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瑟和覃文旭去了烈士陵园。
晴瑟手中捧着一束白菊,她弯下腰将白菊放在了墓碑前。
墓碑上的照片,是一个中年男人,他穿着墨绿色的军装,神色庄重而严肃。
墓碑上刻着———烈士覃东之墓
覃东是覃文旭的父亲,今天是他的忌日。
“覃东叔叔。”
晴瑟站得笔直,看着照片中的男人,即便已经过去了两年,可每一次出现在这里,看着照片里的覃东,晴瑟都会忍不住落泪,愧疚早已将她淹没,她哽咽着:“我们来看您了。”
相较于她无法遏制的情绪波动,覃文旭倒显得过于淡定了,但晴瑟知道,覃文旭的内心根本不像表面那样风平浪静。
“晴瑟。”
覃文旭盯着墓碑,突然开口,叫了她一声。
晴瑟吸了吸鼻子,不动声色抹了抹泪水,“嗯”了一声。
覃文旭并未急着开口,而是不紧不慢的扭过头,注视着晴瑟。
晴瑟被他这种眼神看得心里直发毛。覃文旭是那种很秀气温润的长相,一身的书卷气,一看就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
可他有时候真的让晴瑟没由来的,恐惧。
就比如,现在。
晴瑟吞了吞唾沫,声音轻得像蚊子音,问:“怎么了?”
“你说过,为了弥补我,什么都愿意做,对吧?”缄默了许久,覃文旭终于开口,问道。
晴瑟毫不犹豫的点头:“是。”
她在覃东的墓碑前发过誓,一定会竭尽全力对覃文旭好,无论他提什么要求她都会满足。
因为,这是她欠他的。
覃文旭点了两下头,镜片之下的那双眼睛里出现了一丝锋利尖锐的光,他用一种命令的口吻,道:“我要去你勾引段和鸣。”
“......”
晴瑟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像是听到了什么骇人听闻的噩耗,她茫然又惊恐的问:“什么?”
覃文旭又郑重其事的重复了一遍:“我要你去勾引段和鸣,想方设法让他爱上你,和他谈恋爱,然后甩了他。”
停顿了两秒,似乎又思索了一下,他又加了一个附加条件:“时间是,一个月。”
晴瑟只觉得无比的荒唐,她不理解:“为什么?”
晴瑟的再三追问,让覃文旭不耐烦的了起来,他皱了下眉,语气很是不善,充满了厌恶和反感:“他伤害了我喜欢的女生,我想利用你报复他,让他也尝尝失败的滋味,不行吗?”
覃文旭有喜欢的女生?
晴瑟不禁猜测,是姚倩还是在图书馆那个?
晴瑟怎么都没想到覃文旭的初衷只是因为喜欢的女生被伤害而报复段和鸣,她更没想到覃文旭居然有喜欢的女生?在她眼里,覃文旭好像只知道埋头学习,她以为他根本没有情智那根筋。
不管覃文旭的说法是真是假,向来对覃文旭言听计从的晴瑟,第一次有了抵抗忤逆的心理,她很是为难,吞吞吐吐的:“这....真的不太合适.....”
虽然晴瑟对段和鸣印象不好,可段和鸣又没有做什么亏欠她的事,她就为了弥补别人,然后去伤害另一个人,这跟进入了死循环有什么区别。
她不想做这些良心不安的事儿。
覃文旭的目光骤冷,似乎因为怒火,嘴角隐隐抽动,他冷嗤道:“这就是你所谓的弥补?你的诚意就只是平时给我送水送饭?这点小恩小惠就想把我打发了?”
晴瑟没有说话。
覃文旭继续不遗余力揭露她的伤疤,然后拼命撒盐:“晴瑟,你要记住,就因为你的愚蠢无知,让我永远失去了父亲,让我成为一个孤儿。你欠我的,这辈子都还不清,哪怕用你的命来抵。”
“如果不是你,我爸怎么会死?如果不是你,我爸他现在应该在安享晚年,而不是变成一盒骨灰躺在这儿风吹日晒。”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我每天都在想,为什么死的不是你?我爸就为了救你这种原本就不想活的废物白白搭上他的命,我爸被你毁了,我也被你彻彻底底的毁了。你身上背负着一条人命,你每天晚上睡得着觉吗?你不会做噩梦吗?”
