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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双雀

开复导读

本章的故事探讨了AI在未来为教育赋能的潜力。在故事中,AI教师化身为韩国双胞胎孤儿所喜爱的卡通化虚拟伙伴,分别帮助他们挖掘和发挥潜能。多亏有了AI的重要分支“自然语言处理技术”(NLP),这两个AI伙伴才能够用人类的语言流利地和孤儿交谈,建立情感联结和信任。我预测,NLP将在未来10年取得突飞猛进的发展,AI甚至可以自己教自己学会全新的语言。到2042年,AI能否达到“强AI”?

在本章的解读部分,我将回答这个问题,并介绍GPT-3等目前在理解人类语言之路上所取得的重大技术突破。

我们是太阳和月亮,亲爱的朋友;我们是海洋和陆地。我们的目的不是要成为对方,而是要认识对方,学会看清对方,尊重对方的本质:我们彼此是对方的反面和补充。

——赫尔曼·黑塞《纳尔齐斯与歌尔德蒙》

用金智英院长的话来说,朴氏夫妇选择了在一个“完美的春日”到访,像一缕初春的阳光照进了源泉学院。

“……众所周知,传统孤儿院资源有限,只能发挥收容、抚养的功能。孤儿可能会接受教育,但在课堂之外如何发掘潜能,找到自己的人生道路,却少有人关心。源泉学院希望借助AI的力量,让孩子们获得平等发展的机会……”大家都亲切称之为“金妈妈”的院长介绍道。

俊镐和慧珍穿着清爽的高级定制套装,面露得体的微笑。

“作为德尔塔基金会的董事会成员,慧珍和我一直以来都非常钦佩您为源泉所做的卓越贡献,不过,我们今天来并不是代表基金会……”

他稍加停顿,转向太太,慧珍点头微笑。

“……我们也希望能从源泉领养一个孩子。”

金妈妈面露喜色:“啊,这样……不知道两位看过孩子们的档案了吗?”

慧珍开口了:“孩子们都很优秀,俊镐和我特别想见那对双胞胎男孩。”

“噢,金雀和银雀……”金妈妈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如果要收养两个小孩,可是要经过两次家庭评估流程哦。”

“这个您大可放心。”俊镐自信满满。

金妈妈带着朴氏夫妇走进一间明亮宽敞的会客室,地上铺着米灰色毛绒地毯,家具和墙纸也都是柔和的米色与粉色。

门开了,两个男孩被带了进来。这两个男孩看起来就像一对克隆人,都是黑发柔软微卷、眉眼细长、上唇微翘,甚至连鼻尖上的雀斑,都难以看出有什么差别。

俊镐和慧珍起身欢迎,几乎是同时,两个男孩迅速分开,一个向前迈出一步,另一个则躲到了墙角。

“金雀,银雀,”金妈妈介绍,“这是俊镐和慧珍,他们都是咱们学院的好朋友,今天特地来看看你们。”

“俊镐好,慧珍好。”迈出一步的男孩眨眨眼睛,“那么,你们是来带我们回家的吗?”

俊镐和慧珍尴尬地笑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另一个男孩不说话,低着头,用鞋尖在地毯上画着圆圈,直到把地毯的化纤绒毛搅成米灰色的旋涡。

“我猜你是金雀,他是银雀,我猜对了吗?”慧珍蹲下身子,看着他们俩。

“其实也没什么难猜的,”金雀讨好地回答,“虽然我们是同卵双胞胎,基因组数据只有百万分之一的差异,可我们完全不一样。银雀喜欢自己玩。”

“那你呢?你喜欢玩什么?”俊镐对这个早熟的6岁男孩产生了兴趣。

“我?我不喜欢玩,我喜欢比赛。”

“哦?什么比赛?”

“所有的比赛,阿托曼刚帮我赢了一个建筑设计大赛。”

“阿托曼?”俊镐疑惑地问。

“噢,是金雀的AI伙伴。”金妈妈解释道,“学院的vPal系统给每个孩子都提供了AI伙伴,可以帮助他们更好地管理日程、学习任务甚至是游戏……”

俊镐眼镜前出现了来自金雀的数据共享邀请。他用视线点选同意,XR视野中男孩身体的边缘开始发出红光,像素化的火焰熠熠燃烧。火焰突然腾空而起,脱离金雀的身体,经过复杂变形,最后成为一具棱角分明的红色机器人,向外迸溅火星,气势汹汹。俊镐举起双手表示投降。

“这就是阿托曼,我最好的朋友。”金雀得意地说。

“你呢,你的AI伙伴叫什么?”慧珍发现银雀一直在默默注视着所有人,慧珍想摸摸他的脸颊,男孩却缩起身子。慧珍终于看清楚两人脸上细微的差异。在银雀右眼皮上有指尖大小的伤疤,像粉色的玫瑰花瓣。

“索拉里斯,像一大坨鼻涕,超恶心的。”金雀抢答道。

银雀终于抬起头,眼中射出充满敌意的目光。

“索拉里斯不是鼻涕!”

“它就是鼻涕,你就是鼻涕虫!”

局面变得有点失控。金妈妈赶紧让教工带走两个男孩,房间里又恢复了宁静。

“你们都看到了,兄弟俩性格……很不一样,但他们都是很好的孩子。有什么想法吗?”

“确实……令人印象深刻。”俊镐看了一眼妻子,“我和慧珍得再商量一下,会尽快给您答复。”

天色已经微暗,草地上的灯光亮了起来,充满了温馨的气氛。朴氏夫妇的豪车驶离校园,卷起几片枯叶。金智英院长目送他们离开。她脸上半是欣慰,半是忧伤。

不用等他们正式答复,她心里已经猜到了这对成功人士的选择。那是这世上绝大多数崇尚理性与效率之人都会做出的选择。

一个星期后,朴氏夫妇接走了金雀,留下了银雀。

* * *

3年前,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夜,社会福利署的车子在源泉学院路面的积雪上轧出两道深深的平行线。

金妈妈从护工手里接过两个瑟瑟发抖的小男孩。他们在蓬松的羽绒服下显得如此瘦小,像枝头随时会坠落的松果球。

几个小时前,他们的父母死于一场交通意外。出于某种考虑,这对夫妇关闭了自动驾驶,改为手动操作,变道时路面上的积雪导致车子侧滑,那辆新款“现代”汽车失控撞出高速公路的护栏,翻坠下十几米高的斜坡。开车的丈夫及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妻子当场死亡。坐在后排安全座椅里的两个男孩被救出,奇迹般毫发无伤。

金妈妈给他们换上干净柔软的家居服,又给他们热了牛奶,两人喝着,脸色逐渐红润起来。

“瞧瞧这俩小家伙儿,长得活像一对小麻雀。”金妈妈笑着对旁边的人说,“干脆就叫他们金雀和银雀吧。可谁是金雀,谁是银雀呢?”

一个男孩放下杯子,上唇带着牛奶胡子,咧嘴笑了。

“笑得这么喜庆,你就叫金雀吧。”

另一个男孩没有做任何选择,他面无表情地盯着杯子里的牛奶,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日子慢慢地过去,在专业的心理疗愈课程中,兄弟俩慢慢接受了现实,开始融入陌生的新环境。这并非易事,金雀会因为想妈妈而大哭,银雀则在一旁默默抹泪。金妈妈总会哼唱起童谣,摇晃着双胞胎入睡,就像真正的妈妈那样。跟金雀不一样,银雀总是抗拒肢体上的亲密接触,甚至回避眼神上的交流。

金妈妈开始关注银雀的怪异举动。

幸好,孩子所有的医疗和行为数据,都保存在已去世的父母所使用的育儿服务云端平台上,可供学院老师调用并整合到学院的系统中。早在6个月大时,银雀便显露出对于肢体与目光接触的抗拒。

与爱冒险的金雀相比,银雀就像一台被编好程序的机器,在学会走路之后,他连在育婴室中行走的路线都一成不变。

银雀并没有表现出有认知障碍、多动症或癫痫的迹象。大多数时候,他只是异常安静,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能盯着任何旋转的物体——尤其是风扇的扇叶——看上一整个下午。诊疗AI对银雀的瞳孔、面部表情、语音及肢体语言进行分析后得出结论,这个男孩有83.14%的概率患有阿斯伯格综合征。

