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树,我不知道世上
还有没有比你更奔放的舞蹈
还有没有比你更沧桑的白塔
还有没有比你更辽阔的天空
还有没有比你更自由的心灵
玉树,没有别的原因
只因为在你的废墟深处
掩埋着一代代祖先的遗址
如果让我,选择你的重生之地
我还会毫不犹豫地选择
就在你曾经死去的地方
在那里获得新生的
必将是我们永恒的生命之乡!
——摘自吉狄马加《玉树,如果让我选择》
“她叫什么名字?”我问。
“抱歉!我没法告诉你。”他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们不提亡人的名字。从那以后,她的名字只在我心里。”
“对不起。”我一边向他表示歉意,一边懊悔自己怎么会提出这样一个愚蠢的问题。其实,我很清楚这样的禁忌。我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我们也不提亡人的名字。
坐在我对面,跟我说话的这个人叫久扎西,今年 39 岁,瘦高个儿,一个浓眉大眼的年轻男子。他戴了一顶遮阳帽,帽檐压得很低,使那两道长长的眉毛只露出了一小段,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边上戛然而止,像两只停在湖边的鸟儿。
他的准确身份是玉树县规划办主任兼发改局副局长。我在听说他的故事之后,过了很多天才跟他联系的。是否真的要见他,并听他讲述那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我一直犹豫不决。因为,对久扎西来说,讲述这段故事无疑是一次痛苦的折磨。
他痛苦是因为,这段故事太过于甜蜜。以至于时间过去三年之后,他还沉浸在其中不能自拔。他至今都不敢相信那个悲惨的结局。对任何人来说,回忆已经失去的幸福时光是一件极其痛苦的事情,对久扎西来说,更是这样。
这是一个令人沉醉而又心碎的故事。久扎西坚信,这是世界上最完美的爱情故事。
也许这仅仅是一个巧合,我与久扎西见面的那一天正好是他爱人的生日。整整一个下午,我们一直在静静地交谈。到晚饭时候,我们的交谈还在继续,我提议找个安静的地方一边吃饭,一边继续我们的谈话。
久扎西一口拒绝了,他坚定地说:“今天不行。今天是她的生日。我曾发愿,每年的这一天都做三件事情:一件是到寺院为她点一盏灯;一件是到江边放生为她祈福;还有一件是到敬老院为每一个老人送一点钱,为她积德。希望她在另一个世界里依然过得很幸福。”
他说,这一天,因为工作上有很多急事要忙,前两件事自己没顾上,是朋友们去做的,剩下的这一件事,他必须自己去做。然后,他还要到与爱人经常去的扎曲河边走一走,坐一坐。要不,他会很不安。
说起他与爱人相识的经过时,久扎西显得很激动,他觉得这就是缘分。
他记得很清楚,那是 1998 年 8 月 19 日。那时,他还在玉树县仲达乡工作。县上要在他们乡实施一个农业综合开发项目,抽调了八名干部负责此项工程。其中有一个姑娘,就是他后来的爱人。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也不知道为什么,在第一眼看见她的那一刻,他就觉得,这个姑娘就是他的爱人。他在心里,已经等待了很久,今天终于见面了。他有这种感觉的时候,他们两个人甚至还没有说过话。可是,他已经幸福得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9 月 8 日,在他的人生历程中是一个特别值得纪念和铭记的日子。这一天,他们开始恋爱了。原本没有说破的话都已经说开了。
2000 年 10 月 27 日,经过两年时间的热恋,他们走进了婚姻的殿堂。之所以选在这一天举行婚礼,是因为这一天是他的生日。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已经走过和将要来临的每一个日子好像都是为了实现他们的每一个愿望。他们幸福极了。
久扎西毫不掩饰地说,他们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两个人。他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比他们更幸福的人。那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婚后,久扎西还在仲达乡,而新娘却已经回到县上。虽然,从县城结古到仲达乡并不遥远,但毕竟还是有一段距离,不是任何时候想见就能见的。他们彼此约定,每个星期至少要见一面。一般都是久扎西想办法到县城与爱人会面,遇有特殊情况时,他爱人就会想办法到仲达乡赴约。
