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安静了,连嘈杂不休的藏狗也不再激动地叫唤了。安静对藏在草冈后面远远地窥伺着这边的七个上阿妈的孩子无疑是一个不祥的征兆。他们悄悄摸了回来,探头探脑地想营救他们的冈日森格,光脊梁的孩子几乎是用后背感觉到了仇家的到来,倏地转过身去,鹰隼般的眼光朝前一横,便大喊起来:“上阿妈仇家,上阿妈仇家。”狗群骚动起来,包括藏獒在内的所有西结古的领地狗都朝着七个上阿妈的孩子奔扑过去。
七个上阿妈的孩子转身就跑,齐声喊着:“玛哈噶喇奔森保,玛哈噶喇奔森保。”父亲提着行李站在碉房门前观望着,奇怪地发现,七个孩子的喊声一响起来,狗群追撵的速度马上就减慢了,甚至有些大狗(它们是包括獒王虎头雪獒在内的一些藏獒)干脆放弃了追撵。
此时,父亲身后的碉房门突然打开了,一只手伸出来,一把将他拽了进去。
碉房里男男女女坐了十几个人,有的是军人,有的不是。不管是军人还是地方上的人,都是西结古工作委员会的成员。成员们正在开会。拽他进来的军人严厉地问道:“你是什么人?”父亲赶紧掏出介绍信递了过去。那人看都不看,就交给了一个戴眼镜的人。戴眼镜的人仔细看了两遍说:“白主任,他是记者。”白主任,也就是拽他进来的军人说:“记者?记者也得听我们的。那几个孩子是你带来的?”父亲点点头。白主任又说:“你不知道我们的纪律吗?”父亲问道:“什么纪律?”白主任说:“坐下,你也参加我们的会。”
父亲坐在了自己的行李上。白主任告诉他,青果阿妈草原一共有大小部落三十二个,分布在西结古草原、东结古草原、上阿妈草原、下阿妈草原和多猕草原五个地方。西结古草原的部落和上阿妈草原的部落世代为仇,见面就拼个你死我活。而父亲,居然把上阿妈草原的孩子带到了西结古草原,又居然试图阻止西结古人对上阿妈人的追打。
父亲说:“他们只有七个人,很危险。”白主任说:“这里的人也只是撵他们走,真要是打起来,草原上的规矩必须是一对一,七个人只要个个厉害,也不会吃亏的。”父亲说:“那么狗呢?狗是不懂一对一的。那么多狗一拥而上,我怎么能看着不管?”白主任不理狗的事儿,教训父亲道:“你要明白,不介入部落之间的恩怨纠纷,这是一条严格的纪律。”
父亲还想说什么,思路却被一股奶茶的香味打断了。奶茶是炖在房子中间的泥炉上的,一个姑娘倒了一碗递给了父亲。姑娘蓝衣蓝裤,一副学生模样,长得很好看,说话也好听:“喝吧,路上辛苦了。”父亲一口喝干了一碗奶茶,站起来不放心地从窗户朝外看去。
前面的草坡上,已经没有了孩子们的身影,逃走的人和追打的人都已经跑远了。刚刚结束了撕咬的一大群几百只各式各样的领地狗正在迅速离开那里。它们的身后,是一堆随风抖动的金黄色绒毛,在晚霞照耀的绿色中格外醒目。父亲说:“它肯定被咬死了,我去看看。”说着,抬脚就走。
父亲来到草坡上,看到四处都是血迹,尤其是冈日森格的身边,浓血浸漶着,把一片片青草压塌了。他回忆着刚才狗打架的场面,猜想狮子一样雄壮的冈日森格是如何被一大群西结古藏狗活活咬死的,身子禁不住抖了一下。他蹲下来,摸了摸已不再蓬松的金黄的獒毛,手上顿时沾满了血。他挑了一片无血的獒毛擦干自己的手,正要离开,就见冈日森格的一条前腿痉挛似的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父亲愣了:它还没有死?
