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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匹绢

唐朝开元 (玄宗年号) 年间,南方洞蛮造反。看官知甚么叫作洞蛮?原来蜀汉之时,南方有九溪十八洞,皆是蛮夷所居。自为武侯征服之后,历晋至唐,相安无事。武则天为帝之时,因欲买服人心,归附自己,把九溪十八洞的蛮民,每年一小犒赏,三年一大犒赏,花费钱粮不少。玄宗即位之后,把这注犒赏,都裁革了。蛮人不讲道理,赏时不见好,减时便见恶,因此举兵造反,以图雪愤。

那时朝命李蒙做姚州都督,调兵进讨。李蒙受命,先到宰相郭元振处辞行。元振有个侄儿,名唤仲翔,生得文武全才,豪侠仗义。元振想凑着机会,替他谋个官职,今见李蒙出师,便唤仲翔出见,向李蒙道:“舍侄仲翔,颇有才干,今教与将军同行,将来将军破贼立功,舍侄也好攀附成名。”李蒙唯唯答应,即命仲翔做了个行军判官。仲翔拜辞伯父,跟着李蒙起程。

仲翔于四川地方,素无朋友。一日行至剑南,有人投进一封信。打开一看,乃是遂州来的。发信人是吴保安,现做东川遂州方义尉 (唐时官名) 。虽与仲翔同乡,却从未识面。信中大意说:“保安与足下虽未相识,仰慕已极。以足下大才,辅李将军荡平小寇,成功即在旦夕。保安苦学多年,仅得一尉,官小路远,家乡万里,况此官任期已满,流落他乡,将成饿殍。久闻足下分忧急难,有古人之风。今大军出征,正在用人之际,倘垂念同乡之情,使保安执鞭相随,稍效驰驱,感恩不尽。”

仲翔把信细看了一遍,叹道:“此人与我素昧生平,却怎地深信,竟以身家相托,真是我的知己。大丈夫不能替知己出力,岂不愧死?”从此见李蒙时,常夸奖吴保安之才,欲调来军中效用。李蒙听了,便行文到遂州去,调取方义尉吴保安为书记。才打发差人动身,探马来报,洞蛮将要逼近营寨了。李蒙连忙迎敌。见蛮兵正在抢掠财物,不做准备,大军一到,早已四散奔走。唐兵乘势冲击,杀得蛮人大败。李蒙追赶五十余里,方才扎营。

仲翔见李蒙深入敌境,因谏道:“蛮人多诈,其势尚强,我军不宜深入。”李蒙自恃其勇,哪里肯听。到了明日,一发前进,走了数日,直到乌蛮界上。只见千山万岭,树木重重,辨不出一条路来。李蒙大疑,传令安营停进,差人探路。

忽然山谷之中,鼓声四起,蛮兵穿林渡岭而来,如鸟飞兽走,全不费力。唐兵为蛮人围住,死力冲突,终逃不脱。李蒙叹口气道:“罢了!罢了!如早听郭判官之言,哪有今日!”遂拔出短刀,自刺其喉,左右奔救不及,死于马下。军士见主将已亡,纷纷逃散,都被蛮人掠去。郭仲翔也在其内。

蛮人把捉住的汉人,分予各洞头目。功多的分得多,功少的分得少。各头目将所得的汉人,任情驱使,直同牛马一般。汉人到此,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蛮人又想出新法,将掳得的官员,许他寄信到家中去,出钱来赎。被掳的人,哪一个不想还家;家中得信,哪一个不东拼西凑,备足了钱,前来赎身。蛮人借此敲诈,随你孤身穷汉,也欲勒取好绢三二十匹。上一等的,更不必说。郭仲翔是在本洞头目乌罗名下,乌罗闻知仲翔是当朝宰相之侄,视为奇货,索绢一千匹,方得赎回。

仲翔想道:“若要一千匹绢,除非是伯父那里,方可办到。只是路途遥远,怎得便人寄个信去?”忽然想着吴保安,可以相托,又想:“我与他无半面之交,只见得一封信,便力荐予李都督,召为书记。想他必然感情,此番幸他来迟,未曾遭难。现在料他已到姚州,只消托人带信予他,央他转寄长安,岂不甚便。”乃写好一信,备说兵败被捉情形,请保安速为转达京中,早早来赎。其时恰好有个姚州解粮官,被赎放回,仲翔将此信托他带去。