即使这样,他们依然觉得见得太少,还有很多话要相互倾诉。可是,那个时候,仲达乡还不通移动电话,联系不方便,他们想到了一个办法,写信。可是,仲达乡也不通邮路,怎么办?他们就将写好的信,让路过的人想办法捎给自己的爱人。
结古到仲达,虽然只有不到 70 公里路,也有一条简易公路,但通行仍然不大方便,没有通达班车,每次赴约,只能找便车前往。仲达乡在结古上游通天河谷地,地处闭塞。有时候,一整天都不会有一辆车经过那里。于是,这两个新婚恋人的赴约之路就显得非常艰辛。但是,它丝毫没有动摇过他们坚持赴生命之约的决心。
中间,有几个星期,乡上有一些事缠住了久扎西,他无法如约去见自己的爱人了。可是,他爱人好像预感到了一样,到乡上与他相会。有几次,她从那么远的地方打了一辆摩托车就赶来了。还有一次,她打了一辆出租车,可是,没走多远,听说是要去仲达,司机说什么都不肯前往。无奈之下,她给久扎西一个有车的朋友打电话,让他送一下。朋友倒是很痛快,但是,车开到半道上出了点事故,走不了了。她又找另外的朋友帮忙,费尽周折才到了仲达。
每次,她到仲达,吃那么多苦,久扎西就心疼。她却说,一点都不苦。到仲达是来回味爱情的滋味的,怎么会苦呢?仲达是他们恋爱的地方,那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留有他们爱的记忆。还有那些古老的房子,以及他们一起种下的树,都曾见证了一段奇缘。她每次去仲达,他们都要在那一片山野之间重新走一遍,尽管,那些地方他们已经走过很多遍,但每一次重新走过时,他们都会有新的感受和发现。每一次经历都像是一次铭刻,那就是日渐深刻的爱。
从他们相知相爱的那一天开始,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愿望,那就是一定要珍惜相聚相爱的每一个日子。因为,对任何一个人来说,每一个日子都只有一次,错过了一天,就少了一天相爱的时光。那对两个相爱的人是一种永远无法弥补的缺憾。那简直是一种罪过。他们不想为共同的美好生活留下任何的遗憾。
执子之手,相聚相爱,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他们再也想不出,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加美好幸福的事情了。只有把每一个日子都百分之百的过好了,把每一分每一秒都化作爱的收获,加以珍藏,才能对得起生命,对得起这样一份爱的眷顾和赐予。
为此,他们一同精心谋划着每一个日子要怎么过才不枉此生。他们从一开始就想好了,就有了一个至死不改的约定,那就是要努力去做每一件能给自己也给别人带来快乐的事情。如果人生是由无数个美好愿望组成的一段岁月,他们一生的追求,就是让每一个愿望都变成现实。他们愿意将所有的愿望揉进每一个日子里,然后,再把每一个日子分割成一分一秒来过。他们觉得,只有这样,才不会虚度光阴。久扎西说:“我现在唯一感到安慰的是,我们在一起的日子里没有浪费过任何时间。每一天都过得很精彩。无论是精神上还是物质上,我所能给她的都给了。”
虽然,有时候,他们也吵架,但生气的时间绝不会超过一两个小时。而且,每次吵完架,他们彼此间不但没有隔阂,反而更加懂得怎样珍惜了。
游历人间美景,是他们的愿望之一。婚后的几年时间里,他们已经走遍了大半个中国,从最南边的海滨到最北边的草原,从三山五岳到大江南北,到处都留下过他们携手相伴的身影和足迹。他们生在草原,但他爱人却喜欢大海,所以,他们第一次出去,目的地就选在南海边,去了三亚。一开始的几次出游,除了他们两个,没有别人,他们把那几次远游看作是一次爱的长旅。后来,他们出行时,会带着老人——他们有一个还没来得及实施的计划,带着双方信佛的父母一起去游历中国几大佛教名山和圣地。再后来,他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儿子,他们出行时的队伍也不断壮大起来了。久扎西告诉我,当你学会跟别人分享你的爱的时候,你的爱会焕发出更加迷人的光彩,你的人生也会显出更加丰富美妙的色彩。
如果不是所有人的话,这至少也是让很多人艳羡的一种精神生活。它几乎已经到了奢侈的程度,说它奢侈是因为,的确很少有人能够将一种情感、一种爱演绎到如此淋漓尽致的程度——至少他们自己有这样的感觉——那几乎是一种望之都令人沉醉的境界。
我沉醉在久扎西沉醉的叙述里。
而此时,命运之神正在敲响久扎西和他爱人沉醉其间的那一扇门。
那是一栋石木结构的二层小楼,久扎西和他的爱人就睡在一楼。2010 年 4 月 14 日晨,玉树第一次地震时,他们两个都被摇醒了。
她在耳边絮语:“好像地震了,要不要紧?”