金妈妈知道,大量临床数据证明,阿斯伯格综合征患者拥有与普通人迥异的思维和认知模式,这种独特性会伴随他们一生。他们需要的是高度定制化的教育方式。在金智英看来,他们根本不需要成为“正常人”,和其他孩子一样,他们只需要成为最好的自己。

金雀和银雀刚到学院不久的一个下午,金妈妈带着他们走进摆满显示屏和机器的房间,她要为兄弟俩各自量身定制一个神奇的小伙伴。

高大的楼和小巧的煊都是IT组的义工,他们也都是由学院抚养长大的孤儿。在金妈妈的邀请下,他们会定期回学院维护系统,帮助解决一些软硬件问题。

楼先帮兄弟俩做了全身扫描,为每个人创建了数字孪生档案,并与云端的个人数据进行关联。

煊帮男孩在手腕处戴上柔软的生物感应贴膜,以实时记录各项生理及行为数据,这些数据会同步到云端。还有一副紧贴在耳后的柔性智能眼镜,平时卷起来像别在耳后的饰品,需要时则可以展开成为XR设备。

金雀兴奋得尖叫起来,变身为卡通片里的超级英雄阿托曼,摆出发射死光的姿势。银雀却一脸紧张,不停地摆弄着腕间和耳后的设备,仿佛它们是有毒的毛毛虫。

“先来选一下自己喜欢的声音哦。”

煊立起一块奇怪的镜子,金雀和银雀在XR眼镜里看到的虚拟界面,其他人也能在镜子里看到。不光能看到,大家还可以用语音、手势和表情去创建和编辑自己想要的任何内容。这就是源泉学院用于AI教学互动的vMirror。

煊蹲下身子,手把手地教这两个男孩如何使用交互界面来调节AI的声音。尽管他们只有4岁,但很快就学会了操作卡通旋钮。金雀很快就挑好了一个充满英雄气概的男声,并给它起名为阿托曼。

银雀花了好一会儿,才选了一个轻柔的女声,听起来就像是妈妈的声音。

“接下来可以设计AI小伙伴的模样哦,我们把它叫作‘捏—人’……”

在vMirror里,金雀双手忙碌地乱捏着一个半透明的圆球,圆球不断变换形状,一会儿像虫子,一会儿像鱼,一会儿又像胚胎阶段的熊猫。银雀看呆了,半是害怕,半是好奇。

终于圆球变成了一个红色的小“阿托曼”。虚拟的阿托曼伸伸胳膊,踢踢腿,向金雀打招呼,男孩激动地为自己的AI伙伴尖叫、鼓掌。

“好啦,银雀,现在轮到你了。”煊指了指vMirror。

银雀看看镜子里的自己,把脸扭到一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我不想要……”

金妈妈俯身靠近银雀,但并没有触碰到他。

“你不想和小伙伴一起玩吗?它是属于你一个人的,可以帮你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呢。”

银雀噘着嘴唇:“我……它太丑了……”

房间里的人都被逗笑了,除了金雀。

“好吧,我有办法。”金妈妈宣布,“现在,你的AI伙伴只保留声音,等你想好了想要的模样,我们再把它捏出来,好吗?”

* * *

光看脸蛋的话,金雀和银雀完全是像素级的复制,可一旦在日常生活里近距离观察他们,他们之间的区别就变得特别明显。

就算不看人,兄弟俩各自的vPal形象就是最醒目的名片。

任何一个接入源泉学院XR公共信息层的访客,都会被那团过分热烈的红色火焰所吸引,那是金雀的经过了12个月进化的AI伙伴——阿托曼。

它的初级形态是一台1985年版的任天堂红白机,灵感来自他爱看的复古卡通片。红白机旋转起来,就能变形成酷炫的红色机器人。

金雀宣布:“阿托曼,我完成今天的习题了,咱们去赛车吧!”

阿托曼会给他泼冷水:“出错率有点高呢,闪红光的是你需要加强学习的知识点,再完成这套补充练习题吧。”

“又来了,你比老师还烦人……”

金雀虽然噘着嘴,却不得不按阿托曼说的做。他和AI之间已经建立起某种联系,基于奖惩机制,也基于信任。金雀知道不管出现任何情况,小机器人都会毫无条件地出现在他身边,帮他解决难题,和他聊天、玩耍,安抚他的情绪。他自然也希望能够满足阿托曼的期望。当他做对题,完成任务之后,阿托曼会闪烁彩光,发出齿轮转动的声音。金雀觉得这就是AI高兴的表现。

阿托曼也随着金雀的反馈发生改变,这是vPal自适应性算法的一部分。它发现金雀对排名很敏感,在竞争模式下学得更快,于是便利用竞技性游戏来调动金雀学习的主动性。

也因此,这一对搭档干了不少出格的事情。

比如私下组织学院里的孩子们进行拼写、地理和电子竞技比赛。

比如让阿托曼对社会捐赠的旧款清洁机器人重新编程,结果把教室和宿舍闹得天翻地覆。

再比如制造出一种“鬼脸”病毒,当学院系统收到秘密指令时,便会复制出无限的鬼脸表情,把系统进程占满。

最后,总是由煊和楼来收拾残局。久而久之,他们不需要看日志,就大概能知道是怎么回事。对于这个5岁的天才捣蛋鬼,金妈妈既好气,又好笑,感慨这代人在基因里就具备的与AI共舞的本能。

银雀则完全是在光谱的另一端。

几个月来,他的AI伙伴始终只是没有实体的声音。直到有一天,煊在同步管理日志时注意到了历史性的时刻。9个月后,银雀终于为自己的AI伙伴设计了一款虚拟形象,那是一坨半透明的、类似于变形虫的形态,能够根据需要改变形状,伸出触手,像液体般缓慢流动。银雀把它叫作“索拉里斯”,来自他读过的一本波兰科幻小说。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除了煊,没人知道银雀拥有这样一个既温柔又怪异的AI伙伴。银雀会让索拉里斯将自己的身体包裹起来,尽管在触觉上不会有任何反馈,但这让他增添了几分安全感。

于是,银雀更加面无表情地行走、躺卧、蜷缩在这个小小的虚拟茧房里,像远离尘世的巫师,以近乎耳语般的声音,向AI下达各种神秘的指令。而这些任务,与学院的要求全无关系,只出于最纯粹的好奇心。

煊每次穿过喧闹的活动室,都会惊奇地发现,孩子们借助AI的力量又学会了某种新技能。但她也总能看到那个孤单的身影,坐在角落里,凝视着墙纸。煊知道银雀喜欢收集来自大自然的小礼物,她会给男孩带来树叶、羽毛,有时是贝壳。在煊留下一个风干松果球的那天,银雀终于开口了。

“……很美。”

“哦,你是说松果吗?确实很好看。”

“……螺旋形的打开方式……完美的斐波那契数列……神圣的几何玫瑰……”

煊不确定自己理解了他的意思。

“分形。”银雀突然露出了笑容,像满是阴霾的天空被阳光刺穿。

“啊哈,没错,是分形。”煊心头一阵激动,这是银雀第一次与自己有了实质性的交流。

煊重新坐下来,手指搅拌着地毯上的灰色绒毛。银雀专注地看着她的手指。

“我想跟你分享一个秘密。”煊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一定是做错了什么,作为一种惩罚,父母才把我丢进‘源泉’。‘源泉’就像一个笼子,把我和整个世界隔开。

“直到有一天,金妈妈跟我说,并不是所有的父母都做好了准备,但这不是你的错。那句话让我一下子意识到,我一直深信不疑的并不是真相。笼子从此打开了。”

不知什么时候,银雀的目光从地毯上移到了煊的脸上。

“你很聪明,又很友善,大家都喜欢你,尊重你与世界相处的方式。”煊继续说,“也许有时候,试着到笼子外面看一看,把你喜欢的东西分享给别人,交一些朋友,你会发现这个世界比你想象的更有趣。”

