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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神山狮子醒来

这天晚上,铁棒喇嘛藏扎西给父亲拿来了他化缘来的肉食:“这一块是牦牛肩胛上的肉,这一块是绵羊胸脯上的肉,这一块是山羊后腿上的肉,你吃啊!你要知道,在草原上是吃什么补什么的,你的伤口在肩膀上、胸脯上和大腿上,你就得天天吃这些东西,连续吃上七天,你长出来的筋肉会比原来的筋肉还要结实。”父亲非常感动,他已经意识到,你对狗好,寺院的喇嘛就会对你好。他赶紧说:“既然吃什么补什么、大黑獒那日是不是应该吃掉牛的眼睛、羊的肚子呢?至于遍体鳞伤的冈日森格,要是它苏醒过来,是不是应该吃掉一整头牛或一整只羊呢?”藏扎西说:“对啊对啊,你说得对啊。不过藏獒的命有七条,人的命只有一条,藏獒比人能活能长,藏獒不吃牛眼睛也能长好眼睛,不吃整头牛也能长好整个身子。”

父亲只吃了一半藏扎西拿来的牦牛的肩肉、绵羊的胸肉、山羊的腿肉,剩下的一半拿给了大黑獒那日。大黑獒那日的眼睛里依然充满了疑虑,它知道这是人的食物,是喇嘛送给父亲的食物,而父亲却把一半留给了它。一种受人尊重被人重视的荣幸,一种与人共享的自豪,油然而生。它有滋有味地吃着很少吃到的熟食,觉得咸咸的、软软的、爽爽的,感觉就像父亲在它脖子上抓挠一样舒服酥麻。它想到了自己的尾巴,并且把一股力气运在了尾巴的根部,但最终还是没有摇起来。安静的尾巴传递给父亲的还是它那深深的疑虑:你是谁?你带着一只狮头公獒来我们西结古草原干什么?

一连五天,父亲和大黑獒那日每天都能吃到丹增活佛念过经的糌粑和铁棒喇嘛藏扎西化缘得来的肉食——牦牛的肩肉、绵羊的胸肉、山羊的腿肉。有一次他们甚至吃到了寺院头一天专门为他们绳杀(用绳子缠在牲畜的嘴鼻上使其窒息而死)的新鲜牛肩肉、羊胸肉和腿肉,味道的鲜美让父亲终生难忘。丰富的饮食加上每天一次的换药,他和大黑獒那日的伤迅速好起来,他可以到处走一走,大黑獒那日也能够站起来往前挪几步了。

可以走动以后父亲就经常走出僧舍,从右边绕过照壁似的嘛呢石经墙,好奇地在寺院的殿堂僧院里转悠。喇嘛们见了他都会友好地露出笑脸来,父亲就双手合十朝他们低低头弯弯腰。如果是狭道相逢,喇嘛们必然要侧身让开,请父亲先过。父亲是乖巧的,你越是让他先过,他就越要让你先过,礼多人不怪,喇嘛们都觉得父亲是个好人。

一天上午,父亲正在护法神殿的台阶上跟着铁棒喇嘛藏扎西学说六字真言,刚把“唵嘛呢叭咪吽”的“吽”(hōng)字念对,突然听到一阵沉闷的狗叫。尽管寺院里还有不少别的狗,但他一听就知道那是大黑獒那日的声音。他心里一惊,转身就跑,跑啊跑,实际上不是跑,是一瘸一拐地走,只不过是在心里使劲跑。他跌跌撞撞地绕过嘛呢石经墙,跑进了僧舍,面前的情形完全证实了他的猜测:冈日森格醒了,它在昏死了五天之后突然苏醒了。

大黑獒那日的叫声就是冲着突然醒过来的冈日森格的:你不是死了吗,怎么又活了?它站在睁开了眼睛的冈日森格身边愤怒地叫着,但也只是叫着,并没有把利牙对准毫无反抗能力的冈日森格,毕竟它们是同属于一个祖先的藏獒,它们在一起身贴身地待了这么些日子。更重要的是,大黑獒那日意识到,这个被自己坚决仇恨着并且一再撕咬过的藏獒,这个愣头愣脑闯入自己领地的来犯者,是一只年轻英俊的狮头公獒,而它大黑獒那日,是一只母獒,一只正值青春妙龄眼看就要发情的狮头母獒。

