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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槐国

唐时东平县里,有个淳于 (姓) (名) 。父亲曾做边将 (守边地之将) ,兵败,投降蕃人,久无音信,存亡不知。淳于棼自幼便喜刺枪弄棒,结交朋友,专好替人排难解纷,不务正业。只因学得一身好武艺,倒也得人看重,在淮南军中,做了一名裨将。

淳于棼既做了官,是有职位的人了,应该谨慎小心,方是正道。他却老脾气不改,仍喜打架生事。一天,又吃醉了酒,使气骂人,被主帅听得,唤去告诫一番。淳于棼酒在心头,话在口头,不免顶撞了几句。主帅大怒,便将他逐出营门,革了裨将之职。

淳于棼失了官职,却也毫不介意,仗着家资富足,就在广陵 (即今扬州) 城东,买了一所大房子。一天到晚,无非呼朋唤友,饮酒作乐,无拘无管,倒也爽快。他住宅之南,有一片大场,场中一株槐树,长得粗枝肥叶,匝地漫天,如一顶绿布幔,把几亩大的场子,都罩住了。淳于棼的日子,大约有一半在这槐树下过的。

一日,正是九月天气,淳于棼备下佳肴美酒,请了两个朋友,在树下痛饮。知己相逢,不觉多灌了几杯,醉得如泥人一般。朋友便扶他到家,在一座小厅中睡下。他们自去洗足喂马不提。

淳于棼在小厅独睡,恍惚之中,见两个紫衣人,拜倒床前,口中说道:“小人们奉槐安国王之命,特来相请。”淳于棼立即下床穿衣,跟了使者便走,到了门首,早有一辆青油小车,白马一匹,皂隶模样的人六七个,悄悄儿候着,服侍淳于棼上了车,一齐向场上的槐树而去。到得树旁,那车马直向树穴里去了。

进了树穴一看,哪里是黑洞洞的树穴,竟别是一个天地。约行数十里,到了一座城池,车即进城。城中极是热闹。紫衣使者,一路上厉声高呼,命街上的车马让路。车马行人见了,都纷纷地避在两旁,甚是恭敬。行不多时,又进了一座城,城门上重楼杰阁,屋角高飞,轩窗洞启,好不壮丽。朱漆大门上,白石匾额,嵌着“大槐安国”四个金字。

淳于棼之车,在此停住。紫衣人下车,通报进去。便有一人骑马而至,高声道:“大王有旨,驸马远来疲乏,且在东华馆休息一宵,明日进见。”紫衣人等遂簇拥着车马,再到一处,请淳于棼下车入内,这便是东华馆了。

东华馆的繁华,一言难尽:盖造的是雕梁画栋;铺陈的是绣褥珠帘;侍候的是俊童美婢;受用的是海味山珍。淳于棼喜出望外,也不想到此事的古怪了。少停,报说右相将到,淳于棼连忙整衣下阶,迎接那紫衣金冠的一位官员。宾主相见,坐定了。右相开言道:“敝国君主,爱先生大才,忘其鄙陋,愿结为婚姻。”淳于棼略略谦谢,便请右相同至宫中,拜见国王。

到得宫中,但见千门万户,剑戟森严,果然王家气概。淳于棼几曾见过这种势派,此时只是目瞪口呆,局促不安。忽见将卫中有一人,是平日的酒友,名叫周弁,怪他何以也在此处。此时又不便问讯,只得闷在肚里。

不一会儿,已到正殿,内侍传唤进见,淳于棼随他进去。见殿上一人,身材高大,相貌堂堂,白袍朱冠,端坐椅上。这便是槐安国的国王了。淳于棼拜见已毕,听得国王说道:“寡人次女瑶芳,尚未许字,前与令尊商量,以此女奉事足下,已得令尊许允,故遣使奉迎。”淳于棼又惊又喜,俯伏地上,不敢说一句话。国王又说道:“现在且在东华馆暂住,待一切齐备,再成嘉礼。”说罢,命右相引淳于棼出宫,仍至东华馆歇息。淳于棼无意之中,做了槐安国的驸马,好不得意。

槐安国的官员,听得新驸马已到,都来拜见。这趋炎奉势,原是做不厌的把戏,看不穿的西洋镜,不足为奇。内有一人,姓田,名子华,本是淳于棼的旧友。相见之后,叙起旧日之事,异常亲密。淳于棼又问起周弁,田子华道:“周弁如今是贵人了,官为司隶,声势极大。”淳于棼道:“原来如此。”数日之后,与公主纳聘成婚,少不得有一番热闹,不必细表。

淳于棼自做了槐安国的驸马,登时阔绰起来,衣食住三项,般般适意,自不必说。来往的人,不是皇亲,定是国戚。加之公主又美貌,又贤惠。至于国王,自然丈人看女婿,越看越爱。淳于棼早把广陵城南的第宅,槐树底下的景致,一概忘去,只顾享受目前的快乐了。

常言欢娱嫌短。淳于棼在槐安国内享用富贵,转眼之间,已是秋尽冬来。冬景寂寞,国王安排法驾,挑选兵马,动了打猎的兴致。打猎的地方,在都城西面,灵龟山下。淳于棼自然相从。看他跨了白马,穿了锦袍,在猎场上东驰西骋,箭无虚发,射得飞禽走兽无数。上自国王,下至百姓,没有一人不喝彩的,淳于棼兴兴头头回宫,见了公主,把猎场上的光景,述了一遍,公主也是欢喜。