天灰蒙蒙的,就要黑了。父亲跪在地上想抱起它,使了半天劲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抱不动,起身跑向碉房前的草洼,找到了还在吃草的枣红马,套上辔头,拉它来到草坡上,央求“眼镜”(那个戴眼镜的人)帮忙,才把冈日森格抱上了马背。
他们来到碉房下面的马圈里,把冈日森格从马背上抱下来。父亲问道:“你们西工委有没有大夫?”“眼镜”说:“有啊,就住在山下面的帐房里。”父亲说:“你能不能带我去?”“眼镜”说:“白主任知道了会剋我,再说我怕狗,这会儿天黑了,牧人的狗会咬人的。”
父亲毅然朝山下走去。他其实也非常怕狗,尤其是当他看到雄狮一样的冈日森格几乎被咬死之后,就知道西结古草原的狗有多厉害。但他还是去了,这时候他的同情心战胜了他的怯懦,或者说他天性中与动物尤其是藏獒的某种神秘联系起了作用,使他变得像个猎人,越害怕就越想往前走。
打老远帐房前的狗就叫起来,不是一只,而是四五只。父亲停下了,喊道:“大夫,大夫。”狗朝这边跑来,黑影就像鬼蜮,形成一个半圆的包围圈,横挡在了父亲面前。父亲的心打鼓似的跳着,他知道这时候如果往前走,狗就会扑过来;如果往后退,狗也会扑过来。他战战兢兢地说:“你们别咬我,千万别咬我,我不是贼,我是个好人。”然后又喊:“大夫,大夫。”有人掀起帐房门帘走了出来,原来就是那个白天给父亲端过奶茶的姑娘,她有个好听的名字:梅朵拉姆。
父亲说:“有碘酒吗?”
梅朵拉姆问道:“怎么了?”
父亲说:“伤得太重了,浑身都是血。”
梅朵拉姆说:“在哪里?让我看看。”
父亲说:“不是我,是冈日森格。”
梅朵拉姆说:“冈日森格是谁?”
父亲说:“是一只狗。”
两个人来到了碉房下面的马圈里。梅朵拉姆从药箱里拿出手电让父亲照着,自己把冈日森格的伤势仔细察看了一遍说:“晚了,这么深的伤口,血差不多流尽了。”
父亲说:“可是它并没有死。”梅朵拉姆拿出酒精在冈日森格身上擦着,又撒了一层消炎粉,然后用纱布把受伤最重的脖子、右肋和后股包了起来。梅朵拉姆说:“这叫安慰性治疗,实际上是在给你抹药,如果你还不甘心,下次再用碘酒涂一遍,然后……”说着给了父亲一瓶碘酒。父亲问道:“然后怎么办?”梅朵拉姆说:“然后就把它背到山上喂老鹰去。”
梅朵拉姆和父亲一前一后走出了马圈,突然看到两个轮廓熟悉的黑影横挡在他们面前——白主任和“眼镜”出现了。几乎在同时,父亲看到不远处伫立着另一个熟悉的黑影,那个黑影在月光下是光着脊梁赤着脚的,那个黑影的脸上每一道阴影都是对冈日森格的仇恨。
父亲的执拗是从娘肚子里带来的,连他自己也感到吃惊:我怎么能这样?白主任的训斥越是严厉,他越是不愿意听。白主任说:“让你不要管上阿妈草原的狗你偏要管。你这样做会让我们工作委员会在西结古草原失去立足之地的。你明天就给我回去,我们这里不需要你这样的人。”父亲说:“用不着等到明天,我马上就离开你们。”说着走上石级,从碉房里抱出了自己的行李。
这天晚上,父亲就在马圈里待了一夜。他在站着睡觉的枣红马和昏迷不醒的冈日森格之间铺开了自己的行李。躺下后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乱哄哄的。他知道光脊梁的孩子一定不会放过冈日森格,冈日森格是活不成了,除非自己明天离开西结古时把它带走,可这么大一只半死的狗,自己怎么带啊?算了吧,不管它了,自己走自己的吧。又一想,如果不管冈日森格,他还有必要明天就离开西结古吗?还有必要针尖对麦芒地和白主任顶撞下去吗?
天快亮的时候,父亲睡着了,一睡就睡得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