这时藏扎西跟了进来,一看冈日森格的眼睛扑腾扑腾忽闪着,惊喜地叫了一声,转身就走。

藏扎西叫来了西结古寺的住持丹增活佛,叫来了藏医尕宇陀和老喇嘛顿嘎。藏医尕宇陀俯下身去,仔细验看着冈日森格的伤势和眼睛,突然站起来说:“它的血已经流尽了,它现在需要补充最好的血,不然它还会晕过去的。”藏扎西问道:“什么血是最好的血?我这就去找。”尕宇陀说:“最好的血不是牛血和羊血,是藏獒的血和人血。你不用去找了,你快去拿一个干净的木盆来。”

父亲没想到,藏医尕宇陀会放出自己的血救狗一命。他从圆鼓一样的豹皮药囊里拿出一个拇指大的金色宝瓶,滴了一滴药在自己的手腕上,消毒以后,又拿出一把六寸长的形状像麻雀羽毛的解剖刀,割开了自己左手腕的静脉。血哗啦啦地流进了干净的木盆。

差不多流了有半碗,丹增活佛一把将尕宇陀的左手腕攥住了,然后伸出了自己的胳膊。藏医尕宇陀说:“佛爷,你的血是圣血,你的血哪怕只有一滴,对神山狮子也能起到起死回生的作用。”说着用宝瓶里的药水在丹增活佛的手腕上消了毒,用刀轻轻划了一下。血涌出了,鲜艳得映红了整个僧舍。

接着是藏扎西的血。接着是老喇嘛顿嘎的血。

最后父亲走过去,捋起袖子,把胳膊亮在了藏医尕宇陀面前,尕宇陀摇摇头说:“不行啊不行,你也是受过伤流过血的,你也需要血。”藏扎西翻译道:“药王喇嘛说汉扎西你就算了吧,神山狮子用明亮的眼睛告诉我们,它不需要你的血。”父亲说:“为什么?难道汉人的血和藏族人的血是不一样的?”

藏扎西把父亲的话翻译了出来。丹增活佛说:“人和人只要心一样,血就是一样的,只有邪恶人和善良人的血才不一样。”又对尕宇陀说:“你就成全了他的好心吧,少放一点血,一滴血的恩情和一碗血的恩情是一样的。”

父亲的血流进了木盆。木盆里是四个藏族僧人和一个汉族俗人的血,它们混合在一起,就要流进冈日森格喉咙了。冈日森格知道为什么要给它灌血,也知道血的重要和看到了血的来源,感激地想摇摇尾巴,可是它浑身乏力怎么也摇不起来,只好睁大眼睛那么深情地望着他们,望了一会儿,泪水便出来了。冈日森格把残存在体内的液体全部变成了泪水,一股股地流淌着。泪水感动了在场的人,父亲的眼睛也禁不住湿润了。

一直站在一旁观望着的大黑獒那日看看冈日森格的眼泪,又看看父亲的眼泪,安静地卧了下来。有一种力量正在强烈地感动着它,使它的尾巴突然有了一种违背它的意愿的冲动:翘起来了,慢慢地翘起来了,而且摇摆着,一次次地摇摆着,仿佛尾巴要代替它表达整个獒类世界的感激。它回头用一只眼睛望着尾巴,似乎连它自己也奇怪,它的尾巴怎么会这样?领地狗的原则到哪里去了?作为一只藏獒必须具有的对来犯者神圣的怒吼和威逼的气势到哪里去了?

大黑獒那日突然变得非常沮丧,因为它比谁都清楚,尾巴是表达感情的工具,藏獒的尾巴就是藏獒内心世界的外化,它的心变了,已经不再是坚硬如铁的杀手之心,不再是尖锐如锥的仇恨之心了。 N1DjkfC1pcxPdIUPeMRSa1w9i8KRt3tF6bGh+HcpoiIcczO93x44wVZk1GD+DDB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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