公主因劝淳于棼何不出去做官,免得埋没英才。但淳于棼自小只知斗鸡走狗,饮酒击剑,有甚安邦的妙策、治国的经纶。今见公主相问,便直说缘由。公主笑道:“不妨,你但挂个名,我替你办理。”说罢,公主径自入宫,闻奏国王。国王立即应允,使淳于棼为南柯郡太守,许带公主随任。淳于棼拜谢已毕,又上表请调周弁为南柯司宪,田子华为南柯司农。临行之时,国王特为饯行,赏赐金银珠玉,不计其数。

看官须知,南柯是槐安国内第一城池,热闹富庶,与京都不相上下。淳于棼又是驸马,威势权力,除却国王,还有何人及他?外有周田二人,内有公主相助为理。淳于棼逍遥坐镇,太平无事,政绩甚好。真个万家颂德,比户 感恩,连任二十年,国王得知,特封为侯爵。公主所生的二男二女,也都婚配王族,功名富贵,都到极点。

岂知富贵繁华,容易消歇。淳于棼守南柯二十年,正是极得意极顺利时候,忽然有个檀萝国,来伐南柯。边疆上告急文书,雪片也似的飞来,淳于棼命周弁领兵三万,前去征讨。

周弁仗着一勇之气,不把敌人放在眼里。岂知檀萝国兵强马壮,志在必胜,也不是好惹的。两军约定日子,下了战书,厮杀一场,周弁大败,三万人马,生还的不到一半,遗失辎重铠甲,不计其数。周弁连夜逃回南柯,此时衣甲不全,赤着身体,见了淳于棼,放声大哭。淳于棼见他这副形状,知是战事不利,因此日夜忧虑,不知如何是好。

淳于棼自到南柯,一向过的是称心日子,如今大将败回,敌人逼境,已急得束手无策。公主教他囚了周弁,申奏国王,候旨发落。因周弁是淳于棼一力保荐的,如今出了岔子,固应自行检举,且可卸去自己罪名。

淳于棼再调兵马,抵敌檀萝,但自周弁败后,兵气已衰。淳于棼深恐再打败仗,敌兵直到城下,那时身家性命,安得保全;荣华富贵,转眼成空,因此整日里长吁短叹,愁做一团。

好容易熬了四五日,淳于棼已瘦了许多,连公主也替他着急。国王圣旨已到,内说:“周弁素日忠勇,此次败衄,应免其罪,仍令照旧供职。驸马守南柯二十余年,政绩卓然,予甚嘉之,特晋爵一级,赏金千两,以示国家报功之意。”淳于棼得了这道温旨,自然转忧为喜。又据探子报说,檀萝国虽然得胜,却也死伤甚多,因南柯郡援兵已到,连忙收兵退去。此时槐安国境,已无敌人踪迹了,淳于棼更加大喜。

天下的事,往往祸福相连,可喜的未必可喜,可忧的未必可忧。就如淳于棼获得了温旨,退了敌人,岂不是天大的喜事?哪知他的祸事,又跟手而来。看官们皆知他的幸运,是靠着公主得来的。岂知好端端的公主,竟会一病而亡。淳于棼终日悲痛,无心政务,只得解了南柯太守的职务,护丧归京,遗缺委田子华代理。

淳于棼自公主死后,便不再做官,只在京中闲住。他本性好客,做南柯太守时,食客三千,座上常满。今虽闲居,豪情还在,宾客多了,难免鱼龙混杂,贤愚不分,便不免在外生事。国王知道了,自然要疑到淳于棼身上。再则淳于棼久镇外藩,一切排场,都和国王仿佛。在南柯郡时,横竖天高皇帝远,还不打紧,辇毂之下 ,怎得放肆?应该谨饬些才是。淳于棼仍是照旧,所以国王心中更加不悦。

过不多时,又有人参了淳于棼一本。国王把他的门客,尽驱逐了,并禁止淳于棼出游。一个威势赫赫的驸马爷,顿时做了无形的犯人。淳于棼平时何等得意,一朝失势,自然抑郁寡欢。一日,国王向他道:“卿离家日久,可暂归里,一见亲族。三年之后,当再差人相迎,四甥无人照管,尽可留养宫中,可勿记念。”遂命前次相迎的两个紫衣使者,送淳于棼归家。此时淳于棼一无威势,满朝官吏,也并没有相送的,冷清清出了国门。

不消一盏茶工夫,已出穴口,见了本里街巷,又见了自己家门。忽然已醒,张眼一看,原来仍睡在家中小厅上。同饮的二客,洗足未毕,墙上日影,还未移过。二十年富贵,只是一场大梦罢了。

淳于棼连呼怪事,定了定神,将梦中情事,对二客说了。同至槐树下寻时,只见一个大蚁穴,中间土堆略高之处,有两个大蚁,都有三寸来长,白翼红头。淳于棼叹道:“此即槐安国国王了!”又见南枝上,又有较小的一穴,淳于棼又叹道:“此即吾所治的南柯郡了,看来人世富贵,也不过如此。”淳于棼从此看破一切,争名夺利之心消化到无何有之乡去了。 CXQfR0MRzrkqEFFDVsaCwr1dTWTyp5rs52K9yk8lVfontdrrO9v/qdoixvGZwUj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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