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惊呆了。他第一次看到狗类世界里有如此激烈的冲撞,第一次发现狗类和人类一样首先要排挤的是自己的同类而不是异类。所有的藏狗都放弃了对七个上阿妈的孩子的追咬,而把攻击的矛头对准了拦截它们的冈日森格。
冈日森格知道局面对自己十分不利,只能采取速战速决的办法。它迅速选准目标,迅速跳起来用整个身子夯过去,来不及狠咬一口就又去扑咬下一个目标。
然而严峻的现实是,冈日森格扑翻的所有藏狗没有一只是身体壮硕的大狗,那些大狗,那些虎豹狮熊一类的野兽,站在狗群的外围,连狂吠一声的表示都没有。它们似乎不屑于这种一哄而上的群殴战法而保持着将军般的冷静。而对冈日森格来说,让一群比自己矮小的藏狗和自己打斗,几乎就是耻辱。
冈日森格改变战法了。它绕开了所有纠缠不休的藏狗,朝着那些身体壮硕的大狗冲了过去。它知道它们跟自己属于同一个狗种,那就是令狗类也令人类骄傲的喜马拉雅獒种;知道喜马拉雅獒种的这些骄子才是西结古狗群的领袖,能跟自己决一死战的应该是它们而绝不是吠绕着自己的这些小喽啰。它所渴望的只应该是一种身份相当、势力相当、荣辱相当的藏獒之战。
西结古的藏獒没想到冈日森格会直冲过来,而且一来就撞倒了一只威风凛凛的狮头金獒。藏獒们吃惊之余,哗地散开了,这是扑过去迎战来犯者的前奏。
冈日森格和狮头金獒扭打在一起了,你咬着我的皮,我咬着你的肉,以两颗硕大的獒头为中心,沿着半径,转过来转过去。但显然这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斗,很快就有了分晓,狮头金獒被压倒在地了,半个脖子嵌进了冈日森格张开的大嘴。血从冈日森格的牙缝里流了出来。不过冈日森格并没有贪婪地咬住它不放,直到把它咬死。当狮头金獒扭动着滴血的脖子十倍愤怒地站起来,想要龇牙回击冈日森格时,发现对方已经丢开自己冲向了另一只离得最近的藏獒。
这是一只竖着眼睛挺着鼻子的凶巴巴的灰色老公獒。它之所以站在离冈日森格最近的地方,是因为它早就预见到狮头金獒的失败,也早就做好了鏖战冈日森格的准备。在冈日森格压倒狮头金獒的时候,它就做出了一副随时扑咬的样子挑逗着对方,但等到冈日森格真的朝它扑来时,它又巧妙地闪开了。这种还没有较量就开始躲闪的举动在喜欢硬碰硬的藏獒中并不常见,只有那种和狼和豹子进行过无数次打斗的藏獒才会从对手那里学来这样一种战术。躲闪是为了激怒对方,以便在对方怒不可遏失去章法的情况下寻找进攻的机会,所以老公獒一而再再而三地躲闪着,让愤怒的冈日森格更加愤怒了——当冈日森格那越来越狂猛的扑咬接二连三失败之后,它不禁发出了一声藏獒在打斗时本不应该发出的尖叫。这说明灰色老公獒的目的正在达到,只要这样的扑咬再持续几次,就会大大挫伤冈日森格的锐气,而挫伤锐气对一只年轻气盛的公獒来说,几乎等于丧失了一半的攻击速度和攻击力量。
然而老谋深算的灰色老公獒仍然低估了冈日森格的能力,冈日森格虽然由于求胜心切有一些暴躁失态,可它很快明白了老公獒的目的。接下来的一次扑咬它大获成功,也让老公獒的自尊心大受伤害。灰色老公獒在闪开对方攻击的一瞬间扑哧一声趴在了地上,实实在在感到一种沉重的压迫已经出现在脊背上,与此同时后颈上有了一阵灼热的疼痛,冈日森格的利牙砉然撕开了它的皮毛。它回头就咬,碰到的却是冈日森格从呼噜噜的喉咙深处向它发出的低声警告。
它一听这警告就低下头哑哑地叫起来,那是哭声,那是相当于人类凄然而恸的哭声。哭声不是由于害怕,而是由于悲哀,它知道自己已经老得不行了,老得都不能维护西结古草原藏獒的尊严了。
凄然而恸的哭声让冈日森格迅速离开了老公獒抽搐不止的灰色脊背。它转身撞翻了两只从后面蹿过来试图咬它屁股的小喽啰藏狗,然后面对一群一只比一只壮硕的喜马拉雅藏獒,用鼻子噗噗噗地喷洒着满胸涌荡的豪气,一副威武不屈、剽悍不羁的样子。
到了这种时候,按照獒类世界古老习俗的约定,该是由獒王出面迎战来犯者的时候了。在青藏高地,草原深处,尤其是在青果阿妈草原,守护领地的藏獒群里,大多会有一个处于领袖地位的獒王存在。它一定是雄性,一定是十分强大十分凶悍的,一定在保护领地中建立过人和狗都能认同的巨大功勋——咬死过许多荒原狼和雪狼,咬死过许多金钱豹和雪豹,甚至咬伤或者咬死过藏马熊和野牦牛。此外它们很可能就像咬死狐狸那样咬死过人,咬死过那些敢于闯入领地挑衅主人的仇家。和别的动物不一样,獒王的诞生并不一定是藏獒与藏獒之间激烈打斗一决雌雄的结果,因为在天长日久的耳鬓厮磨中,在共同的责任、共同的敌人面前,谁是最勇武的,谁是最有智慧的,谁是智勇双全的,藏獒们心里都有数,加上人类的认可,大家也就随之认可、主动称臣了。