且说吴保安自接了李都督调取的文书,知是仲翔之力,心中好生感激,便留下妻张氏和未满周岁的孩儿,仍在遂州住下,自己带领仆人一名,飞身上路。赶到姚州,始知李都督早已阵亡,情势皆变。正是:“只因一着错,遂致满盘输。”

保安此时不管别的,且打听仲翔下落要紧。东探西问,一无消息。正急得不可开交,恰好解粮官从蛮洞放回,带了仲翔的信来。保安拆开看了,心如刀割。此时一心想救仲翔,等不及回家,就从姚州进发,直走长安。姚州到长安,足有三千多里路程,那时交通不便,吴保安昼夜赶路,行了一月,方到长安,去寻郭宰相时,谁知元振已亡。他的家小,已于一月之前,搬回原籍去了。吴保安此时,弄得进退两难,在长安道上,走来走去,想不出一条计策来。寻思元振既死,就是找到他的家小,也是无用,不如且回遂州,或者还有法子可想。主意既定,便欲赶回遂州,只是旅费已尽,如何行得。不得已只好将仆人和马匹卖了钱,来做盘缠。

保安回到遂州,见了妻子,放声大哭。张氏慌问缘故,保安将仲翔失陷蛮中,自己到长安去找郭元振,又不凑巧的事,说了一遍。又说如今要救他,争奈自己无力;若不救他,使他在蛮地受苦,我心何安。

说罢又哭。张氏劝道:“常言道:巧妇不能为无米之饭,你已尽心救他,到京去过,不是你不忠,是他无命,哭也无益。”保安道:“我从前偶然去了一封信,仲翔即荐我为管记。今他在蛮中,有性命之忧,事急求我,岂可以力不从心四字,自欺欺人。”遂不听张氏之言,将家中所有,尽行卖去。看官须知保安本是一个穷官,有甚值钱的东西?仆马早已卖去,如今极力搜括,连略好的衣服、略整齐的家伙,统卖去了,也只得了二百匹绢。

保安心中,却早已有个打算,他先送信给仲翔,告知他伯父的情形,又教他安心等待,必定设法相赎。保安取了这二百匹绢,撇下妻子,去做买卖,又怕远了,不得仲翔信息,故只在姚州左近一带,贩贱卖贵,身穿破衣,口吃粗粝,一钱一粟,不敢妄费,都积下为买绢之用,就是家中吃用,也没寄过。整整积了十年,才凑得七百匹绢,还未足千匹之数。保安更加勤俭,誓不赎回仲翔,不再回家。

再说吴保安之妻张氏,同一岁的孩儿,住在遂州,无依无靠。保安初出门时,尚有人看县尉面上,一餐半顿,小意周旋;过了几年,保安的踪迹,竟如风筝断了线,与家中绝无音信,也就没人理他了。所有值钱的东西,又早被保安卖去,只靠着十指糊口,挨到十年之久。孩子渐长,费用愈大,无可奈何,只得把几件破家伙一并卖去,当作盘缠,也说不得抛头露面,领了十一岁的孩子,同往姚州,去寻丈夫。

从遂州到姚州,足有千里之远,一个妇人家,带领了小孩子,盘缠又少,如何去得?张氏勉强上路,到得姚州界上,离城还有数百里,却已两手空空,一个钱都没有了,自恨薄命,不如一死,却又舍不得孩子。左思右想,肝肠如绞,坐在乌蒙山下,放声大哭。来往的人听了,虽觉可怜,然也爱莫能助。正是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古人说的,穷极则通。吴保安的太太,此时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境界,正在没法之时,忽有新任姚州都督杨安居,率领兵马到任,适从这条路上经过。听得张氏哭声,料去必有难言之痛,因停车相问。张氏搀着孩子,含泪上前,说道:“妾是遂州方义尉吴保安之妻。丈夫为朋友陷落蛮中,欲营求一千匹绢,赎他回乡。争奈家贫无力,迫得变卖家产,出外经商,想凑足一千匹绢。住在姚州,十年不归,弃妾母子二人,贫苦难堪,千里相寻,到此盘缠已完,思量无计,所以痛哭。”安居听了,意极感动,因道:“夫人勿哭,我今将往姚州,当在前面驿站相等,夫人随后即来,那时自有区处。”说罢自去。张氏也收了眼泪,重行上路,到了驿站,与杨安居见面,安居给予路费,又代备一辆车,以为代步。自己率领人马,往姚州去了。

