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匹绢》那本童话,说到吴保安弃家赎友,千辛万苦,赎出郭仲翔。诸君看过了,必定赞叹吴保安的为人,真真难得。他所做的事,比郭仲翔替他做的,难到百倍。就是历史上所说的管仲、鲍叔 (管仲、鲍叔,皆春秋时 齐国人,管仲家贫,鲍叔分财予之。齐桓公即位,鲍叔 又荐管仲。仲常曰:“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 范式、张劭 (俱见第二十七编童话《鸡黍约》中) 也没有吴保安这般义气。郭仲翔似乎不及。
看官且慢说着,须知郭仲翔也非等闲之辈。他受了吴保安天大之恩,何曾忘去。他的报答,也是出乎常情之外,至此方知吴保安眼力不差,当初抛弃家小,救他一场,也值得了。
这本童话所说的,就是郭仲翔报恩之事。却先要请看官们把他们上半截的事情,记清楚了,看去便有头绪。编者所以特地重提一笔。
话说郭仲翔自与吴保安分手之后,只在杨都督处办事,心里却挂念着保安进京补官之事。过了数月,京中官报到来,才知保安放了四川彭山县的县丞,心中好生欢喜。接着又得了保安的一封信,信内叙些别后之情,并谢杨都督的照应,又劝仲翔到京做官。说有两层好处:一可替国家做点事业,二可侍养老亲。
看官须知,仲翔自陷落蛮中,直到如今,总没有接得家中一信。家中自闻李蒙兵败,不知仲翔下落,好生着急。打听了几次,没有消息,便疑仲翔已死,哭了一场,只索罢休。此因当时交通不便,既没有如现在的邮政,就如老式的信局,也没有的。出外之人,要寄家书,不是专差递送,便逢着便人托带,所以十年八年不通信,算不得稀罕。仲翔在蛮地之时,自然日夜思念父亲,无奈身体尚不能自由,安能寄信。如今到了姚州,虽然有吃有穿,件件齐备,却是寄信一层,还办不到。思亲之心,自然更切。看了保安这封信,不觉打动了他的愁肠。
自此以后,仲翔日夜思归,只有两件事,委决不下。第一是盘缠无着;第二是受了杨安居的厚恩,未曾报答,不便就走。左思右想,还是暂住为是。
仲翔在蛮中住过十年,蛮人的风俗,全都熟悉。他知道蛮地女子,耐劳忍苦,性情和善,相貌也尽有看得过的,蛮人重男轻女,故此身价很低。仲翔在杨都督处住了年余,手头有些积蓄,便托了个熟番,到蛮洞中购买年轻蛮女十个,都要相貌端正,性情温柔的。买到之后,仲翔又亲自教导,不消数月,一应礼节,都已习熟,便亲自带领,送予杨都督。
仲翔见了安居,先将回家省亲的话,说了一遍。又道:“某从蛮洞回来,两手空空,一无所有,而且一身是病。明公解衣推食,某之一丝一缕,都是明公所赐,此恩此德,没世难忘。争奈家中尚有老亲,十数年未见一面。今不得已,将辞别明公回去。这十个蛮女,经某尽心教养,略略懂得中国规矩,特送予明公,略表区区之意。”
安居早闻仲翔购买蛮女之事,却不知仲翔的用意。今见说为报恩之故,送予自己,满口辞谢道:“赎兄回国,乃吴保安之力,我不过略略相助,有何恩德?况我不少使唤的人,留此无用。吾兄家有老亲,正该带回侍奉,以尽孝道。”
仲翔定要留下。杨都督见推辞不过,乃唤出最小的女儿来,叫他在十个蛮女中,挑取一个。他女儿挑了个最小的蛮女,杨都督遂把其余九个,还了仲翔。指着女儿对仲翔说道:“此是我最小的女儿,素常爱怜,今留下一小口做伴,总算已领盛情了。”