现在,西结古草原藏獒群落中的獒王就要出现了,一旦出现,那差不多就是一场老虎斗老虎、狮子咬狮子的重量级角斗。所有的藏獒,所有的藏狗,包括那些兴奋到不知死活的小狗,一下子都安静了。等待着,连炊烟和云彩,连树影和夕阳,都静止不动地等待着。倾斜的西结古寺和一片片碉房更加倾斜了,鸟瞰的阴影拉得更长更远。
冈日森格昂首扫视着獒群,几乎把所有藏獒都看了一遍,然后死死盯住了一只带着微笑望着它的虎头雪獒。不错,虎头雪獒就是西结古草原的獒王。它一只眼睛含着王者必有的自信和豪迈,一只眼睛含着斗士必有的威严和杀气,但行动却是傲慢和迟缓的,充满了对来犯者发自内心的蔑视。冈日森格不禁暗暗称赞:好一个獒王,尊严的头颅居然是纹丝不动的,仿佛每一根迎风抖动的雪白的獒毛都在证明它存在的伟大意义。更重要的是,它虽然闭着嘴,但尖长的六刃虎牙却不可遏止地伸出了肥厚的嘴唇,一般的藏獒都只有四根虎牙,并且还没有它这般尖长,六刃的尖长虎牙明白如话地告诉对方,它是不可战胜的。
虎头雪獒站了起来。西结古草原的獒王终于站了起来。冈日森格眼睛眨巴了一下,金灿灿的鬣毛奋然一抖。一场猛獒对猛獒的打斗就要开始了。不,不是打斗,是惩罚。在藏獒们和藏狗们看来,这是一次毫无悬念的惩罚性撕咬。为了忠于职守和捍卫荣誉,西结古草原的獒王必须严厉惩罚一个汹汹然不自量力的来犯者。如果来犯者敢于反抗獒王的惩罚,那就是说它不打算活下去了。
獒王虎头雪獒走出獒群,来到冈日森格面前,嗓子眼里呼呼地响着,似乎在告诉对方:你现在还来得及捡回一条命,赶快逃跑吧,西结古草原不欢迎你。冈日森格听懂了它的话,却没有做出任何听话的表示,而是挑衅般地斜绷起前腿把身子朝后倾了倾。獒王虎头雪獒眯缝起眼睛扮出一副笑模样,大度地摇了摇尾巴:走吧年轻人,你长得如此英俊健美,我实在不忍心杀死你。冈日森格不理对方的茬,耸起一棱一棱的脊毛,就要扑过去了。
但是且慢,有个声音正在响起来,那是人的声音,是那个光着脊梁赤着脚的孩子的声音。孩子等不及了,他希望西结古的狗群尽快咬死冈日森格,然后跟着他去追逐七个上阿妈仇家,所以就喊起来:“那日,那日。”
被称作那日的藏獒从獒群里跳出来了,它是一只黑色的狮头母獒。它很小很小的时候和同胞姐姐一起被光脊梁的孩子喂养过,只要喂养过的人就都应该是主人,所以听光脊梁的孩子一叫,它就跳出来了,无所畏惧地扑向了冈日森格。
年轻的冈日森格没想到,它心惊胆战地渴望着的这场勇者之战,这场挑战西结古獒王的狂妄之战,在没有实现之前就早早地结束了。它愣愣地站着,直到被牛犊般大小的大黑獒那日三撞两撞撞翻在地,也没有明白为什么扑向自己的不是它死死盯住的獒王,而是一只自己从不招惹的母獒。它从地上跳起来,像刚刚被它打败的那只灰色老公獒一样躲闪着对方的撕咬。
光脊梁的孩子又喊起来:“果日,果日。”
果日出现了。它是大黑獒那日的同胞姐姐,也是一只牛犊般大小的黑色狮头母獒。冈日森格根本就没看见它是从哪里跳出来的,甚至都没有看清它的面影,就被它撞了个正着。趁着这个机会,大黑獒那日再次呼啸着扑了过来。
冈日森格被扑翻在地上。这次它没有立刻站起来。它身上压着两只牛犊般大小的母性的大黑獒,使它很难翻过身来用粗壮的四肢支撑住大地。它本来可以用利牙迅速地切割摆脱两只大黑獒的压迫和撕咬,但是它没有这样做。人类社会中“男不跟女斗”的说法在喜马拉雅獒种世界里变成了一种恒定的规则,公獒是从来不跟母獒叫板的,况且是如此美丽的两只母獒。如果遇到母獒的攻击,忍让和退却是公獒唯一的选择。冈日森格坚决信守着祖先遗传的规则,却使自己陷入了生命危机的泥淖。它有些迷惘:怎么西结古草原的藏獒是这样的?
光脊梁的孩子挥着胳膊喊起来:“獒多吉,獒多吉。”
他是要所有的狗都朝冈日森格扑去。藏獒们不安地跳动着,拥挤到了一起。只有作为獒王的虎头雪獒无动于衷地卧下了,并且冲着两只疯狂撕咬的母性大黑獒不满地叫唤着。藏獒们看到它们的王是这个样子的,便渐渐安定下来。它们是整个西结古草原的领地狗,它们可以不听任何来自人的命令。而那些作为小喽啰的藏狗却没有这么好的理性,它们被“獒多吉,獒多吉”的喊声煽动得群情激愤,环绕着倒在地上的冈日森格一圈一圈地跑。突然它们冲了过去,都想用利牙痛痛快快地咬一口这只外来的藏獒冈日森格。
冈日森格已经站不起来了,在两只母性大黑獒致命的撕咬之后,藏狗们的撕咬就变成了死神来临的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