他也在耳边絮语:“不要紧。地震一般第一次厉害,后面就是有的话,也是余震了。”
接着,他们又睡了过去。他们不想让任何东西影响到他们甜蜜的生活。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地震再次袭来,与他们想象所不同的是,这第二次的地震根本不是余震,而是一次更大的地震,一次足以摧毁一切的地震。
在感觉到地震的一刹那,久扎西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整个一面石头墙由外向里唰一下推了过来。他们所睡的床紧挨着这面石头墙,久扎西的爱人睡在里侧,几乎是挨着墙睡的。灾难已经降临,他感到自己心爱的人有危险,他想用自己的身体护住爱人。可是,来不及了。在感到地震的一瞬间里,那沉重的石头墙体已经倾泻而下,他被挤出床外,扔到了床下。几根折断的木头落了下来,他被死死地卡住,无法动弹,其中一根折断的椽子戳在他的肋骨上,他甚至听到了肋骨咔嚓一声折断的声音。一块玻璃插在腿上。同时,床已经看不到了,以前放床的地方,已经是墙体上崩裂的石头。石头已经堆得有屋顶那么高了。
他开始喊叫爱人的名字。没有人答应。他想往爱人所在的方向挪过去,可是,他怎么使劲都动弹不了。他又一声声喊叫爱人的名字,依然没有回音。他绝望了。他不再喊叫,也不再挣扎。既然心爱的人已经没了,他不可能还活在世上。那一刻,他渴望的不是生,而是死。最好是立刻就死掉,那样他就能见到自己的爱人了。
后来,他真的昏了过去。等他醒来时,人们已经将他从废墟里挖了出来。他在那座石头房子底下埋了整整六七个小时,是几个僧人和邻居把他挖出来的。他右小腿骨折,膝盖被玻璃割破了,膝盖骨掉在外面,肋骨也断了,右脚上的小拇指也被削掉了……但是,他还活着。活在绝望和痛苦里。
在下午 4 点左右,他被送到体育场救治点。那里到处都是伤员,一顶帐篷里挤了十几个人,医生很少,顾不过来。而且,很多伤员的伤势要比他严重得多。一个医生给他拿了点止痛药,就回去了。
而他的爱人,就从那堆石头底下,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再也没有睁开眼睛。爱人没有了,他觉得好像整个世界都没有了。但是,他一直无法接受这个现实。他不相信,也不愿相信,他的爱人已经不在了。他感觉,她还在,只是藏起来了,他看不到。
人生无常,一觉醒来,他和爱人已经是生死两重天了。爱人的离去,几乎将他摧垮。巨大的伤痛似乎使他陷入了麻木的状态,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身体上的疼痛。可是,他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第三天,他拄着一个拐杖,到通天河边为爱人送葬。原本想天葬的,可是,天葬台上已经堆满了尸体,那些鹰已经来不及收拾如此惨烈的残局。他只好选择水葬了,让长江之水送爱人远行。
久扎西明白,有生就有死。以前,他们也说到过生死。
爱人说:“如果有一天,我们两个人必须有一个人先死的话。我希望先死的是我。我不能让你把我一个人留在世上。”
他说:“我不会让你先死的。我会和你一起死,我绝不一个人活在世上。”
“那我们的儿子怎么办?如果我们都死了,他太可怜了!”
……
最后,他们说定:“谁要是先死了,另一个人一定要好好活着,不能丢下儿子一个人。一个人把两个人的爱都给他,就像另一个人还在一样。”
2000 年 3 月,久扎西通过招聘考试调到了刚刚成立的玉树县城管局,那时,他们的儿子江才文章还没有满月。在久扎西看来,一家三口在一起的日子,比以前更多了一份欢乐。每天晚饭后,他们都会带着儿子到河边草地上玩,或者,带他一起去转山。
震前,儿子已经被送到西宁他岳父、岳母身边去了;震后,仍由两个老人照顾着,他顾不上。儿子现在已经上学了。因为灾后重建任务繁重,他一年半载都难得见上儿子一面。通电话成为他们相互沟通的主要途径,他一个星期跟儿子通两次电话。他从电话里能听出来,儿子身上发生的一些细微变化。儿子的性格都变了,刚上学时,经常打架。父子之间偶尔见面或每次通电话时,他能感觉到,他们的交谈中已经没有了往日的轻松和愉快。他们都在有意回避一个话题,那就是有关孩子的母亲。这成了他们之间交流的一大障碍,无法逾越。一开始,是久扎西在有意回避,他打心里不愿意接受这样一个现实。到后来,他的情绪也传染给了儿子,两个人都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又都心照不宣。