仲翔见杨公坚不肯受,只索罢休。把九个蛮女,分赠予杨公帐下的九个心腹将校,就借此表扬杨公谦让之德。
仲翔决计回家,行期既定,姚州一府的官员,都忙着替他饯行。一连闹了几日,方才打发清楚。末了是杨公饯行。酒酣之后,杨公道:“老师在日,门生故旧,很是不少。吾兄此番进京,总有照应。但是人情冷暖,俗语说人在人情在,深恐目下不比从前。我已修好一表,密保仁兄。并将前次李蒙因骄致败,仁兄谏阻不听之事,代为声明。想朝廷厚待功臣之后,看先太师昔日军功分上,定必重用。吾兄文武全才,将来事业,未可限量。唯恐老朽年迈,不能见了。”仲翔谦逊一番,道谢过了,方尽欢而散。次日,仲翔动身上路,杨公及帐下官员,少不得至十里长亭相送,彼此洒泪而别。
且说仲翔一路上早行夜宿,过有一个多月,方才到了家乡,只见老的死了,少的壮了,真是山川如故,城郭已非。到得家门,心里想着十五年不见的老亲,不知如何,心里不禁突突地乱跳,叩门而入,见巍颤颤一个老者,扶杖而出,正是父亲。喜得什么似的,抢前一步,跪下说道:“父亲!孩儿回来了。”不觉滴下泪来。他父亲十五年不见儿子,如今忽然见面,疑是梦中,抱住相看,也喜得说不出话来,只有老泪纷纷。停了一停,方才止泪。仲翔又一一和家人见过。大家想起十五年内的事情,正不知从何说起。在下也只好略过,不及细表。
仲翔在家中住了一月,将一应家务,料理清楚,便进京补官。朝廷早已得了杨公的奏章,备知一切。仲翔一到,便补他蔚州录事参军。仲翔领了文凭,一面走马到任,一面迎接家小。看官试想,一家骨肉,十五年不得聚首,今得团聚,怎不欢喜。只是仲翔心中,兀自郁郁不乐。为的是吴保安远在四川,不能见面,虽然消息常通,总免不了异地相思,以此心中如有所失。
仲翔在蔚州,做了两年官,名声很好,极得上司看重,升他做代州户曹参军。仲翔便又带了家眷,到代州去。那代州远在山西,和四川的交通,更是不便,与吴保安交情虽浓,音问常稀,仲翔心焦得什么似的,迫于钦命,可也没法。
仲翔在代州住了三年,又已满任。正想谋个四川地方的差缺,好和保安相见,忽然父亲一病而亡,仲翔就报了忧,在代州发丧,扶柩回乡。等到服满,仲翔对妻子说道:“我非吴公相救,性命早休,哪里还有今日。一向为的是老亲在堂,无人奉养,所以勉强做官,此恩未曾报得。如今父死服满,正该报答前恩,誓即去寻吴公,倘若寻不到时,我也不回家了。”
仲翔自到代州以后,没有接得保安一信。此时却探听得保安任满之后,仍在彭山居住。便带了盘缠,立即向入川大道而去。
不言郭仲翔千里访友。且说吴保安自到彭山之后,忽忽三年,只因为人古道,不善逢迎,任满之后,不曾再补官职。欲进京谋干,又无路费,便在彭山县租了所小房子,将就住下。哪知时运不济,忽地里患起病来,医治无效,夫妇两人,接连死了。剩下儿子天祐,好容易当卖借贷,东凑西补,才把两件丧事,敷衍过了。又亏了黄龙寺里的和尚,指予他一片空地,灵柩方得浮厝。
郭天祐自从埋葬父母之后,真个穷无立锥之地。幸亏自小读书,写作皆能,便在寺里坐了个蒙馆,教几个小学生,得了一吊八百的束脩。和尚有什么笔墨事情,也请他做做,抵过房钱,这才把衣食住三项事对付过去。如此混了四五个年头,恰值仲翔到来。
