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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不死的希望

嘎斯卡车撞翻了多吉来吧。它转眼死去了,转眼又活过来了。青年饲养员和另外一些人刚刚把多吉来吧抬上嘎斯车的车厢,它就睁开眼睛倔强地站了起来。它腿上背上头上都是血,望着面前惊呆了的人,把发自胸腔的恶气呼呼地喷在了他们身上。

但是它没有咬人,它现在不屑于咬人,哪怕是图谋害他的坏人。它假装不知道是人让它流了血,让它昏死了片刻,摇头晃脑地甩着鲜血,撞开人群,跳下了车厢。

遗憾的是,它没有按照自己的意愿尽快离开这里,它摔倒了,趴在地上半天没有起来,毕竟是钢铁的汽车撞了它,身体的好几处伤疼得它无法行走。趁着这个机会,青年饲养员从车厢前面爬下去,拿了枪,就在五米之外瞄准了它。多吉来吧见过枪,在草原上就见过枪,知道枪是一种无法抗拒的武器,人只要拿着它,再厉害的动物也只能自认倒霉。它想跑开,瞪圆了眼睛,使劲站起来,又扑通一声卧下了。它眯起眼睛,无奈地望望黑洞洞的枪口,又望望更加黑暗的饲养员的眼睛,从肺腑里发出了一串呼噜噜的声音,像是威胁,又像是乞求。饱经沧桑、历经风雨的多吉来吧已经学会乞求了,艰难的生存现实迫使它在天生的阳刚里掺进了一丝阴柔。但它的阴柔与阴谋无关,它除了真诚,还是真诚,真诚地祈望人不要打死它。

青年饲养员的眼睛亮了一下,这是来自内心的一丝光亮,它照见了多吉来吧的乞求,也照见了自己内心的善良。他心说我陪伴了它一年,冷热饥饱操心了它一年,尽管它今天咬了我,但它毕竟嘴下留情了,没有咬死我,我不可怜它谁可怜它?我现在要是心狠一点,它就没命了,要是心软一点,这条命说不定还很长很长呢。再说它离开动物园后并没有伤人,它只是在逃跑,它要是能跑到它想去的地方,就让它去吧。回去给头头说,它伤得不能走动啦,拉回动物园也是累赘,不如丢在大街上,听天由命去吧。青年饲养员这么想这么做的时候,当然不知道多吉来吧那些以命搏杀的往事,不知道它作为饮血王党项罗刹和寄宿学校守护神时雄霸到万夫难当的情状,要是知道,他很可能就会丢开不忍,一枪打死它。青年饲养员走了,带走了原本要打死多吉来吧的枪,带走了几乎撞死它的嘎斯卡车,把自由和无法想象的命运留给了多吉来吧。

多吉来吧挣扎着站了起来,蹒跚着朝前走去。人们敬佩地看着这只汽车撞不死的大狗,隔着十几步就给它让开了路。它吃力地抬起头,望着前面百米外一片敞亮的街口,那里大概就是走出城市的关口吧。但是它知道自己是走不到街口去的,最多只能走出钢铁汽车来来往往的马路,走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它现在急需卧下休息,在安静的沉睡中调动起体内自我修复的各种因素,尽快赶走伤痛的折磨,强健起来,奔跑起来。

它走上了人行道,卧下来喘了几口气,又起身走向了紧挨着人行道的一小片树林。树林虽小,却葳蕤茂盛,藏在里面,街上的人就看不见了。让多吉来吧想不到的是,城里的人和草原上的人是完全不一样的,一点也不在乎一只藏獒的需要和感觉,更有人像狼一样,有着欺软怕硬的禀性。他们看它摇摇晃晃夹着尾巴躲开了人群,毫无反抗的能力,就围住了那片树林,拨开树枝,用寒夜盗贼一样的眼光窥伺着。五六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哎哟,两条狗皮褥子也能做了。”“就在这里扒皮,还是抬回去扒皮?”“当然要抬回去了,我不要狗皮,我就要狗肉。”“去,拿绳子来,先把它绑了再说。”目光和声音都是不怀好意的,多吉来吧已经感觉到了,它愤怒地叫嚣着,却叫不出自己的威猛和凶暴来,乏力和疼痛的感觉让它的大头沉重得低了下来,空气的进出急促而软弱,就像破裂了气管一样哧哧地响。它无奈地停止了叫嚣,张大嘴,头一歪,阴森森地望着那些不怀好意的眼睛,渐渐闭上了自己的双眼。