银雀再次把脸扭开,喃喃自语。

煊有些泄气,她安慰自己说,这需要时间。

一个数据共享邀请突如其来地闪现在她眼前,来自银雀。她欣然接受。

狂暴的半透明视频流将煊淹没,充斥着分辨率、格式、来源各不相同的片段,以复杂的时空结构被剪辑到一起,彼此缠绕、交织、咬合,构成一个巨大的信息旋涡。煊能辨别出其中的一些事物,山川、湖泊、云层、星云、放大数十倍的植物脉络、水熊虫、虹膜、某种化合物的微观结构、高速摄影下的风洞实验、《星际迷航》电影片段,还有源泉学院里的日常生活……但更多的是她完全陌生的图景,无法用语言描述。

煊接入音频信号,却并没有迎来排山倒海般的音量,恰恰相反,那是一股单调而柔和的白噪音,如同顺着阶梯淌下的涓涓水流,随着画面律动微妙变奏。

她眯起眼睛,透过视频层看到半闭着眼的银雀,才理解了他的用意。眼睛可以自由开合,耳朵不行。对于银雀这样的孩子来说,过度强烈的感官刺激就像身边爆开炸弹一样让人难以忍受。

“这些……都是你自己做的吗?……太神奇了。”

银雀的嘴唇动了几下,音频信号在煊的耳边放大。

“是索拉里斯。”

煊无语,这些AI儿童已经远远超出了她的理解。

“银雀,你愿意跟其他小朋友分享你的作品吗?”

“分享?你是说,送给他们?”银雀睫毛闪烁。

“嗯……当然你也可以送给他们,就像一个纪念品,用你觉得舒服的方式,就像汤米在他叠的折纸动物上写下对方的名字。”

银雀努努嘴,又低下了头。

一周后,煊的邮箱收到一条视频流。打开,是一段循环画面,她自己的脸不断旋转,蜕变成花朵、云彩和海浪,周而复始,伴随着那句催眠般的台词。

……笼子从此打开了……笼子从此打开了……笼子从此打开了……

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她的心头,开心、欣慰和隐隐的忧虑。

煊把视频发给金妈妈,问她的看法。

“每个人都收到了,我也有,除了一个人,猜猜是谁。”

“……金雀?”

“是的,兄弟俩有点不对付。金雀可能觉得银雀抢了自己的风头,于是经常故意向银雀挑衅……”

“我鼓励银雀参加首尔未来艺术家大赛,U-6组,他很有希望。”

“金雀不是一直嚷嚷着要拿冠军吗?”

“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煊又盯着银雀的礼物看了一会儿,这段视频似乎有一种说不清的魔力,驱使人一直沉迷下去。循环了10分钟后,她强迫自己关掉它,把注意力集中到工作上。

* * *

金雀被朴氏夫妇收养6个月后,又一对夫妇走进源泉学院。此时已是初夏,院子里蒲公英漫天飞舞,到处都是追逐打闹的孩子。很明显,这对夫妇的兴趣并不在他们身上。

金妈妈脸上挂着审慎的微笑。这对夫妇不像之前的俊镐和慧珍那样,是由德尔塔基金会直接引荐的,而是来自付费网站。用户可以看到网站推送的来自各机构的孤儿信息,通过资格审查之后,可以选择感兴趣的孩子见面。

“欢迎安德烈斯和雷伊,很高兴向你们介绍源泉学院。”金妈妈说。

金妈妈已经被提前告知,两人都是跨性别人士。据抚养机构统计,跨性别家庭在领养家庭中已经占到了17.5%,数据还显示,无论是被跨性别父母还是同性父母收养,孩子的身心健康状况与被一般家庭收养没有任何差异。

“谢谢。”安德烈斯说,“我们想尽快见到孩子,我是指……”

“银雀。”雷伊补充道。

这对夫妇的衣服让金智英心生犹疑。色彩鲜艳的几何图案就像从康定斯基的画里走出来,材质是某种合成纤维薄膜,有着轮廓清晰的锯齿状边缘。

“也许你们对孩子背景很熟悉,但我还是要再强调一次,”金妈妈收起笑容,变得有几分严厉,“银雀是非常特别而敏感的孩子,很容易受到过度刺激。”

雷伊摘下了亮黄色墨镜,回以同样严肃的口吻。

“金女士,我明白,也许我们看起来不像您所熟悉的那一类父母,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会把个人的趣味凌驾于孩子的安全之上。安德烈斯?”

安德烈斯点了几下手腕,两人像是在阳光底下的冰激凌,衣服上锐利的几何形状都变得柔软,具有动物皮毛的质感,原本鲜艳的色彩也降低了饱和度,像在泥地里打过滚般暗淡。

“还真是……考虑周到呢。”金妈妈又恢复了笑容,带着他们走进会客室。

银雀已经在沙发上坐着,前后摇晃着身体,对来人熟视无睹。

“你一定就是银雀了。我是安德烈斯,这是雷伊,非常荣幸能够见到你本人。”

金妈妈清了清嗓子:“银雀,我会让你单独跟安德烈斯和雷伊聊一聊,如果需要我的话你知道该怎么做的。”

房间里只剩下3个人。

“不说客套话了,”安德烈斯说,“你那么聪明,一定知道我们来的目的,是想邀请你和我们一起生活……”

“说得更直接点,我们不是在源泉学院的网站上找到你的。”雷伊说,“我们认为第三方网站的背景调查,会更加可信。银雀,不得不说我们不是最传统的父母……”

“你的作品简直太惊人了!”安德烈斯感叹道,“第一次在首尔未来艺术家大赛上看到你的作品时,简直不敢相信那些作品竟出自一个6岁孩子之手。当然,生理年龄只是个过时的标签。但即使把它们放在任何时代、任何年龄段的作品里都毫不逊色,我说得没错吧,雷伊?”

“嗯,我是个艺术评论家,研究20世纪至今的数码艺术史,所以还是有一点发言权的。公益拍卖会上的匿名买家就是我们。而且,比起命运悲惨的原作,我们更喜欢新的版本。”

一直毫无反应的银雀终于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两人。

“你们的出价策略并不是最优解,”他说,“索拉里斯说,你们过早暴露意图,让竞争对手多抬了3轮价格。”

安德烈斯和雷伊相视一笑,眼中写满了惊喜。

“为了更了解你,让你相信,我们的家庭是最适合你的家庭,这一切都是值得的。”雷伊说,“我们会给你很多很多的爱,但并不只是传统意义上的父母之爱,而是帮助你更好地探索自己,发挥全部潜能。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会面时间比原先预计的久了一些,金妈妈轻轻敲了敲门。

银雀把视线从安德烈斯和雷伊身上转向金妈妈,问道:“我能带上索拉里斯吗?”

* * *

双胞胎来到学院两年后的一个夜晚,煊被金妈妈紧急叫回学院帮忙,楼还在雅加达出差。

傍晚时分的校园鬼气森森,智能家居系统遭到攻击,电灯如鬼火闪烁,中央空调忽冷忽热,服务机器人发疯似的撞击家具,发出砰砰巨响。孩子们都被集中安置到活动室里。

“这是怎么了?”煊大惑不解。

“先把眼前的问题解决好,其他的一会儿再说。”金妈妈语焉不详。

煊通过IT部门的vMirror进入后台,发现系统遭到DDOS攻击,手段不是很高明,只是利用了学院久未升级的安防漏洞,相信和楼的出差有关。她迅速对攻击流量进行分层清洗,重新设置安全基线,为了防止以后出现类似的攻击,又安装了最新版的动态流量监测程序。学院重现光明,一切似乎恢复了正常。

金妈妈召唤煊到会议室,这时她发现了日志中的奇怪之处。

煊一进门,就看到趴在桌子上垂头丧气的金雀,完全没有了平日的威风。

“我就知道是你!”

“不是他。”金妈妈平静地说。

“啊?”

金妈妈略微扭头,煊这才发现银雀双手抱膝,坐在地上,头埋得很低,眼角还带着泪花。

“银雀?这怎么可能?”