虽然,久扎西不愿面对,但是,他从儿子身上感觉到的一些变化非常糟糕。他答应过妻子,他们两个人无论谁先走了,都不能让儿子受到任何伤害。可是,现在的情况是,儿子幼小的心灵已经受到了伤害。他切身地感受到了那种疼痛。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他必须把一些话告诉儿子,让他尽可能地走出过去的阴影。他决定要跟儿子一起面对现实,但是,当真的面对儿子时,他仍然开不了口。
他终于下决心跟儿子说这些话,是因为儿子又一次打架。再这样下去,儿子迟早会出事的。他小心翼翼地开了口,没敢提起儿子打架的事,只是说:“儿子,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要好好记住。妈妈在世时,我们曾立下一个誓言:如果有一天爸爸妈妈有一个人不在了,还在的那个人要把两个人的爱都给你,不能让你受到一点点的伤害,更不能让另一个人有一点点的担心。”
儿子静静地听着,父亲颤抖的声音断了。他看到了父亲脸颊上滚落的泪水。沉默,寂静。过了一会儿,父亲才接着说:“现在,妈妈已经不在了,就剩我们两个人。我们两个人已经经历了这样一次灾难,妈妈肯定会非常担心的,我们不能再让她担心了。”
从那以后,孩子又变回去了。再也没惹过事,没打过架。
我听说,久扎西的妻子是一个美丽的女人。震后,无论是救灾的帐篷里,还是临时搭建的板房里,久扎西办公的地方都会挂着一幅妻子美丽的照片,照片用镜框装着,挂在非常醒目的地方,他一抬头便能看到。虽然,她已经不在人世,但是,久扎西一直觉得她依然在自己身边,从不曾离开过。
过去的这三年多时间里,久扎西一直住在办公的地方。一是因为很忙,几乎每天都要忙到凌晨两三点以后才能休息;二是因为他不愿意独自待在一个人的世界里。他不愿想到过去,也害怕面对未来。想到过去就会想到妻子,面对未来时,又会想谁与共度。
久扎西说,这三年多来,很多人都累垮了,甚至连命都没了。大家都渴望着灾后重建的工程能早日结束,好让自己能有时间好好睡一觉,歇一歇。可有时候,他却真的希望这灾后重建的工程能一直持续下去,永远不要结束才好。那样,他就能没完没了的忙碌,不会有丝毫闲暇面对自己的生活。以前,他最不喜欢的就是忙碌,他喜欢闲暇的时光。因为闲暇的时光里,他能与爱人一起分享人生的喜悦。可是,现在,他最不喜欢的就是闲暇的时光,他喜欢忙碌,喜欢拼命地干活。他不知道,当整个灾后重建结束了,所有的一切都恢复到往常的宁静以后,他将怎样去生活。
“三年时间不算短,可她在我梦里只出现过一次。我渴望能多梦见几次,可她再也没有出现过。那一次的梦很短暂,她只说了一句话:‘不要担心我,我很好。’说完,我就醒了。”说到这里,他的眼泪就下来了。之后,有好一会儿,久扎西没有说一个字。
等他调整好情绪,再次看着我时,我才问:“听说,你妻子非常漂亮?”
“是的。”他毫不掩饰。
“听说,你办公的地方一直挂着她的照片。”
“是的。”
“很大吗?”
“很大。”
说着,他掏出了钱包,从里面取出两张照片递给我。一张是他和妻子在海边的合影,背景是蓝色的大海,大海像草原一样无边无际地起伏着。他搂着妻子站在沙滩上,妻子的发梢上似乎还缀着水珠。他搂着的女人果然非常漂亮。另一张是儿子的头像,一个活泼可爱的孩子。我把两张照片放在笔记本上拍了下来,背景上依稀可辨的那些文字就是久扎西讲述的故事……
我想,2010 年 4 月 13 日夜里,在玉树,一定有人做过一个非常奇特的梦。如果这个人已经不在人世,那一定是自己的那个梦带走了他的生命,或者直接把他从现实世界永远带去了梦里。久扎西的爱人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如果他还活着,那么,那个梦无疑将伴随他度过所有的人生岁月。久扎西就是这样一个人。
有离开就会有抵达
有远行就会有思念
思念开始的地方生长青果
远行停止的地方生长惆怅
那就从你离开的地方开始思念吧
沿着河流朝着雪山的方向顺时针行进
走进那条山谷
经过你经过的地方
……
山谷草地上我为你而设的白帐篷
千年以后仍无人居住
心灵深处的某个地方一直空着
连风都害怕从那里经过
——摘自古岳《从勒巴沟到文成公主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