很快绳子就来了。几个闯进树林的人在三步之外用掰下来的树枝试探地捣着多吉来吧,看它没有反应,就挨过来,像宰牲口那样,把多吉来吧的四个爪子绑在了一起,又在它脖子上狠狠地勒了几圈。多吉来吧清醒地知道这帮人在干什么,却使不出一丝反抗的力气,甚至连睁开眼睛看一看的精神都没有了。但是它的鼻子却依然管用,敏感地嗅到了这帮人的味道,而且本能地储存在了记忆里。这时为首的人说:“王祥你看着,我们去找架子车。”王祥说:“你们可要快点,万一它醒了呢?”多吉来吧听懂了他们的话,便在立刻就要昏死过去的时候顽强地拉回了自己的意识,闭上嘴,用牙齿咬住了舌头:醒着,我要坚决醒着。然而从心里从脑中出现的却不是清醒,而是迷蒙的晚景。死了,眼看就要死了,即使不死于汽车的冲撞,也会死于人的捆绑,狠勒在脖子上的麻绳让它呼吸困难,马上就要断气了。

但它是那么不情愿断气,它为思念主人和妻子以及故土草原和寄宿学校而活着,现在思念依然存在,它为什么要断气呢?更重要的是还有预感的膨胀,就像它能够预感地震一样,它预感到了西结古草原将要发生的变化:诡异之风正在四处呼啸,危难就要出现,到处都在呼唤多吉来吧的名字。它实在不甘心就这样死去。将死而未死的迷惘让多吉来吧闻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仿佛是远去的,又像是最近的。它努力让情绪平静下来,仔细品了品,散淡的意识便渐渐聚拢在了一个红色的人影上,哦,它明白了,原来是那个六七岁的红衣女孩,她来了,她走进了树林,站到了它面前,带着一脸的迷茫和惊讶,用纤细的声音问道:“大狗你死了吗?”

多吉来吧天生就有准确理解孩子语言的能力,它使出残剩的力气让尾巴摇了摇,又用鼻子咝咝地叹了一口气,它吃力地张了张嘴,像是艰难的呼吸,又像是最后的求助。女孩理解了,女孩天生就有理解动物行为的能力,她蹲下身子,伸出小手,抓住了紧紧勒绕在多吉来吧脖子上的麻绳。守在树林外面的那个叫王祥的人喊了一声:“小孩你出来,小心把你咬了。”红衣女孩不理他,她知道是他们绑了大狗,就更有点故意捣蛋的意思了:你们绑了我爸爸,现在又要绑大狗,你们是多坏的人啊。她用两只白嫩的小手开始解绳子,怎么也解不开,解得手指都疼了,就趴在多吉来吧身上,用两排珍珠似的小白牙一点一点地撴着像石头疙瘩一样结实的绳结。王祥又喊了一声:“小孩快出来,小心它醒了。”他看红衣女孩不理他,正想钻进树林把她扯出来,就见自己的儿子从马路对面走了过去。于是他喊住儿子,让他过来,叮嘱道:“你在这儿守着,林子里头有一只快死的大狗,人问起来你就说死狗是我们的。”又皱起眉头看了看远处说:“他们怎么还不来?是不是找不到架子车了?我知道哪里有。”王祥快步走去,留下儿子心不在焉地在树林边坐了下来。儿子对爸爸给他派的活一向是反感和抵触的,这次也不例外。他坐了半天才意识到爸爸是让他在这里守着一只大狗的,便忽地跳起来,掀开树枝就往林子里钻。

他愣了,他十岁的样子,或者还不到,最喜欢的就是狗,现在他看到一只壮硕的有黑毛也有红毛的狗就卧在他眼前,大狗身边还有一个红衣女孩,女孩趴在地上,正在用牙齿一口一口地撴着绑住了大狗四个爪子的麻绳。

勒绕在脖子上的麻绳已经解开,多吉来吧好受多了,加上它一直卧着,虽然无法在安静的沉睡中调动体内自我修复的因素,但由曾经的雪山草原、艰难岁月磨砺而成的生命的坚韧,由喜马拉雅獒种的优秀遗传带给它的抗病抗痛的能力,还是不知不觉发挥了作用。它觉得自己走向死亡的脚步渐渐缓慢,似乎就要停止了,剧烈的疼痛变得可以忍受,呼吸也顺畅了许多。它忍不住睁开眼睛,瞪着男孩,嗓子里忽忽的,就像刮出了一阵仇恨的风。