“他们都不肯说,我就给你打电话了。”金妈妈说,“我反正理解不了。”

“金雀,你知道我可以调出阿托曼的日志,如果你现在说的话还来得及。”

金雀噘了噘嘴:“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

煊打开XR视野,本来应该和男孩形影不离的红色机器人却不见踪影。她检查了权限,共享状态正常,只有一种可能,金雀把阿托曼隐藏了起来。这可不像他的风格。

“阿托曼呢?”

金雀不情愿地站起来,双手摊开,浑身像着火般闪烁着红光。他握了握拳头,一个虚拟形象出现在煊眼前,却与平时相去甚远,像是被炸弹轰炸过般,零件松垮地飘浮着,身体与四肢错位,动作扭曲抖动,似乎随时会解体碎成一堆像素。

“这是……怎么搞的?”

“你问他!”金雀指着角落里的弟弟大叫。

金妈妈走到银雀身边,蹲下身子,轻声问道:“你哥哥说的是真的吗?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银雀什么也没说,煊却接收到了一个数据包。是一段视频。

煊一言不发地看完,这和她之前在日志里发现的疑点一下子对上了。她转向金雀。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我什么也没做……”金雀一脸无辜。

“你为什么要破坏银雀的作品,你难道不知道……”

“他怎么能进后台呢?”金妈妈震惊了。

“肯定是楼出差前给他的权限,他太喜欢这孩子了,想培养他成为系统管理员。”煊苦笑着说。

“我……”金雀欲言又止,突然鼓起勇气:“我只是想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金妈妈瞪大了眼睛:“难道你说的是……银雀赢得未来艺术家全场大奖的那件作品吗?”

煊无力地点点头,开始解释。

银雀的作品一共分为4个版本,一个母版和三个子版。就像达·芬奇的《蒙娜丽莎》原作被数字化后转化为其他媒介一样。在这种情况下,艺术品是动态的,而且更加复杂。银雀通过点对点通信技术,在母版与子版之间建立起一种“纠缠态”,通过运行在源泉学院服务器上的母版,不断拾取院内孩子的肖像、身份信息、行动轨迹……经加密处理后同步到子版成为不断流变、永不重复的抽象视频流。子版视频流可以投射在任何媒介物上,全息投影、XR、普通屏幕、建筑外立面、水晶球、皮肤表面……像是一场色彩与符号的风暴,不停旋转,吸入又抛出无数的像素碎片,每个碎片都被细细的彩色光线牵引着,连接到象征着源泉学院的巨大发光核心,以此来体现连接学院与每一个孩子的精神与情感纽带。因此,失去了母版的子版就像是被抽离了灵魂的躯壳,失去了数据、生命力与艺术价值。

为了保证母版的安全,银雀设置了最严格的安全验证,可遗漏了一件事。

“那金雀怎么可能篡改呢?”金妈妈不解地问。

“他没有篡改……”煊垂下眼睑,“他直接毁掉了。”

“什么!”

“你自己看吧。”煊把视频投影到会议室的vMirror上。

母版被销毁的瞬间,其他3个版本在几毫秒内停止了运行。银雀没花多少力气就找到了现场罪证:金雀在IT部的vMirror前操作的监控视频片段。

进入后台后,金雀找到母版文件的存储路径,试图用工具暴力修改未果,只好启动生物验证,这是唯一能够绕过所有安全验证,销毁文件的办法。vMirror完美映射的镜像前,金雀模仿着弟弟漠然的表情,通过了面部识别。

“这不可能,”金妈妈脱口而出,“就算一般人分不清他俩,可AI不应该分不出来吧,何况银雀眼睛上还有块疤……”

“再仔细看看。”煊放大画面,金雀的脸蛋周围罩着一层淡淡的光晕,不仔细看根本察觉不出来,“这机灵鬼让阿托曼投射出光学面具,把银雀的面部特征叠加在自己脸上,骗过了AI。”

屏幕上,金雀似乎犹豫了片刻,这关系到弟弟这几个月来的心血,以及整个学院的荣誉。他眨了眨眼睛,点击了确定。被命名为《融op-003》的作品母版瞬间化为一堆离散的比特。

银雀看到这一幕,身体颤抖起来。

“为了报复,银雀对学院系统发起了无差别攻击,就是为了把阿托曼毁掉。”

“都明白了。你照顾好银雀,我得和金雀好好谈一谈。”金妈妈叹了一口气,转向金雀。

“金雀,看着我。你要老实回答,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银雀用了我的肖像,可并没有征求我的同意……”

金妈妈打断他:“是不是因为他得了全场大奖,大家都喜欢他,你不开心了?”

“我……”金雀一脸委屈地欲言又止,“我让阿托曼分析了过去几年所有得奖作品,每个方向我都做了一个方案,明明我的获奖概率是最高的……”

金妈妈哭笑不得:“傻孩子,概率只是概率,不意味着你一定能赢。人不是机器,你亲弟弟得奖,你应该感到高兴才对。”

“为什么他做一点点小事,你们就会觉得他很了不起,就因为他有病吗?这不公平!难道不应该是最优秀的人获胜吗?”

金妈妈一时语塞:“我明白你的想法,但有时候,你得学会接受失败……”

“不,你不明白我,只有阿托曼明白我!”

“阿托曼只是个工具!”

“阿托曼是我最好的朋友!那个怪胎毁了它!我恨他!”

在煊的安抚下,银雀已经逐渐恢复了平静。煊试图用各种方式诱导他说出自己的感受,可他翻来覆去却只有一句话。

“……纪念品……纪念品……”

一开始煊还一头雾水,猛然间她想通了。几个月前她给银雀举的例子——汤米写着小朋友名字的折纸动物。难道银雀把这件作品当作送给哥哥的礼物?所以才加上了金雀的肖像数据?难怪他的反应会如此激烈。

金妈妈板着脸看着兄弟俩。

“今天不握手道歉,谁也别想走。”

后来大家都忘记了究竟是谁先伸的手,这些都不重要了。

从那之后,金雀和银雀愈加疏远,像是两条注定无法相交的平行线。

* * *

金妈妈同意安德烈斯和雷伊收养银雀的条件之一,是要定期安排兄弟俩团聚。尽管两人生活轨迹不同,但她认为必须保持联系。

金雀与银雀的重聚地点选在朴氏夫妇的新古典主义别墅里,后院还有泳池和儿童游乐场。同装修风格一样,聚会内容也无甚新意,先是户外烧烤午餐,然后是孩子们的游戏时间。

“嗨,金雀。”安德烈斯向他打招呼,银雀和雷伊站在气派的门廊外,“你看起来跟照片上完全不一样了。在锻炼?”

经过半年的时间,金雀已经完全融入了这个家庭,不仅举止上有了很大变化,就连体形也健硕了不少。

“是的,我现在严格按照阿托曼为我制定的时间表生活,饮食、运动、作息……”

金雀看到躲在雷伊身后的银雀,主动伸出手:“嗨!弟弟,你还好吗?”

雷伊把银雀推到身前,他看了看哥哥,并没有要伸出手的意思。

“银雀,高兴点,这可是你哥哥,你们都有……半年没见了吧。”

“173天。”金雀微笑着补充,“银雀,你想看看阿托曼吗?爸爸把它升级到最新版本,多了很多功能,我们还帮它造了一个身体,超级酷……”

银雀眼中流露出一丝好奇。

“阿托曼,看看谁来了!”

金雀大叫一声,一个红光闪闪的机器人在草坪上蹦跳着,就像把人的上半身接在了犬的肩部,一个机械版的半人犬。

新版阿托曼立即辨认出银雀的脸,右前足滑稽地屈膝,做出鞠躬的动作,眨着三只摄像头眼球问候道:“好久不见了,银雀。”

银雀嘴角闪过一丝笑意,阿托曼僵硬地举起手。

“孩子们,开饭了,都过来搭把手……”在烧烤架前忙活的俊镐喊道,金雀的新兄弟姐妹们——15岁的贤祐、11岁的始祐和8岁的淑子都跑了过去,摆放餐具和食物。

“一会儿聊,我得去帮忙了。”金雀吹了声口哨,阿托曼也跟了过去。

“你哥哥好像没那么难相处……”安德烈斯打趣道。

银雀撇撇嘴。

俊镐的烧烤技术乏善可陈,幸好朴家还有私家大厨作为后备。

餐桌上,安德烈斯和雷伊观察着朴家的孩子们,哪怕只是选择一把叉子,他们也分外谨慎、矜持。金雀丝毫没有之前在源泉学院里的那种漫不经心。他用眼角瞟着兄弟姐妹们的动作,生怕出错。尽管是户外野餐,气氛却格外隆重。

银雀则一如既往,用叉子不停搅拌着盘子里的土豆泥,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女主人慧珍不时斜眼关注,却又不好说什么。

为了活跃气氛,安德烈斯不得不主动挑起话题,“金雀,你的机器人真是酷毙了,是怎么想到给它挑这么个身体的?”