荣城位于北方,即便是初秋,可气候也相对来说温和宜人。
然而此时此刻,晴瑟却宛如被扔到了极寒之地,冷得发抖,浑身僵硬。
每一年,每一年来给覃东扫墓,覃文旭都免不了对她进行语言攻击,在她的心上插满刀子,将她溃烂的伤口撕开,拼命的撒盐,让她痛不欲生。
每一年的今天,她都不好过,水深火热,如同炼狱。
但她无从反驳,因为覃文旭说的是事实。
被彼岸花掩盖住的那道丑陋伤疤,此时剧烈的疼起来,疼得撕心裂肺。她猛的握紧手腕,指尖在颤抖。
愧疚得无法言喻。那道心理防线崩了再崩。
晴瑟倏的闭上了眼睛,她死死的咬着唇,做了一个重大决定:“好,我答应你。”
....
离开了陵园,晴瑟还有些恍惚。脑子乱成了一团浆糊。
每一年的今天,她都生不如死。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答应了怎样荒唐的条件。
但她没办法,她骑虎难下,她无从选择。除了答应,无路可走。
晴瑟没有回学校,向来为生活奔波的她,此时没有了一丝动力。
她漫无目的的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一座跨江桥。
她站在栏杆边,往下望去,江水湍急。风很大,席卷而来,如同地狱的召唤。
晴瑟痛苦的闭上眼。
这里是她死过一次的地方,这里也是覃东牺牲的地方。
她有过轻生的念头。
就在两年前的今天。
两年前的她,还是一个高二的学生。那天她逃了课,没有穿校服,而是穿上妈妈给她买的新衣服,来到了这里。
这座桥很高,桥下的江水很急,风声狰狞,就像是生灵涂炭的地狱。
但很奇怪的是,她一点都不怕,她爬了上去,坐在栏杆上。闭着眼睛,想再最后感受一下这个世界。
然而她发现,这世界是冷的。
她的手指渐渐松开,身体向前倾。
但就在她要坠下去时,她听到了耳边传来的急促脚步声,朝她奔来。
紧接着下一秒,她的手腕被猛的拽住。
她如梦初醒,错愕的睁开了眼睛。
面前的中年男人他身上穿着墨绿色的军装。他的车停在了路边,车门是打开的。
“你放开我!”
晴瑟脑子里的那根弦彻底断裂,她像疯了一样挣扎,撕心裂肺的喊:“别管我!让我去死!”
“小姑娘,别想不开!”覃东拽着她的手不放,试图将她抱下来。
晴瑟的情绪更加激进,她嘶哑着嗓子尖叫,她还试图往下跳,“别碰我,别碰我!”
覃东仍旧不松手,只是没有再做任何刺激她的举动,另一只手轻拍着她的背,温柔的安抚:“好,好,你冷静一点,我不拉你。”
晴瑟的呼吸急促,胸膛剧烈的起伏着,眼泪早已模糊了双眼,她像是崩溃了一样,无措的大哭:“我不想活了....我真的不想活了.....”
“你能告诉叔叔为什么吗?”覃东耐心的询问着。
可能是大哭了一场,可能是憋了许久的情绪终于得到了爆发,她借着这个口子,竟对陌生人敞开了心扉。
“我从小就没有爸爸,我妈妈也去世了,现在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同学们不喜欢我.....她们烧的头发,在我的水里滴胶水,撕坏我的课本,把我关在厕所里.....”
“我真的....不想活了.....”
这样的世界,有什么可留恋的?
她在单身家庭长大,妈妈未婚先孕有了她,从她出生就没见过爸爸。
她中考失利,没有考上好的学校。即便母女俩过着拮据的生活,但妈妈在教育这方面从来没有亏待过她,她喜欢画画,妈妈便咬牙给她报了辅导班,让她学美术。
然而在环境恶劣,问题学生横行的学校,就因为她这一张脸,她遭受到了女生的排挤和针对。男生越对她好,女生就越折磨她。
如果可以,她宁愿不要这张脸,她想毁了这张脸,是不是就能减少一些痛苦。可她不能让妈妈担心。
妈妈是她在这世界上唯一一丝温暖和依靠,她每次回家前都会提前练好微笑,装一个傻乎乎的乐天派。
可老天好像真的看她不顺眼。
妈妈因为视网膜中央动脉栓塞导致了双眼失明,不舍得花钱医治,更怕耽误了她,所以妈妈选择了离开这个世界。
压死骆驼的往往不是最后一根稻草,而是每一根。
她痛苦的活着,还不如有尊严的死去。
覃东听了来龙去脉后,他冷静又耐心十足的开导着:“孩子,你妈妈是为了让你更好的活着才做出那样的选择,你如果就这样轻生了,你妈妈该有多伤心。”
晴瑟在哭,哭得说不出话来。
“我的儿子也是在单亲家庭中长大,他妈妈生他的时候难产去世了。我因为在部队,常年不在他身边,他也遭受过无数人的白眼和欺负。”覃东说,“面对校园霸凌,最好的解决方式就是告知老师家长或者寻求法律途径。他们残忍对待你,不是你的错,你应该更坚强的反击。”
“叔叔是军人,叔叔会保护你。”覃东紧握着晴瑟的手,另一只胳膊向她张开了怀抱,“这世上并不是就剩你一个人了,从此以后叔叔就当你的家人,好不好?”