仲翔到得眉州,听人说保安已死,便放声大哭。当下换了孝服,弃车步行,直赴彭山,一路上哭声不绝。寻到黄龙寺,在保安夫妇柩前,具礼祭奠,酹酒跪拜,口称:“永固 (保安字) 灵魂在上,仲翔不能早来送终,其罪莫赎。”匍匐地上,连诉带哭,好不凄惨,旁边的看客,也陪了许多眼泪。
仲翔哭罢,与天祐相见,呼之为弟,商量归葬之事。仲翔想出主意,命缝工先做下两口绸袋,用檀香熏过。择个吉日,叫齐土工,预先祭祷过了,然后掘开土堆,只见有棺木半烂,仅存枯骨二具。仲翔痛哭不已,亲手取出骨殖,又恐乱了次序,节节用墨记明,装入绸袋,又将保安夫人的遗骨,也墨记了,另装一袋,同藏在竹笼之内,亲自负背,率领天祐,同回家乡。
仲翔因欲亲负保安之骨回乡,故一路不搭船,不坐车,与天祐二人,徒步而行。天祐看了,很过意不去,常言:“此是我父母的骸骨,应该我负。”仲翔哪里肯放,哭道:“永固为我之故,抛却妻子,奔走十年。我替他负骨,算得甚么!”每逢住歇客店,仲翔先将竹笼供在上坐,摆设祭供,焚起好香,和天祐拜过了,然后自己进食,从始至终,未曾倦怠。
仲翔到得家中,就将竹笼供在中堂,设下灵位。一面备了衣衾棺椁,将保安夫妇遗骨,厚礼改殓;一面择下日子,替保安发讣开丧。一应排场礼节,都照自己父亲一般。丧事既毕,又办葬事,买下高敞坟地,亲自督率匠人,种树造坟。坟前高高儿地立个石碑,详记保安弃家赎友之事,使过路人看了,尽知保安之义。
葬事停当,又亲自庐墓 (父母葬后,子在墓旁筑个 草庐居守,谓之庐墓) 三年。把自己房屋,分一半予天祐居住。请了个人品端正,学问淹通的老先生,教天祐读书。又为娶亲成家,将自己二十万家财,尽予天祐。
仲翔为保安戴了三年大孝,服满之后,到京候补,拜为岚州 (今山西岚县) 刺史。仲翔带了天祐上任。此时天祐已念完经书,文理是通顺的了。仲翔公务之暇,常把官中文书,教他练习。
过了二年,仲翔见天祐才具成就,很可以做官了,便上了一道奏章,愿将官职造封,一齐让予天祐,以报保安之德。他那奏章中有一段道:
臣遭遇兵败,被掳为奴。家乡万里,无信可通。困苦十年,早绝生归之念。保安与臣素不识面,徒以意气相投,不惜弃家来救,奔走风霜,啖粗衣敝。离家之时,子未离乳,逮乎再合,儿已成童。为臣辛苦,私恩如海。今臣幸得以虎口余生,备位州郡。而保安已殁,报德无由。清夜扪心,常不安席。窃见保安子天祐,年富学深,才具英挺,足堪任使,愿以臣官让之天祐。庶几国家劝贤之意,与下臣酬恩之义,一举两得。
这道奏章到了朝中,满朝公卿,尽皆赞叹,一齐奏闻皇上道:“吴保安、郭仲翔之义气,直可上比古人。应请以吴天祐试署岚谷县尉,郭仲翔仍居原职,以为好义者劝。”玄宗准奏施行。
后来二人官声都好,各有升迁。岚州百姓感念恩德,替仲翔和保安立了个双义祠,香火不绝,这都不在话下。在下却另外要添几句话,说与诸位听听。俗语说:“酒肉朋友千个好,患难之中无一人。”这句话无非劝人交友之时,不要结交酒肉之徒。但看吴、郭两人的故事,便知交友是在意味相投,施恩亦要择人而施。其人若非善士,厚待了他,反致引狼入室,自贻后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