“爸爸说这是最新最好的型号,我们就选了它。没什么特别的原因。”金雀看了一眼俊镐。

“永远要给孩子最好的……”俊镐擦了擦下巴。

雷伊冷冷地回应:“可‘最好’是个相对的概念,我们觉得最好的,对于孩子来说则未必,不是吗?”

“在我们这里不是。”俊镐和慧珍相视一笑,“我们所说的最好,就是这世上所能得到的最好,无论是度假、保险、教育,还是机器人。金雀,说说今天上午都学了什么?”

“价格是指你支付了多少,价值是指你获得了多少。”(Price is what you pay. Value is what you get.)金雀不假思索地说道。

“什么?”安德烈斯一头雾水。

“巴菲特在2008年金融风暴时写给投资人的一句话。投资界的一点老派智慧。”俊镐嚼着牛排解释道。

“也许是我太浅薄。”雷伊不顾丈夫的眼色,表示不屑,“可让一个6岁孩子学这种东西是不是太荒谬了……”

“是吗,我亲爱的艺术家?”俊镐说,“以前的孩子被迫记住许多没有用的东西,但对于自己的未来并没有什么概念。多亏有了AI,信息不再是零散的砖块和泥沙……”

慧珍终于找到了插话的机会:“历史上没有任何一位人类教师,没有一所学校能够做到这样的事情,但AI可以。就像俊镐说的,AI能够帮孩子规划未来的蓝图。”

“金雀将会成为了不起的投资人,他的雪球比其他人都滚动得更早。”俊镐补充道。

“所以你让一个算法来规划你孩子的未来?”雷伊继续反驳。

朴家的孩子都停下了刀叉,面露不安。

“以前我们常说,知子莫若父。现在我们不得不说,知子莫若AI。”俊镐自信地回应,“没有任何一对父母能够比AI更了解自己的孩子,不管在哪个层面。金雀的数学已经达到了10岁孩子的水平,模式识别能力甚至超过了始祐。我们不该浪费这样的才华。”

他丝毫不顾及儿子始祐脸上的不快。

“我理解艺术家们总是会有一些浪漫的想象,可在教育孩子这件事上,你别无选择。”慧珍微笑着点了一下金雀的鼻尖,“何况,我们也并没有要求金雀一定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宝贝,你可以成为任何你想成为的人,对吗?”

金雀心领神会地一笑,脱口而出:“我想成为爸爸那样的人!”

俊镐和慧珍大笑起来,安德烈斯和雷伊交换了一下眼神。

一声尖利的金属撞击声,银雀把叉子弄到了地上,他的手上、脸上和头发上都沾满了饭菜的汁水和残渣。

“我要回家……”银雀低声呢喃。

* * *

从那之后,银雀拒绝与哥哥的一切联系。

安德烈斯和雷伊无可奈何,只能如实告诉金妈妈,这才知道两人之前的矛盾。雷伊十分理解儿子的感受。

安德烈斯和雷伊夫妇是和朴氏夫妇完全不同的父母。他们的身份似乎很难界定:新媒体艺术家?网络红人?环保活动分子?学者?心灵导师?

他们既是工作伙伴,又是生活伴侣。他们称自己为“有技艺的人” ,崇尚的是所谓“科技文艺复兴”的主张,在科技被当成神灵一样受到盲目崇拜的时代,他们努力用美学、创造力和大爱重新找回人类失落的价值与尊严,恢复人与自然万物的连接。

在雷伊看来,当下的AI教育完全是本末倒置,让算法凌驾于人之上,孩子被训练成过度竞争的机器,这只是旧时代应试教育的升级版。真正的教育更应该关注心智的成长,让孩子通过向内探索提升自我觉知,培养同理心、沟通等“软技能”,成长为内心丰盈且自由独立的“全人”。目前的AI做不到这些。

但银雀让雷伊看到了一种可能性。

她被这个男孩的作品深深打动,并不是因为银雀在技巧层面上的早熟,而是因为他的发自内心的、充满生命力的好奇心。如此纯粹的好奇心只可能存在于孩子身上。

安德烈斯则对索拉里斯——那个帮助男孩创作的AI伙伴,更感兴趣。是什么样的条件触发这个AI摆脱了惯常的竞争模式,进化出新的逻辑?银雀特殊的认知和情感模式是否打破了AI以强化竞争为导向的反馈循环,转向对内在自我的探索?

在朴家尴尬的聚会,也让安德烈斯和雷伊更加看清了自己不想走的那条路。

因此,当升级索拉里斯的时候,他们充分征求银雀的意见,小心地做了数据备份,这些数据不仅仅是索拉里斯的记忆,也是银雀生命的延伸,就像一块脆弱的水晶,需要得到悉心保护。

虽然没有阿托曼那样酷炫的机器躯体,但银雀在接入升级版索拉里斯时,仍然感受到了强大的力量。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蒙着眼睛走夜路的人,突然在日光底下睁开了双眼。

一开始,他还像在源泉学院里那样,喜欢窝在属于自己的角落,一待就是一天。索拉里斯会根据指令,生成小小的虚拟泡泡,将他包裹起来,在他眼前投射出各种视频流和信息碎片。视觉旋涡能够帮助银雀进入一种平和的“心流”状态。

安德烈斯和雷伊看着空旷的Loft空间里那个蝉蛹般的身影,劝慰彼此,再多给他一点时间来适应。

也许是因为没有其他孩子的侵入,也许是索拉里斯的自适应能力起了作用,虚拟泡泡的边界缓慢扩张,银雀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大。终于,泡泡包裹了整间Loft。

这是一种完全不同的空间尺度感。银雀突然发现自己并不是讨厌运动,只是害怕与其他孩子产生肢体上的碰撞。而现在,他可以爬,可以跳,可以奋力追逐着索拉里斯生成的虚拟兔子,喘息,流汗,感受心跳加速的快乐。

他想起了煊的话,也许这就是走出笼子的感觉。

他想要走得更远,但首先得知道自己从哪里出发。

索拉里斯让银雀完成了许多测试,帮助他建立起全面的自我评估模型,既包括语言理解及表达、计算、分析、推理及决策等认知能力,也包括肢体动作、开放性、情商等维度。

结论并不令人惊讶。他的认知能力与同龄人并没有差异,甚至在信息整合与分析能力上还要更强,但是在人际沟通方面,他的分数就直跌深谷。

银雀没有办法分辨对方的语气究竟是善意还是恶意,是真诚还是讽刺,使用的是词语的本义还是比喻,更搞不清楚潜台词。在这一方面,他和20年前的AI并无差别。

但银雀也有一项能力远超同龄人的平均值:创造力。

看着由图表、曲线和分数定义的自己,银雀不禁想起自己的哥哥,想起两人是如何闹翻的。一个问题在他脑海里悬而未决。

如果我变得像其他孩子,事情会不一样吗?

