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坚信,在汶川地震和玉树地震后,每天电视屏幕上持续播出的那些凄惨、悲壮的画面,曾经让全中国的人都泪如雨下。2010年 4 月中下旬,在玉树灾区的一顶顶救灾帐篷里,我每天都能感受到泪雨纷纷的情景。
那半个多月里,我一直坐在帐篷里。除了有两三个下午,抽空到震后的那些废墟上走了走,看了看,其余时间,我哪儿也没去,哪儿也去不了。一开始,帐篷里没有铺盖,也没有椅子和桌子,我们每个人都席地而卧、席地而坐。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作为一名记者,那些天里,我每天所做的工作并不是去采访,而是坐在地上,修改发往报社的那些新闻稿,然后,递给身边的报社领导,让他审订。那些稿子铺天盖地,每天都要忙到凌晨两三点以后,有好几天忙到了四五点以后,才将最后一篇新闻稿发往夜班。到后来,我都快要崩溃了,有很多人都快要崩溃了。令人遗憾和痛心的是,我不是因为地震,而是因为那些新闻稿。
黄金 72 小时——最初的那些新闻稿里,只有一个主题,救人。一分一秒,死亡的人数都在不断增加和攀升。当然,还有幸运获救的伤者,他们一个个从废墟里被挖了出来。每一个获救的生命都被我的同事和同行们当成了一个重大的新闻去搜寻和挖掘,那过程也像是在搜救生命。
不记得是哪一天了,应该是已经过了黄金 72 小时一两天之后的事情。我突然听到一个消息,一群武警战士在一片废墟里成功救出一个老阿妈。她还活着。便紧急派出记者去采访。随后,几乎所有的新闻单位都把这个惊人的消息报告给了全世界。可是,第二天,我就听说这条消息有失误。说这消息不真实的人恰好是那位老阿妈的家里人。说老人并没有真的被埋在废墟里,她只是上了岁数,震后在废墟里晕倒了——说不定也可能是睡着了——身上并没有压着什么东西,只是落上了一层尘土。但是,事情已经无法挽回。在当时混乱的状况之下,人们顾不上细究这些。
大约是震后的第三天下午,我穿过结古镇的一片又一片废墟,一直走到扎西大同的山坡上。那里有一个天葬台,天葬台上的白塔已经倒塌。有一尊佛像从山坡上滚落之后又端坐在废墟瓦砾之上,我不知道,是有人将它扶正了,还是它自己坐起来的。一路走去时,我看到沿途还有不少刚刚挖出来的亡者遗体,大多都用一块毯子或别的什么东西遮盖着。所有的废墟上都有一群一群的人在奋力刨挖,有解放军、武警、消防战士,有当地老百姓、匆匆赶来的各地志愿者和救援人员,也有寺院的僧侣,有老人也有孩子……有的废墟里,也有人在为亡者送行。走过一片废墟时,我看到有三位僧人坐在瓦砾中间念经,他们面前除了经文,还有一张小供桌,上面点着酥油灯,还摆放着其他一些祭品。很显然,他们正在为一个亡灵超度。
那天午后,我走过结古镇红卫路丁字路口。那里堆积如山的废墟上,站满了人,还有好几台大型挖掘机在不停地伸展着手臂。身着迷彩服的救援大军和夹杂其间的僧人以及其他各路救援人员,在那堆高耸的废墟上站了一圈又一圈,远远看上去就像一个巨大的漩涡。最外层,还有一群过路的行人围观。我走近前去,看到那个漩涡的中心在那堆废墟的半腰上。那里已经挖出了一个洞口,一群解放军战士在那洞口上忙碌着。有人已经爬进洞里,从里面不断传出话来,说里面还有人,好像还活着。我听旁边的人说,废墟里有生命的迹象。这些人整整一个下午都在搜救深埋在这堆废墟里的生命。
我感觉埋在里面的生命快要获救了。我甚至听到了心脏跳动的声音。那堆废墟足有两层楼高,如果里面还有人,他也许就在这两层楼的底部。我无法想象里面生命所承负的重量,更无法想象一个生命在如此的重压之下怎样熬过了一天又一天。他的嘴里应该已经填满了尘土——很多从废墟里挖出来的人都给我讲述过这样的切身体验——他无法呼吸,也无法吞咽口水——当然,很可能他已经没有口水可以吞咽了——他的手臂、腿脚无法伸展,他的背上、腿上、腰上甚至头上都压着楼体坍塌断裂的构件和砖头瓦块,说不定还有坚硬的混凝土预制件紧紧顶着自己的胸腔和腹部,说不定还有一根锈迹斑斑的钢筋已经刺穿他身体的某个部位……生命何其顽强又何等脆弱!我听到身边很多人为之祈祷的话语。我挤进人群,尽量靠近那个中心。我想看看,一个人被埋在废墟里两三天之后挖出来时,他会是个什么样子。我这样做并不是想证明自己的冷漠与无情,而是想见证一个生命的奇迹。我希望生命的奇迹一直存在。那些日子里,所有在玉树的人都一直盼望着这样的奇迹能出现在每个人的身边。
可是,这天下午奇迹并没有出现。大约一个小时之后,埋在废墟里的人终于被挖了出来。他被挖出来,被一双双大手小心翼翼地托举着送出那个透着阴森森凉气的洞口之前,一辆救护车拉响着紧急救护的鸣叫声由远而近,停在了我的身后,一张用来抬伤者的床板也早早地放在了那个洞口……伤者终于安放在那张床板上了,可是,他已经没有呼吸,他的心脏早已停止了跳动。顿时,在那废墟上等待生命奇迹的人群像一株株遭受冰雪袭击的青草,一下子就蔫儿了下来。救护车再次鸣叫着向另一个方向驶去,去迎接另一个生命可能生还的奇迹。我离开那里,穿过人群走回自己的帐篷时,茫然不知所措。我和一些人不断撞在一起,但是,我没有抬头看过。我灰头土脸地走,心情沉重无比。那堆高耸的废墟一直堆在心里,压得我透不过气来。
