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八”事变引起了金融恐慌,各业周转不灵,公债的价格暴落,公债交易所至于停市。各地靠公债投机为业务的银行纷纷倒闭。乐华的父亲所服务的H市某银行也是其中之一。乐华随父亲回H市后,不久父亲就失业了。
乐华本学期的学费是从母亲有限的储蓄项下支出的。母亲把那笔钱交给乐华时曾说:
“如果你父亲在市里一时找不到职业,下半年也许非搬回乡间去不可,你也许不能再进第一中学了。这学期要格外用功啊。”
国难与家难逼迫得乐华很勤奋。枚叔虽不免烦闷,表面却仍泰然自若,除偶然出去探望朋友外,长长的春日闷在家里,全靠读书消遣。陶渊明的集子是枚叔近来常放在案头的。乐华每当放学回来,常见父亲坐在案前读书,近拢去看,所读的老是一本《陶渊明集》。乐华乘父亲不在家时,也曾取《陶渊明集》来随便翻看,词句间虽偶有看不懂的,大致都已无困难,觉得比别人的诗容易读得多。其中描写田园景物诸佳句尤中心意。乐华尝到了一种冲淡幽远的情味。
“母亲说,下半年也许非搬回乡间去不可。就回乡间去吧,读书种田,清贫过活,趣味多好!人格多高尚!”这是乐华不曾出口的话。
有一天,王先生选了陶渊明的《归园田居》六首给学生读。几月以来,报上的国难记载与所选读的激昂慷慨的文字,已使学生们的情绪紧张到了极度,突然读这几首诗,都感到异常的松快,犹如战士们从火线中出来,回到故乡一样。乐华的感兴又与同学不同,在他,这几首诗已不止是空泛的憧憬,简直想认作实际生活的素描的图案了。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每个人阅读与自己心境相关的文字,往往会产生强烈的共鸣。我们从前人作品中寻觅共情点,可以使自己的心灵安静下来,仿佛遇到了知音。
阅读如饮食,一个提供精神食粮,一个提供物质食粮。偏食会造成营养不良和某些元素缺失。读书也一样,调适文本,合理搭配,激昂慷慨与深沉安静需要中和。
在放学的归途上,乐华与大文谈这几首诗的趣味与陶渊明之为人,还说到父亲近来也在每日读陶诗。又把自己近来的感想告诉了大文。
“到我家里去歇一会吧。让我们请父亲讲些关于陶诗的话。”乐华在自己门前邀住大文。
乐华拉着大文走进自己家里。枚叔在西窗下案前坐着。夕阳半窗,柳丝的影子在窗子玻璃上婀娜地摆动,案上正摊着陶诗。
“爸爸,我们今日也在读陶渊明的诗呢。王先生选了《归园田居》六首。”乐华说。
“哦,”枚叔就案上把《陶集》翻动,很快地把《归园田居》翻出了,指着说,“是这几首吧。你们读了觉得怎样?”
“很好!”乐华、大文差不多齐声说。
“陶诗原是好的,我近来也常在读着。但是对于你们也许不好。我想,王先生选陶诗给你们读,目的大概是供给常识,叫你们知道有陶渊明这样的人,知道有这一种趣味的诗而已。”
乐华、大文都露出疑惑的表情,尤其是乐华,好像失去了将来的目标,不禁把近日所怀抱的意思吐露出来说:
“我觉得过陶渊明那样的生活很有趣味。”
“别做梦吧。在陶渊明的时候,也许可有那样的生活,你们现在却已无法学他。陶渊明派的诗叫田园诗,田园诗自古在诗中占着重要部分。从前都市没有现在的发达,普通的人都在田园过活一世,他们所见到的只是田园景物,故田园诗有人作,有人读。现在情形大不同了,大多数的人在乡间并无可归的‘田园’,终身局促在都市‘尘网’之中,住的是每月多少钱向房东租来的房子,吃的是每石十几块钱向米店购来的米,穿的是别人替我们织好了的绸和布,行的是车马杂沓的马路,‘虚室’‘桑麻’‘丘山’‘荆扉’……诸如此类的辞藻,与现在的都市人差不多毫无关系。我们读田园诗觉得有兴趣,只是一种头脑上的调剂,这情形和都市的有钱人故意花了钱到乡间去旅行一次一样。老实说,只是一种消遣罢了。”枚叔说了苦笑一下,随手把《陶集》翻拢。
“那么我们不能回乡间去了吗?母亲曾和我说过,如果爸爸在市里找不到事情,下半年也许非回乡间不可呢。”
把诗歌产生的背景放在历史和现实中来考量,我们会发现,任何创作都离不开特定的时代背景与作者当时的心境。
“如果不得已,原只好回去,但是要在乡间过生活,即使你将来会拿锄头,也很困苦吧。你须知道:现在的乡间决不会再有陶渊明,也决不能再有《归园田居》那样闲适的诗。时代有一定的特色,读古人的书须留心他的时代,古人原并不对你说谎,但是你一不小心也许会成为时代错误者,上很大的当呢。”
大隐隐朝市,小隐隐山林。即使现实的乡间没有了田园诗,但我们每个生活在城市或乡村的人,心中都应有一方宁静的田园,山水逸野趣,茶楼品人生,那是我们的心灵归宿。当我们的肉体不断被丰富强大的物质所招安时,心灵往往承受着回乡无路的痛苦折磨。诗人的使命是帮助我们还乡,寻找灵魂的故土。
乐华和大文听了这一番话,都似乎大大地感到失望。胸中新收得的闲适的诗趣全失,换进去的是俗恶的现实的悲哀。枚叔忽然走到书柜前面,从许多小册子中抽出一本书来,坐在案前翻寻了一会,把书页折了两处,对乐华、大文说道:“这是一本翻译的新俄作家的诗选。这折着的两首你们去看看。”