晴瑟回过头看他,眼前是一片模糊,但她能看清他坚定又真诚的眼神。
那一刻,她冰冷的心像是被一团火烤化。
“来,听话,下来。别做傻事。”覃东耐心得不像话。
从没体验过父爱的晴瑟,在这一刻,好像感受到了父爱是什么样子的。
她鬼使神差的转过身,朝他张开双臂。
谁知脚下突然打了滑,她一个重心不稳,惊叫一声,跌落下去。
覃东反应极快,他爬上了栏杆,用力抓紧她的胳膊。栏杆风吹雨淋,早已腐朽,她的手腕在朽烂处狠狠摩擦,磨出了深深的伤口。
晴瑟已经悬了空,即便如此,覃东也没有松手,他整个人挂在栏杆上,试图将她往上拉。
有鲜血从他的袖口流淌而下,与她手腕伤口渗出来的鲜血融为一体,滴到了她的脸上。
后来她的手在他的手心里渐渐往下滑。
后来,他们一起掉了下去。
覃东抱着她,以安全落水的姿势避免拍打受伤,他们一同坠进冰冷湍急的江水里,她陷入了昏迷。
覃东用着最后的意志力带她游上了岸,而他却因为体力不支,沉入了江底。
再后来,她才知道,覃东因为一次任务负伤退了役。
而那天正是他退役的第一天,他回到荣城,车上有给儿子准备的迟来的生日礼物。
那天之后,覃文旭失去了爸爸,晴瑟成了罪人。
在覃东的追悼会上,覃文旭咬牙切齿的对她说:“你是个杀人凶手,你怎么不去死!”
这句话像魔咒。
每日每夜,在她耳边响。
但她不能死,她选择用余生来赎罪。
因为这条命,是短暂给过她父爱的覃东叔叔用他的命换来的。
—
晴瑟在回学校的路上突然下起了大雨。
她下了公交车,站在公交站,等一会儿,打算等雨下得小一点就跑回去。
这场雨来得毫无征兆,好多人都被困在这里,公交站台成了拥挤的避风港。
晴瑟点开手机看了眼时间,六点多了。
她开始着急起来,不知道这场雨什么时候能停,她又接了新的图还没画完,得快点赶回去。
就在晴瑟犹豫着要不要一咬牙直接冒雨跑回宿舍时,她无意间往对面瞟了一眼。
距离对面公交站的前方不远处,有一家咖啡馆,晴瑟在那里兼职,只是今天不是她兼职的时间。
咖啡馆门口停了一辆黑色的大G,车门打开,一个身形修长的男生下了车,他并没有打伞,而是随手将卫衣帽子一拉,往头上一罩,随后便不紧不慢的走进咖啡馆。
即便隔了这么远的距离,晴瑟还是一眼就认出来。因为他实在太过耀眼,太过有辨识度。
那是段和鸣。
看见段和鸣就想起来覃文旭交给她的那个艰巨又荒唐的任务。
她纠结的咬了咬唇,最后深吸了口气,跑出了公交站。
她生怕段和鸣离开,所以不顾瓢泼大雨,飞快穿过天桥,跑去了咖啡馆。
幸好她跑得够快,正巧赶上段和鸣买完了咖啡走出来,他拉开车门上了车,正启动车子时,晴瑟一鼓作气飞奔过去。
“叩叩叩”
急促的敲了几下车窗。
紧接着,车窗缓缓落下,露出了段和鸣那张五官立体的俊脸。
晴瑟呼吸凌乱,上气不接下气的喘着,她对段和鸣眨了眨眼,眼睛仿佛被雨水洗涤的一尘不染,气若游丝的说:“学长.....我没带伞,方便载我回学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