这只是玉树无数个救人现场中的一个角落。总体上讲,我们从废墟里救出了很多的人,也有很多的人最终还是没能救出来。我们成功救出的生命也许比死在废墟里的生命要多很多,但这并不意味着那些生命的死亡就一定是一种必然。如果不是为所有的生者开脱,那么,作为生者,我们就没有理由不去背负每一个死者留下的悲痛。这是死者的不幸,也是生者的不幸。死者以生命的终结完成了一种宿命,而生者却必须以一种自觉的自我救赎来继续我们的生活。这也许就是我们的生活不能越来越轻松的缘故。
生与死的拷问与掂量一直是困扰人类命运的一道难题。地震等突发性重大自然灾害把生与死的尖锐矛盾瞬间迅速放大到极限程度,而后摆在了我们的面前,稍有迟疑,就没有了抉择的机会。那么,我们迟疑过吗?我相信没有。因为,生死关头,我们不敢迟疑。
写到这里,我突然想到了莎士比亚《哈姆雷特》里那段经典的台词: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默然忍受命运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无涯的苦难,在奋斗中结束了一切,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高贵?死了;睡着了;什么都完了;要是在这一种睡眠之中,我们心头的创痛,以及其他无数血肉之躯所不能避免的打击,都可以从此消失,那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结局。死了;睡着了;睡着了也许还会做梦;嗯,阻碍就在这儿:因为当我们摆脱了这一具朽腐的皮囊以后,在那死的睡眠里,究竟将要做些什么梦,那不能不使我们踌躇顾虑。人们甘心久困于患难之中,也就是为了这个缘故……谁愿意负着这样的重担,在烦劳的生命的压迫下呻吟流汗?重重的顾虑使我们全变成了懦夫,决心的赤热的光彩,被审慎的思维盖上了一层灰色,伟大的事业在这一种考虑之下,也会逆流而退,失去了行动的意义。
这无疑是有史以来有关生与死的最深刻的思考。可是,在玉树震后的那些天里,人们每时每刻所面对的问题要比这更为复杂和严峻。有那么多人突然之间从我们的眼前消失了。因为一场灾难,他们的一生一世不得不提前结束。那个时候,我们才清楚地意识到,人原来也可以大批大批的集中死亡,而不是一个一个的自然亡故。后者是一种自然规律,而前者则呈现了生命的无常。后者呈现的是生命自然消亡的过程,而前者则尽情展现无常的真相,那是另一种死亡的真相。
这是一份玉树藏族自治州公布的有关玉树地震中死亡人数的统计报告,现摘要如下:
4 月 15 日 17 时统计负责人:郭艺生
1.死亡 1142 人;
2.失踪 417 人;
3.受伤 2655 人;
4.重伤 1341 人。
4 月 16 日 17 时统计负责人:陈钊
1.死亡 1184 人,增加 42 人;
2.失踪 417 人,未增加;
3.受伤 11744 人,增加 9089 人;
4.重伤 1192 人,减少 149 人。
4 月 17 日 17 时统计负责人:陈钊
1.死亡 1481 人,增加 297 人;
2.失踪 349 人,减少 68 人;
3.受伤 12487 人,增加 743 人;
4.重伤 1564 人,增加 372 人。
4 月 18 日 17 时统计负责人:陈钊
1.死亡 1708 人,增加 227 人;
2.失踪 251 人,减少 98 人;
3.受伤 12224 人,减少 263 人;
4.重伤 1606 人,增加 42 人。
4 月 19 日 17 时统计负责人:郭艺生
1.死亡 1944 人,增加 236 人;
2.失踪 216 人,减少 35 人;
3.受伤 12135 人,减少 89 人;
4.重伤 1434 人,减少 172 人。
4 月 20 日 17 时统计负责人:郭艺生
1.死亡 2064 人,增加 120 人;
2.失踪 175 人,减少 41 人;
3.受伤 12135 人,未增加;
4.重伤 1434 人,未增加。
4 月 21 日 17 时统计负责人:郭艺生
1.死亡 2183 人,增加 119 人;
2.失踪 94 人,减少 81 人;
3.受伤 12135 人,未增加;
4.重伤 1434 人,未增加。
4 月 22 日 17 时统计负责人:郭艺生
1.死亡 2187 人,增加 4 人;
2.失踪 90 人,减少 4 人;
3.受伤 12135 人,未增加;
4.重伤 1434 人,未增加。