* * *

朴家的孩子都必须恪守家训:人尽其才。

这句话隐含两层意思:一是,你从这个家庭得到了最好的支持;二是,你必须让自己尽一切努力配得上它。

金雀也不例外。

从被收养的第一天起,他便因为在源泉学院里养成的“不良习惯”吃尽苦头。俊镐笃信纪律的力量,这是他事业成功的根基。

金雀再也不能恶作剧了,否则俊镐就会把他“静音”——让智能家居系统在一段时间内都无法识别他的声音,金雀的任何指令都将失效。

这对于渴望被关注的金雀来说无异于一场酷刑。

很快,这个男孩就学会了如何控制说话的音量、脚步的轻重,以及正确使用刀叉的方式。

阿托曼也得遵守规矩。俊镐给金雀的AI伙伴进行了全面升级,什么时段、什么场合不能唤醒阿托曼,共享XR视野的礼节,哪些房间设置了数字围栏,都有规矩。更不用说像金雀从前那样随意黑入电器和家居系统了,在俊镐看来这样的行为简直等同于犯罪。

阿托曼升级后的能力更多地集中在辅助学习、认知优化工具箱和职业路径规划上,每一项都离不开AI强大的数据处理能力。

一开始,金雀内心充满了抗拒,他想起在学院里可以随心所欲地奔跑嬉戏的日子,甚至还想起银雀,就连捉弄弟弟的快乐都变得那么遥不可及。他经常在丝缎面的床褥中哭着入睡。

可慢慢地,他看到了朴家几个孩子的优秀之处。贤祐已经手握好几项生物技术专利,始祐参与设计的量子信息传输实验正在中国空间站上进行测试。就连淑子,那个爱哭的小公主,也要作为学生代表在联合国气候变化大会上宣读报告。

人尽其才。

这句话像一根刺,扎在金雀心里。每当他想要偷懒松懈的时候,这根刺就刺痛他,让他心生愧疚。

相比之下,还是虚拟教室让他感觉更舒服些,那些游戏式的关卡、积分和虚拟道具,都是金雀最擅长的,更不用说还有好玩的同学们。

尤其是那个叫伊娃的金发女孩,就像从动画片里走出来的,让金雀舍不得把眼睛移开。伊娃的声音那么甜美,那么友好,她总能察觉出金雀情绪的变化。她会扑闪着睫毛说:

“金雀,这道题确实有点儿难,我们试着换个角度想想……”

“金雀,你太厉害了,我怎么就没想到这种解法呢,麻烦你再示范一次好不好……”

每当这时候,金雀便会充满了动力。在阿托曼的帮助下,他也经常为伊娃讲小笑话、变魔术,或者送她小礼物,当然所有这些都是虚拟的。伊娃总会发出咯咯的笑声,回赠给他粉红色的心形光环,还带有悦耳的风铃声,这是金雀为数不多的真正开心的时刻。

在最近的几次数学测试里,金雀都拿到了班级第一,他告诉俊镐,希望得到父亲的肯定。父亲看完成绩,淡淡一笑:“金雀,如果这么容易就感到满足,只能说明你设置的目标太低了。”

第二天,金雀惊讶地发现伊娃变了,虽然他也说不上来哪里变了。伊娃还是那么光彩夺目,只是声音和语气变了,变得有几分严肃,甚至有点像爸爸的口吻。

“金雀,这么粗心可不行,再好好检查一下……”

“金雀,怎么又错了,同样的题明明已经出现好几次了……”

甚至连阿托曼的小花招都不管用了,伊娃对于笑话和礼物置若罔闻,像是完全变了个人。

金雀伤心欲绝,他问阿托曼:“伊娃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阿托曼歪着脑袋,三只蓝色眼睛闪烁不定。

“难道是因为我没帮她提高成绩?”金雀问道,“阿托曼,查一下伊娃最近7天的学习表现曲线。”

阿托曼眼中投射出一幅彩色图表,迅速展开放大,投射在男孩面前的XR视野中。金雀用手指滑动时间坐标,发现所有曲线在同一个时点有了跳跃式的提升。

“难怪她变聪明了许多……伊娃究竟怎么了?”

“很明显,她被调整了参数。”阿托曼回答。

“调整了参数?”

金雀瞪大了眼睛。真相大白,伊娃只是另一个AI伙伴,父亲调整了她的个性和学习水平。是AI生成的人类表情和行为过于真实,以至于能混在虚拟教室中丝毫不露马脚,还是说他太渴望得到伊娃的陪伴,以至于刻意忽略了许多明显的破绽?

金雀眼前飘过金发女孩的面孔和笑声,像是失手打破的水杯,再也拼不回来了。

那天晚上,金雀又在被窝里默默流泪。房间外一阵脚步声传来,他匆忙拭去泪水,假装睡着了。有个人坐到床边,是慧珍。

“告诉我,是不是生爸爸的气了?”

金雀从被子底下露出半张脸,委屈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气的是自己,我太笨了,都看不出来她是个AI女孩……”

“傻孩子,”慧珍揉乱金雀的头发,“连我很多时候都分不出来。AI系统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还能让你觉得她特别懂你。但那些都不是真的,只是为了激励你努力学习。”

“爸爸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怎么会呢。爸爸调整了参数,是想让你明白,拿到最高分并不意味着实力最强。他希望你能不断克服身上的弱点,成为最优秀的人。这是朴家孩子必须承担的期望。”

金雀点了点头,咬紧嘴唇。

* * *

日子一天天过去,银雀飞快地长大,但在某些方面,他又像是一只背负重壳的蜗牛,只能缓慢地、一点点地向前爬去。

雷伊和安德烈斯尝试过专门针对阿斯伯格儿童的在线学校。银雀可以通过索拉里斯接入虚拟教室。AI系统根据每一个孩子的认知水平和行为特征,为他们创造出虚拟同学和老师。因此从界面的视觉风格到每句话的语气,所有的互动都是高度个性化的。

但它适应不了银雀的需求。

每当他进入虚拟教室,便会表现出焦虑不安。尽管所有的Avatar都表现得像典型的阿斯伯格儿童,但对他来说也完全无效。银雀一眼就能分辨出那些虚拟同学和老师的每一句话的目的,它们想要训练哪些技能,强化哪些知识点。一切都是那么虚假而割裂,就像是让孩子通过收集每一片树叶来重新想象一片森林。

是索拉里斯的数据反馈而不是银雀自己,说服父母停止了这项尝试。

通常来说,孩子的法定监护人可以自动获取AI伙伴的数据权限。但雷伊知道银雀不是普通的孩子,他需要更多的隐私与安全感。因此她和银雀达成协议,在银雀满10岁之前,未经银雀同意,她将不能查看索拉里斯的任何数据。

安德烈斯对此不以为然,在他看来,数据的价值并不仅仅在于可以帮助孩子,也在于可以帮助父母。

如果没有索拉里斯,他们不可能知道多远的身体距离对于银雀来说是最舒适的,更不可能知道男孩重复性的强迫行为代表着怎样的心理活动。

这让安德烈斯对自己成长的年代感到很遗憾,因为在那个年代,他并没有像索拉里斯这样的AI伙伴,可以帮助父母看清种种以爱的名义造成的伤痛。这些伤痛也许一辈子也不会愈合,只能随着时间的流逝被带进坟墓。

也许对于人类之爱,银雀没有他的父母理解得那般深刻,但是索拉里斯给了他另外一种探索自我的工具——艺术。他浏览过历史上不同时期、不同流派的代表作品,理解形式与风格背后的观念差异。它们代表了看待世界的独特视角,而现在,他要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一种。

在14岁的时候,银雀领悟到自己需要学习的东西并不在课堂上、书本里或抽象的逻辑结构中。他需要的是与这个世界产生真正的连接,去接触那些活生生的人,去感受自然界的神奇,去体验时空的变换。

可他却不能。

他被囚禁在这具脆弱的肉体里,这具肉体甚至不能由他任意操控,种种不适、惶恐、陌生与羞耻感,让他无法从虚拟茧房中踏出半步,去直面广阔的天地。

银雀只能寻求一种替代性的解决方案。

他能在台东兰屿岛的落日中追逐金凤蝶,在柏林的地下俱乐部看青年人彻夜疯狂,在圣城康提听僧人诵经晨祷,在北冰洋寒冷的海面上等待极光。

这一切都多亏了索拉里斯强大的虚拟现实技术,如今整合了更精细的视听触觉、耳蜗平衡、体感模拟等功能,全方位的沉浸感与20年前不可同日而语,通过超低延时的传输速率,AI算法能根据个体差异实时调节一切。

这不但从认知层面帮助银雀理解了人类经验的多样性,更从情感层面帮助他领悟到了与天地万物的连接。VR所带来的喜悦与惊奇如河水漫溢,从少年身上流过。

在这一过程中,银雀被一些东西困扰着。那是一些幻觉、梦境,在清晨或者深夜,朦朦胧胧中,他能够看到自己的哥哥金雀,或者阿托曼,无论是红色机器人的虚拟形态,还是银光闪闪的半人犬机械状态。他们似乎在呼唤着银雀的名字。

一开始他以为那只是幻觉。他看过诸如此类的研究,大脑会无中生有地制造出虚假信息,就像AI能够将数据中的噪音过拟合(overfit)成某种模型。心灵也能够将人生的问题抽象成模型,以某种弗洛伊德的方式,投射到梦境、口误、强迫症或者涂鸦中。

终于,银雀不得不接受这一点,他在内心中还埋藏着对哥哥如此深切的渴望。

随着时间的推移,碎片出现得愈加频繁,带来某种真切的痛苦,如同眩光或偏头痛,不时发作。他开始怀疑是否自己患上了某种精神疾病,或者这就是传说中的双胞胎之间存在的精神感应?

