拍卖会,台上拍的正是一条名贵的宝石项链,据说曾被英国皇室收藏,很有些噱头。

这真是应景,给白二少爷递了现成的话头,他叹了口气,转头看向妹妹,甚为诚恳地说:“今夜多亏你来帮忙,免去了我许多麻烦,那项链改日二哥定为你赎回来,还会另送你一条更好的……”

风流浪子的话一贯好听,可惜却做不得准,白清嘉才不指望,只冷哼一声继续奚落:“改日?就二哥这个输钱的能耐,多大的家底儿也要败干净,还能有进项给我买项链?”

她二哥被挤兑了也不恼,仍是好脾气地笑着,而那双好看的狐狸眼却在明晃晃的灯光下显出了些许难以描摹的光泽。

“没下回了,”他的声音微微低了下去,“二哥也希望……再也别有下回了。”

情绪似乎有些微妙的低沉。

那是一个不为白清嘉所熟知的二哥,像上好的绸缎突然被割出了一道口子,令她感到一瞬的陌生。然而下一刻他又笑了,眉眼间再次染上风流气,哪还有什么低沉和陌生可言?

他还说:“何况我再想有下回也没机会了,如今穷得叮当响,得靠你接济才能度日。”

这混人!

白清嘉撇了撇嘴,懒得再同哥哥废话,一肚子火还气鼓鼓的,又扭身往赌场的大门外走。

灵巧的门童早就见多了这等男男女女不欢而散的戏码,666号赌场是人间的大熔炉,烧着滚烫的三味真火,什么玩意儿搁在里面一烧也要现出本来面目,譬如原先瞧着体体面面的人,进了这里就会变成输红了眼浑身恶臭的流氓,也譬如原先和和美美的亲友恋人,进了这里也要反目成仇化为怨偶。他们娴熟地给白家兄妹开了门,嘴角挂着规矩又毫无真情的笑,深深鞠着躬,目送他们从金碧辉煌的销金窟走出去,走到上海滩十二月的冷风中去了。

那冷风中也有一番热闹,是一群年轻的学生堵在门口,有男也有女,加起来大概六七个人,两个高个子的青年手里扯着偌大一张横幅,上面用红油漆写着“政府禁赌,蠹吏误国”,乍一看还真有些吓人。

带头的是个女学生,生了一双乌黑水灵的大眼睛,扎两个俏皮的羊角辫,估摸着也就是十六七的年纪,正站在学生堆的最前头大声喊着横幅上的字,激情洋溢得嗓子都哑了。

白清嘉看了这架势挑了挑眉,心想现如今国内的学生怎会如此天真,竟相信政府禁赌这等荒谬的辞令?

是,辛亥之后南京临政的确出过一条法令要求全国禁赌,可这也不过是说说,现如今总统都换人做了,政令又怎么会一成不变?上位者好赌,全国自然上行下效,何况赌博这样赚钱的买卖说不定政府也在背后偷偷做呢,就好比这座招人眼的666号赌场,背靠着租界,又有政府官员明里暗里扶持,自然生意亨通。

也就学生单纯,还以为这世道真会变好。

白清嘉心中暗叹,对这些与自己年纪相仿的青年的态度颇为复杂,既觉得他们可怜,又觉得他们可敬,此外心中更是沉甸甸的,总难免有些戚戚然。

她收回目光不再看了,秀知也已拉开了车门就等她上车,可这时那扯着嗓子喊的女学生却突然看到了他们一行,眉头一皱便迎了上来,气势汹汹的,好像还想伸手去拉白清远的袖子,吓得文永赶紧把人挡了,心想他家少爷什么时候又欠了新的风流账,还荤素不忌连小丫头片子都不放过了。

白清嘉也做此想,不禁扭头皱着眉看向她二哥,这可真是委屈了白二少爷——天地良心,他分明连面前这个女娃娃姓字名谁都不晓得。

那扎着羊角辫的女学生却已经咋呼开了,就算被文永拦着也要指着白清远的鼻子大骂:“畜生!你把萍萍怎么了?快把人放了!”

萍萍?

这怎么又牵出一个人来?

白清嘉扭头瞪着哥哥,却见他也是一脸茫然——白二少爷花名在外,人的确是风流浪荡,可却好在从不会不认账,曾与他情浓的女郎即便在分手后也都会念他的好,偶尔同人提及这位少爷都会说:“唉,他是个好人,可惜我们有缘无份。”

兴许……这位“萍萍”的确与他无关?

白清嘉琢磨的工夫,白二少爷也想起这位“萍萍”是谁了,原就是洪复山这两天勾搭上的那个女学生,没想到这风流债却被错记在了自己头上。

他暗道一声“冤孽”,面上仍然风度翩翩,又对那扎着羊角辫的女学生温言解释:“你的朋友的确在里面,却并非与我同行,倘若你们有时间倒可以在这里再等一等,等她出来便能晓得我说的是不是真的了。”

这可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去,洪复山是666号的座上宾,在三楼还包了个房间,一年中起码有几个月会住在上面,那位萍萍小姐今夜恐怕也出不来的。

那小羊角辫却不依不饶,仍瞪视着白清远出言不逊,又骂:“你少在这里胡言乱语!你们这些权贵都是这样,吃喝嫖丨赌仗势欺人,定是强占了萍萍还不肯认账!我奉劝你趁早把人交出来,否则这事可过不去!”

叽里呱啦一通抢白,一双眼睛瞪得像要喷火。

白小姐虽然一向对她二哥有颇多怨言,但说到底也是护自家人的,看不得别人冲他甩脸色,尤其此时她已有了判断,认定二哥与那个什么萍萍并无干系,于是脾气也上来了,细长的眉一拧,嘴角勾起冷笑,对那小辫子说:“好笑,寻个由头便这样攀污人,还敢大放厥词说什么过不过得去,莫非这上海滩还是你家私有的?”

那女学生没想到白清嘉会这么不客气,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如火烧,又气又恼:“你!”

白小姐才不给她机会反呛,说起讽刺人的话来连个磕都不打,一句比一句厉害:“倘若我料的不错,方才我还与你那朋友有过一面之缘,她瞧上去可并不当此地是魔窟,倒像是削尖了脑袋要留在那儿,我劝你也不要耽误人家的前程,更别在此地瞎叫唤败坏别人的名誉。”

说完,漂亮的眼睛在学生们之中绕过一圈,又冷眼打量了一番他们用红油漆刷的横幅,漠漠地一笑,再没其他话想说了,便冷脸拉着她二哥一起坐上了轿车,在学生们羞愤的脸色中扬长而去,汽车的尾气还把人呛得咳嗽起来。

那扎羊角辫的女学生气性最大,吵架吵不过直接被气哭了,一转头就扑到自己身边另一个安安静静的女孩子怀里去了,大声诉苦:“苏青,你看那人!怎么那样傲慢讨厌!”

那个名叫苏青的女孩儿看上去年纪稍长,大概十七八岁的模样,留着齐肩的黑直发,看上去沉静且有书卷气。

“这便是权贵吧,”她叹了口气拍了拍小羊角辫的肩膀,缓缓出言安慰着,“好了冰洁,别哭了。” p4VS2YEnz3fZR7IUfhWklOcPECDsCirz7atsAILrT9REIhiLlDhuN0cy2jO33+q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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