杨安居一到姚州,即访保安下落。不上二三日,便已寻到。引至衙门相见。安居执保安之手,说道:“我读书见古来仗义之人,好生羡慕,私念此等人,今日难得,不意复见兄。兄为一个不相识的朋友,吃尽辛苦,十年不变。如此风义,古人也少。若非路遇尊嫂,怎知天地间尚有这般好人。”保安听了,知妻子为穷极了,自来投靠,心中未免着急,又听杨安居说他好,倒不觉惭愧起来。安居问:“你苦了多年,需的绢还缺多少?”保安据实对了。安居道:“我初到任,恨无余钱可以相赠,姑且在库内借官绢四百匹,助兄成功。兄可急去赎人,尊嫂到来,自有弟照料。”保安知安居是一片热心,遂不推让,拿了四百匹绢,合自己的七百,共是一千一百。径到边界,找着熟番,托他办理仲翔之事。将一千匹绢赎仲翔,余下的一百匹,给予熟番,以为酬劳。

且说仲翔自托解粮官带信予保安之后,日日盼望回信。好容易等了两个月,方得保安之信,才知伯父已死,保安将自去设法来赎。心中又是感激,又是烦闷,只得耐心等待。初时乌罗蛮指望有人来赎,相待还好。过了一年,不见动静,乌罗心中不悦,便命仲翔喂象养猪,操作苦工。仲翔打熬不过,遂行了三十六着中的上着。一日,乘乌罗出外打猎之时,带了粮食,向北逃走。蛮中之地,尽是高山峻岭,走了一昼夜,两脚尽穿,流血满鞋,蹲在路旁,不能再走。为看象蛮子见了,上前捉住,送归原洞。乌罗发恨,把仲翔转卖予南洞洞主。

南洞离乌罗洞,有二百多里。这个洞主,生性更恶。得了仲翔,百般虐待,略不称意,便用藤鞭抽打,背上常青。仲翔吃苦不过,因再逃走,奈路径不熟,只在山凹内盘旋,又被蛮子捉回,献予洞主。洞主又转卖予更南一洞,洞名菩萨蛮。

仲翔在菩萨蛮洞中,住了一年,比前更苦。逃入荒山,暂时躲避,仍被捉回。菩萨蛮洞主,更卖予别个洞主。那个洞主,闻知仲翔屡次逃走,大怒道:“你会逃,我有教你不逃的法子。”叫小蛮子取了五尺来长,四寸来厚的木板两方,命仲翔立在板上,将长钉从脚背上钉下,直透板皮。仲翔大叫一声,痛极晕去。脚上疮口,过了两年,方才痊愈。从此足下多了两块木板,行走不便,不能再逃。洞主又格外作恶,夜间把仲翔关在一个地洞内,洞口的门,每夜亲自锁闭。如此七年,真比地狱还苦。

保安只知仲翔陷落蛮中,哪里知道他这般受苦,又有这等转卖的纠葛呢?幸亏差去的熟蛮,深知一切。便先找乌罗蛮,问他要人。乌罗追问南洞洞主,南洞洞主又追问菩萨蛮。如此寻根究源,方把仲翔赎了回来。那脚上的两只长钉,日久疮愈,已同生成一般。此时将他拔出,只痛得发晕过去,醒来不能走路。好容易抬到姚州,憔悴不堪,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见了保安,相抱大哭,两人至此方得识面。

杨安居本是郭尚书的门生,见了仲翔,更加悲伤。另拨房屋,予二人居住。把好酒好肉,予仲翔将息,仍旧用为判官。仲翔痊愈后,吴保安欲进京补官,安居极力替他张罗,送了许多钱帛,又写信给长安的贵人,称赞他弃家赎友之事,力请放个好缺。姚州一府的官吏,见都督如此,也各有帮助。保安把各人送的,分一半予仲翔,仲翔不受。保安苦苦留下,二人洒泪而别。保安仍带妻子,到遂州住下,自己径往长安,得了四川眉州彭山丞之职。

在下说到此处,已把吴保安弃家赎友的一段故事,交代明白。若问二人的下落,并郭仲翔让官报恩之事,在下暂且停一停,要把他另做一本童话了。 c9Kpq4NZOrPKUohBndSZ8nqDosrIDHgzViTmO8KF+kIJOqdfgx0dZo5dFxvTjW4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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