这种纠结的感受困扰着银雀。在他短暂的人生中,银雀从未感觉自己被人如此强烈地需要过,哪怕在金妈妈、煊、安德烈斯或者雷伊的身上。

他要找到这召唤的源头。

* * *

金雀最近备受挫败。

并不是因为学习或者青春期的心事。

挫败感来自金雀的心愿:成为一名像父亲那样顶尖的投资银行家。

与其他职业相比,这个职业的发展路径无比清晰,就像雪地里车轮的印迹。

首先,他要了解一家公司,学会如何从公开渠道收集资料,根据历史数据建立财务模型,从当前经营状况对未来做出预测。然后,把这家公司放到整个行业上下游的价值链里,分析它的优劣势、风险与机会。最后,总结成一份具有参考价值的投资报告。

整个过程有点像做咖啡,如果你有优质的咖啡豆(数据),适当的研磨和冲压工具(模型),就能得到一杯香浓细腻、层次丰富的上等咖啡(观点)。

把上面这个过程重复许多遍,积累行业经验,提升分析能力,你就可以从助理研究员一路升到高级合伙人。

就像游戏里的打怪升级,一切都可以被量化。随着财富不断飙升,肾上腺素和多巴胺也随之上扬,让人无比上瘾。

在基金模拟游戏中,金雀证明了自己的天赋。就连俊镐都对儿子的直觉赞叹不已,仿佛看见了年轻时的自己。

可在现实中的第一道关卡,金雀就败下阵来。

金雀在父亲的投资组合里选择了一家游戏公司进行研究。他花了一个月时间做出一份像模像样的投资报告,包括对公司旗下几款游戏的试玩体验。他信心满满地把报告交给父亲。

俊镐花了10分钟翻完后,丢给金雀一个文件。

打开文件,金雀发现是对同一家公司的另一份报告。无论是数据之全面,还是最后结论之有力,都完胜金雀精心准备的版本,甚至还发现了游戏玩法的漏洞。他气急败坏地翻到最后去看调研团队,发现这竟是一份由AI系统自动生成的报告。

“猜猜看,这报告花了多长时间?”俊镐嘴角含笑,“比我看你的这份报告的时间还短。”

“这……这不公平。”

“哪里不公平了?年龄?资历?行业经验?我告诉你,这份报告的水平超过我现在团队里80%的分析师,而花费的时间还不到他们的1‰。现实就是这么残酷。”

金雀变得脸色煞白:“那我该怎么办?”

“怎么,被吓倒了?这可不像我们朴家的作风。我说了,AI系统超过的是当下80%的分析师,你要成为的是金字塔尖上的1%。”

“可是以AI系统的进化速度,那也只是时间问题,看看阿托曼!”

现在的阿托曼比当年源泉学院的版本强大了不知多少倍,而且是从算力、算法、外围设备到适用场景的全面超越。

俊镐往椅背上一靠,露出一贯的嘲讽的笑:“儿子,是战是逃,你都改变不了现实。”

金雀离开了父亲的办公室,胃里像蜷着一条又冷又硬的蛇,它缓缓蠕动,卷成一团,可又吐不出来。

他明白,如果光比拼数据收集和结构分析这种硬技能,人类不可能是机器的对手。人类唯一可能超越AI的领域,只可能在机器无法触及之处,那是属于人类感性与直觉的领域。

金雀决定去找游戏公司里的员工聊聊。

一开始这些真实的人类让金雀头疼,他们不像虚拟课堂里被设置好参数的AI同学,会跟着脚本表演。每一个员工都有各自的脾气和习惯,只是为了照顾金雀父亲的面子,才勉为其难地跟他见面。

如何过滤这些信息,使其沉淀成有价值的判断,这可比分析数据和财务模型难多了。就连阿托曼也对此无能为力,它能够识别出微表情的变化,却无法解读出这些变化背后的复杂含义。

金雀开始明白为何在父亲的社交圈里,大部分功成名就的伙伴都是长者。要读懂人类,需要漫长而平缓的学习过程。

他觉得自己选择的路径是正确的,于是便愈加起劲地利用父亲的人脉约见企业家、内容创作者、工程师和销售主管。这些人也被金雀的专业能力与倔强所打动,把他当成一个真正的研究员来对待。

看起来事情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除了有时候他会做一些怪梦。

金雀会梦见自己的弟弟,那个安静的阿斯伯格男孩,和他变形虫般的AI伙伴——索拉里斯。梦境的时间线混沌不清,银雀时而依旧年幼,时而长大成人。那个少年虽然变得高大,脸上却还保留着专注的神情,仿佛整个世界都与他无关。

梦中有时也会出现童年的场景。现在,拉开时间的距离后,金雀得以重新审视两人的关系。他感到悲哀,为弟弟,更为自己。当年那些幼稚的挑衅,无非是为了争取他人的关注,甚至连阿托曼也不过是个吸引眼球的道具,一个小丑。他以为自己和阿托曼得到了众人的喜爱,到头来,却发现在他人眼中自己只是一个惹人厌烦的淘气鬼,阿托曼只是一个浮夸的红色机器人。

有时醒过来,金雀会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梦里,还是回到了现实中。这么多年过去了,似乎他还在重复着同样可笑而毫无意义的表演,只是为了得到父亲一个赞许的眼神。

只有在这些时刻,16岁的少年金雀才会在人生的快车道里稍事停歇。也就是在这些时候,他的心中会涌现出一种强烈的渴望,希望能再见到弟弟。

可他却不能。

心理医生告诉他,这是一种由于压力过大所导致的倦怠,持续发展下去,很可能会变成抑郁和认知障碍。

“我见过很多像你这样的孩子,非常优秀,甚至可以说完美,可问题恰恰出在这里。”心理医生微笑着,措辞谨慎,“你有没有想过,也许这一套信仰系统并不那么适合你。你想让自己整个人生的价值与意义都建立在赢的基础上,要不计代价地超越竞争对手吗?”

“这有什么问题吗,大家不都是这样吗,难道这不是一种进步吗?”

“可人不是机器,不能光靠数字和胜利活着。你的量表结果告诉我,你的外部期望和内在驱动力并不一致。难道只是因为所有人都告诉你这样做是对的,你就要把一头大象塞进冰箱里吗?”

金雀像一只受伤的鸟儿,眼神黯淡,“那我的梦呢……”

医生的声音变得很柔和:“你有没有想过,那个梦也许代表了你内心最真实的感受?”

* * *

在金雀搞清楚他的梦境之前,现实中的另一场噩梦提前登场。

一家名为Mold的独立游戏公司推出了即时策略游戏DREAM。这款游戏带来了革命性的冲击。AI在整个游戏的开发过程中占据了绝对主导地位。从创意构思到关卡设计、测试,再到编写NPC脚本……一切从事以往需要耗费庞大预算与漫长工时的工作的员工,包括视觉艺术家与技术团队,都被机器取代了。

最重要的是,玩家们也为这款游戏而疯狂。

Mold的野心没有止步于游戏本身,他们开放了一系列的AI游戏生成工具代码,帮助所有小型工作室、独立游戏开发者,甚至没有专业背景却一腔热情的玩家,在自家车库或卧室里创造出一款体面、好玩的作品。

整个行业应声而动,大游戏公司股价暴跌,它们纷纷宣布加入这场AI军备竞赛,以免被时代浪潮所淘汰。

金雀再次来到父亲办公室,一副被完全打败的样子。

“都结束了。”

“什么结束了?”俊镐不解。

“整个行业,游戏行业,它本该依赖于人类的创意与情感,可现在,他们把这些都交给了AI。”

“我以为这才是未来。”

“你又不玩游戏。你根本不懂!”