乐华和大文把书接来看时,第一首是莎陀菲耶夫的《工场的歌》:
我今天才感到了,今天才知道了,
这里的工场是每天有热闹的狂欢节祭的。
每天在一定的时刻举行歌宴,——
穿工作服的客,声响与轰击,歌与跳舞,
声响与轰击,没有言词,只有音响的谐美的话声,
沉醉而高兴着似的车轮的整齐的有节奏的舞蹈。
每天往工场去,往工场去是愉快的。
懂得铁的话,听得天启的秘密,是愉快的。
在机械旁边,学着粗暴的破坏的力,
学那不绝地构成那光明的新的东西的力,是愉快的。
两人读毕以后,面面相觑地惊异起来,急急地再去翻第二处折着的书页,那是加晋的《天国的工场》:
青石的工场
高而又广阔。
啵!刀劈一般的警笛
以沉重的声调鸣叫着。
于是从各隅
穿着黑的,污秽的厚的工作服
以风一般的警笛结合着的
力强的锻冶工的群,急忙着来了……天空是愈黑暗了。
暗黑的群众会合着,
即刻迅速地
用了气闷的炎热,
将电光的熔矿炉
赤红地燃烧着。
于是快活的锤声
将广阔的工场颤动了。
从这里,我们可以体会到旧体诗和新诗在内容和形式上的区别。新诗的产生适应了这个庞大、复杂、多义的时代需求。它打上了深深的时代烙印。其实,人类社会的所有艺术都是借助了某种媒介来表现人与社会的关系,而诗人就是用文字组合成一行一行的诗来表达自己的经验和发现。
两人看毕仍是莫名其妙,相对无言。倒是枚叔先发问:
“句子是懂得的吧,如何?”
“这也是诗吗?”大文问。
“是诗,是新体诗。你们应该读过新体诗了吧。”
“新体诗是读过了的,胡适的,徐志摩的,刘大白的,都见过几首。不过内容似乎和这完全不同。”乐华回答。
“你们觉得有些异样吧,这难怪你们。从前的人大都以‘风花雪月’为诗料。新体诗中这类‘风花雪月’的词彩也常常见到。我们读惯了这类的诗,于是就容易发生一种偏见。如果陶渊明的是田园诗,这两首俄国作家的诗可以说是工场诗。陶渊明是种田的,所以用‘野外’‘桑麻’‘锄’‘荆扉’等类的辞;俄国革命以后,做工成为吃饭的条件,大多数的人都要与机械为伍,这几个诗人都是在工场做工的,所以用‘工场’‘铁’‘熔矿炉’‘锤’‘工作服’等类的辞。田园与工场,同是人的生活的根源,田园可吟咏,当然工场也可吟咏的了。切不可说关于田园的辞类高雅,是诗的,关于工场的辞类俗恶,不是诗的。诗的所以为诗,全在有浓厚紧张的情感,次之是谐协的韵律,并不在乎词藻的修饰。这几首是译诗,原来的韵律我们无从知道。但是就情感说,仍不失为很好的作品。他们对于工场的爱悦和陶渊明对于田园的爱悦,毫没有不同的地方。”
乐华和大文都点头,目光重复注在那第二首译诗上。
自古皆曰“诗言志”“诗缘情”,情为诗歌之根。诗就是诗人强烈情感之录音。可以说,没有情感,也就没有诗人,更没有诗。
唐代新乐府运动提出“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口号,揭示了诗歌与现实的关系。诗歌反映现实,也直击人的内心。
“农村正在急速地破产,都市正在尽力地用了威逼与诱惑,把人吸到它的怀里去。我已是中年的人了,你们正年轻,一定要到都会去,在这大时代的旋涡中浮沉的。闲适的田园诗,将来在你们只是一种暂时消遣的东西,你们自己所急切需要的是工场的诗或都市的诗啊。”
现实的工场和心灵的田园都需要诗人,都需要诗歌。
“中国现在有作这样的新诗的人吗?”大文问。
“似乎还没有,不久总应该有吧。没有的原因,由于会作诗的不到工场去,在工场里的不会作诗。这情形当然不会再长久继续下去。不过,即使有,一定和你们方才所读的俄国诗人的作品不同。俄国革命成功,工场已是大众的工场,所以诗人那样颂赞它,在别国,也许不能颂赞,反要代以悲苦愤激的情调吧。现在,我们不能有快悦的工场诗,正和不能有闲适的田园诗一样。只好且看将来了。”
枚叔说到这里,把眼光平分地注视了乐华与大文一会儿,似乎很有感慨。室内昏黄,快到上灯时候。乐华见父亲似乎已不愿再说什么了,就扯了大文默然退出外间。母亲留大文吃晚饭,大文说恐家里等他,匆匆地携着书包去了。
作家李霁野说:“读过一点诗词的人,黄鹂、大雁、梅花、杜鹃等鸟所引起的情绪,也自然和未曾读过诗的人完全不一样。我们经过诗人的眼睛来看万象,经过诗人的耳朵来听万籁,仿佛是增加了一种感官;而不曾读诗的人,却仿佛是瞎了眼睛,聋了耳朵,他们的生活经验自然也就贫乏得多了。”
阅读诗歌同样是丰富我们的人生体验。同时,诗歌的情感之美、凝练之美、节律之美,都使我们的感官获得美的享受。
阅读诗歌要知背景、懂诗人、明诗意、悟诗情。我们阅读诗歌,要带着一颗飞翔的心去读,无论是悲愁之心还是愉悦之心。展开自由想象的翅膀吧,在作品营造的意境中遨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