时间到了2010年5月30日,这个数字又有了新的变化。这一天,青海省政府举行新闻发布会,再次确认了玉树地震死亡人数。截至5 月 30 日 18 时,经青海省民政厅、公安厅和玉树州政府按相关规定程序核准,玉树地震已造成 2698 人遇难,其中已确认身份 2687人,无名尸体 11 具,失踪 270 人。已确认身份的遇难人员:男性1290 人,女性 1397 人;青海玉树籍 2537 人,省内非玉树籍 54 人,外省籍 96 人(含香港籍贯 1 人);遇难学生 199 人。
其实,玉树地震最终的死亡人数可能超过了 3600 人,因为州县民政部门实际发放的地震遇难者抚恤金补偿人数是 3592 人,其中包括了四川、西藏等地在这场地震中的遇难者。我想,这个数字中可能还不包括地震当天早晨立刻护送返乡的那些穆斯林亡者,依照他们的丧葬习俗和宗教信仰,亡者必须尽快安葬。他们顾不上等待灾情调查和死亡人数的统计。据我所知,我老家附近甘肃某个村庄的几个穆斯林同胞就在那场地震中遇难,当晚,他们的遗体已经运回老家安葬。我敢肯定,当天早晨就已经离开灾区的穆斯林亡者不止这几个。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读到这些不忍目睹的数字时,把它还原成了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而后想到过他们就是我们的骨肉同胞,都有父母和兄弟姐妹,也都有自己的名字。几天前,他们还都在我们身边,而现在却已经不在了。他们已经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我们再也看不到他们了。我们忙着为他们送葬,葬礼一个接着一个。他们渐行渐远,他们成了记忆——说不定会越来越淡远。
史提芬·雷温说:“当你的恐惧碰到别人的痛苦时,它就变成怜悯;当你的爱心碰到别人的痛苦时,它就变成慈悲。”
这是一片充满慈悲的土地。这里土生土长的藏族人为亡人都施行天葬。可是,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亡者的遗体已经堆积如山,没办法一一天葬,只好集中安葬。但是,因为信仰和风俗,必要的安葬程序还是不能少的。最早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人并不是死者的亲属们——当时,他们还被笼罩在灾难的阴影里——而是附近一些寺院里的僧人。他们不仅在震后的第一时间里开始全力救人,同时也开始处理亡人的事情,让他们尽快上路。他们安置获救的生者,也安顿亡者的灵魂。每挖出一个遗体,他们就运到寺院跟前,为其超度。也有些遗体是由亡者的亲属们自己送到寺院的。一一超度已经不可能了,只能集体超度,而后集中安葬。来不及天葬,就施行集体火葬。
结古寺是一座藏传佛教萨迦派寺院,也是玉树最有影响力的藏传佛教寺院之一,有僧众 600 余人。地震时,留在寺院的僧人也有560 多人。地震后的第一时间,他们冲下山坡,开始救人。一直在救人。把救出的伤者送去医院抢救,把挖出的遗体送回自己的寺院为他们的亡灵超度。结古寺前后为 1800 多亡者超度,其中大部分是僧人自己送回寺院的——这其实是所有亡者的亲属最希望他们做的事情——也有一些是亡者亲属送来的。信奉藏传佛教的藏族人对灵魂的关怀程度远远超出了亡者遗体的处理。一个人一旦死亡,其遗体就成了一堆皮囊,而他的灵魂才需要护送和安慰。世俗意义上讲,寺院以及宗教就是专门处理灵魂事宜的机构和人群。他们为远行的灵魂播撒慈悲。
那些刻骨铭心的日子里,死亡的阴影一直笼罩着玉树大地。即使在这场地震中幸免于难活下来的那些人,也并不是与死亡有着多远的距离,恰恰相反,他们每个人都曾与死神擦肩而过,甚至与它有过更亲密的接触。他们看到了它狰狞的面孔,也看到了它“甜蜜的微笑”。那一刻,死亡离他们每个人都是那样的切近。感觉,它时刻都守在自己身边,只要你稍不留神,它就会将你拉进它的怀抱,再也无法挣脱开来。它无处不在,说不定,会在什么地方等着你。很多时候,你会在不经意间,就会向它所在的地方走过去,像是与它约好了在什么时间、什么地方见面一样。濒死的感觉就像溺水,有点恍惚,有点不确定,但却很真实。仿佛有一道门一直在那里敞开着,里面不断有人在向你热切地招手,让你进去,外面好像也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往里推你。你得狠劲地挣扎,很坚定,才能停住自己往里行进的脚步。在那个时刻,停住脚步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死亡在很多时候是一种巨大的诱惑。很多人只向前迈出了一步,就走进了死亡,再也没有回来过。
相比之下,活下来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情。因为,生者不仅要面对生存的严酷现实,还要面对众多逝者带来的巨大伤痛。为一个个亡者送行就显得非常的悲壮。这就是生命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