“我不懂?”俊镐大笑着,庞大的身体往后仰去,压得人体工学座椅一阵乱响,“小时候我玩《侠盗飞车》的时候就想过,为什么NPC不能表现得更聪明点,后来在《光晕》里,外星人终于能够协作进攻了,但还是离现在主流的无脚本、程序化的NPC差太多了。”

金雀瞪大了眼睛,他从来不知道父亲还有这一面。

“《使命召唤》《英雄联盟》《塞尔达》《精灵宝可梦Go》……当年我玩这些游戏的时候总是会想,为什么不能根据我的反应速度、操作习惯和偏好来实时调整游戏?就像Alexa或者Siri一样,你用得越久,它就越懂你。为什么游戏不行?”

“可是,可是我所有的分析……现在都不重要了。”

“儿子,当你无法改变世界的时候,就要改变自己。”父亲一下子严肃起来,“这样的事情会一再发生。对于你来说,关乎的只是一份报告;对于成千上万的人来说,关乎的是养家糊口的工作。再强大的公司都可能在一夜之间倒闭,行业可以消失,技术可以过时,人总能摸索着找到出路。”

金雀眼中涌出了泪水:“我永远也不可能在这个行业打败AI技术,我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你……”

父亲叹了口气,少见地在儿子面前点燃了雪茄。

“儿子,你不应该成为我,你应该成为你自己,这是你的人生。”

“可我以为……”

“一开始我确实有这种想法,我甚至改造了阿托曼,让你的整个学习和成长轨迹都尽可能符合我的计划。可你不快乐。你是个好孩子,你努力满足我们的所有期望,可那不是发自你的内心……”

俊镐吐出一口味道浓烈的烟雾,对面是少年迷惘的脸。

“……后来我想明白了,那不是我和你母亲想要的。我们想要的,是一个能够发现生命的新奇与美好的自由个体,就像你第一次玩某个伟大游戏时的感觉。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金雀魂不守舍,某种一直以来指引着他人生方向的东西消失了,像航船没了灯塔,鸽子没了磁场。

他离开了父亲的办公室,在路边坐下来,迷茫地看着人来人往。阿托曼用轻柔的震动提醒他,有一条新消息。

金智英院长邀请您参加源泉学院校庆。

* * *

又是一个完美的春日,源泉学院里十分热闹。草坪鲜绿欲滴,像是打翻了颜料桶,鸟儿从巢里探出头,叽喳嬉闹,好像在迎接客人光临。

今天是源泉学院校庆日,也是校园扩建后第一次对外开放。新的校舍和教室能容纳更多的孩子,也融入了更多的新技术。不仅如此,源泉学院倡导的“儿童+AI”教育模式在过去10年间被推广到世界各地,成为最受欢迎的特殊教育机构成功典范。

满头银丝的金智英院长不停地与新老朋友打着招呼。趁着校庆,她把之前从学院毕业的孩子都请了回来。

院子里,已经成为世界级运动员的旧日学生在带着孩子们做游戏,他们的笑声洒满了整个院子。活动室里,毕业生们与孩子们(以及他们的AI伙伴)一起,在XR视野中现场搭建虚拟的火星基地。

金雀低调地避开了所有熟人,也不参与任何活动。他躲进了当年的旧IT室,这里灯光昏暗,许多设备都还没来得及搬到新的IT管理中心,堆了一地。

他惊讶地发现了那台老式vMirror,套着透明防尘罩,静静地靠在墙角,像是一段被遗忘的记忆。

他接通电源,开机,熟悉的界面跃然眼前。金雀笑了,往事涌上心头。

多少个夜晚,楼在这里教他如何操作系统,想把他培养成源泉学院的IT维护者。可是他却破坏了一切,用楼教给自己的技术,毁掉了弟弟银雀的心血之作。

金雀摇了摇头,一切恍如隔世,心痛的感觉却历历在目。

他试着在vMirror上输入当年的密码,结果是意料之中的错误。他突然想哭。

这么多年,他一直希望自己能够成为赢家,尤其要成为双胞胎中更优秀的那一个,更招人喜欢,有更多朋友,获得更高的奖项,有更好的领养家庭……他努力赢得一切,最后却一无所有。

3次输入密码错误,系统被锁定。金雀粗暴地关掉机器。

漆黑的镜子里,金雀看到另一个人从身后房间的阴影中走出,缓缓靠近,一道光照在那个人的脸上,金雀发现那竟然是他自己。金雀惊慌地转过身,看到那张熟悉而腼腆的笑脸,一张10年未见的笑脸。两个人从体形到面孔都难辨彼此,只是发型和衣着赋予了他们不同的风格,一个如金子般明亮热烈,一个如银子般冷静沉稳。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煊看见你往这边走了。你还好吗?哥哥。”银雀已经长大成人,却还是一脸孩子气。

“我很好,挺好的,我……”金雀停下,深吸了口气,“不,我不好,一点也不好。”

“我知道。”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总能看到你,我不明白那是什么……”

“我也能看到你。”

“听着,我只想说对不起。对于发生过的一切……”

“我知道。”

金雀伸出双臂想拥抱弟弟,却想起银雀并不习惯身体接触,双臂尴尬地停在半空。银雀上前一步,抱住哥哥。金雀忍不住泪流满面。

“你知道吗?”银雀又退回到安全距离。

金雀扭头抹泪,“什么?”

“那是煊搞的鬼。”

“你在说什么?”

“金妈妈知道我们断了联系,让煊在阿托曼和索拉里斯的底层代码里搭了一个秘密通信协议,它会随机进行数据采样,生成XR视频流,嵌入对方正常的信息层,非常厉害的操作……”

“原来如此……”金雀恍然叫道,“所以,是阿托曼和索拉里斯把我们带回这里……”

“……并让我们真正认清彼此。”

“我不明白……”

银雀指了指自己心脏的位置,“我能感受到你的痛苦,不是用理智,而是用心。索拉里斯教会了我,就像阿托曼教会你很多东西一样。”

“我唯一学到的是,我的人生毫无价值,什么狗屁职业发展路径……我现在什么都不是,什么都干不了!”金雀将拳头狠狠地砸在桌子上。

“当你毁掉我的作品时,我也这么想。可现在,我在这里,甚至比以前更好。你也会好起来的。”银雀说出这句话时,声音里没有一丝责备,仿佛只是在陈述某种自然现象。

“可……可我不知道该怎么重新开始。我就像被绑在过山车上,只能任由它疯狂地转下去。”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我们可以交换人生?”

“交换……人生?”

“抱歉,我不是很擅长打比方,应该说,换一种看待世界的方式。”

“我还是不明白……”

“看到你的时候,我意识到一件事情。AI塑造了我们,我们反过来也塑造了AI。我们就像两只青蛙,各自造了一口井,只能看到一小块天空,却以为那是整个世界。你的阿托曼,我的索拉里斯,都一样。如果我们把两口井打通,就能看到更大的世界。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让阿托曼和索拉里斯合体?”金雀终于明白了,两眼闪闪发光,“变成一个新的AI伙伴!就像重新开始游戏一样。”

“你懂了。”银雀会心一笑,“人生不应该只分胜负,它是一场有着无限可能的游戏。”

“你真是个天才。”金雀兴奋地伸出拳头,又赶紧收手。

“我们快去找煊和楼吧,这事没他们帮忙可不行……”

这么多年来,金雀和银雀第一次如此默契地点头微笑。此时,他们眼中的对方都恍如镜子里的自己。 xDR9BTGpljdL/zrIWKD5Um1pP5NjSA9w5ivNMtEGsUdGpqdWP0Z/UMCycLiihGq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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