男孩叉着腰说:“它是我的狗,你动什么?”女孩抬起头瞪着他,以同样坚定的口气说:“不是你的狗,是我的狗。”男孩说:“是我们的,我们的狗。”这次他强调了“我们”,想把自己的爸爸端出来。女孩一听更生气了:“你们为什么绑我的狗?我的狗,我的狗,我看见了就是我的狗。”两个孩子好像在争抢一件在大街上见到的玩具,谁也不让谁。多吉来吧似乎知道它们在吵什么,冲男孩发出呼呼的威胁声,又伸出舌头友好地舔了舔女孩的手。男孩不吵了,他意识到爸爸的说法是不可靠的,大狗的举动已经说明了它归谁所有。他坐在了地上,眼馋地望着多吉来吧继续舔舐女孩手的举动,冲着女孩讨好地笑了笑。女孩不理他,再次趴倒在地上,用牙齿费力地撕扯着绑住了大狗四个爪子的绳结。男孩说:“我爸爸去找架子车了,他们要把它拉走。”女孩不理,多吉来吧也不理。男孩说:“我爸爸是个坏蛋,跟他混在一起的都是坏蛋,他们爱吃狗肉,我不爱吃。”说着咽了一下口水。女孩和多吉来吧还是不理。男孩说:“我来解疙瘩,我力气比你大。”说着,屁股蹭着地面挪了过去。

把牙齿都撕扯疼了的女孩只好把绳结让给男孩。男孩望着多吉来吧胆怯地说:“它不会咬我吧?”多吉来吧很长时间都是孩子的伴侣,就像熟悉自己一样熟悉孩子,它立刻看出女孩和男孩已经和解,又从男孩的神情举止中猜透了他的心,眼睛里顿时露出了平和友善的光芒。而喜欢狗的男孩也敏锐地领悟到了狗眼里的内容,嘿嘿一笑,抓住多吉来吧爪子上的绳结,使劲用手拽着,拽了几下没拽开,就像女孩那样,趴在地上用牙齿撕扯起来。

捆绑结实的麻绳终于解开了。多吉来吧斜躺着,吃力地把四肢蜷起来又伸展开,扭了扭腰肢,然后把两条前腿平伸到前面,嘴埋进两腿之间,身子端端正正地趴卧着。这是恢复体力、自疗伤痛的最好姿势,这个姿势表明了它内心的踏实:它已经感觉到了不死的希望,那就是自己被汽车撞坏撞痛的是韧带和肌肉,而不是骨头,骨头好好的,至少那些维系生命的大骨头好好的。男孩挪到前面,摸了摸多吉来吧的鼻子,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青稞面花卷,自己咬了一口,把剩下的送到了多吉来吧嘴边。多吉来吧不吃,它现在一点也不想吃东西。女孩说:“我的狗,你喂什么?”男孩不跟她计较,把青稞面花卷塞进口袋,摸了摸獒头上的伤痕说:“它流血啦,血流完了它就会死掉。”女孩说:“才不会呢。”男孩说:“我有办法让它不流血。”女孩说:“我的狗,不许你想办法。”男孩讨好地说:“我给你的狗想办法还不行吗?走,我们买药去。”女孩摇着身子不说话。男孩说:“我爸爸流过血,他买药的时候我见过,我知道买什么药。走啊,没有药大狗就会死掉的。”说着拉起了女孩的手。

药店离小树林不远,男孩拉着红衣女孩走进去,来到柜台前,仰头望着一个女售货员,大大咧咧地说:“我要买白药。”女售货员问道:“什么白药啊?很多药都是白的。”男孩说:“就是止流血的白药。”女售货员拿出一个拇指大的小瓶子问:“是这个吗?”男孩点点头,一把抢了过来,拉着女孩,转身就跑。等女售货员绕过长长的柜台,撵到药店门外时,男孩和女孩已经消失在了人群里。

回到树林里,男孩打开小瓶子,把粉末状的云南白药撒在了多吉来吧的伤口上,老练地再次掏出青稞面花卷,抹了一些药粉,塞到了多吉来吧半张的嘴里。多吉来吧知道两个孩子在给它治疗,忍着疼痛吞下了那个花卷,望着两个孩子,眼睛湿湿的,就像人的感激那样,真实而闪光。男孩知道自己已经发挥了作用,说话应该是有分量的,就站起来,两手叉在腰里说:“现在我们应该转移啦,转移到我爸爸找不到的地方去。”女孩觉得他在学着大人的样子玩游戏,嘿嘿地笑着,也把手叉起来说:“转移喽。”这时树林外面有了响动,一辆架子车骨碌碌地过来,倏然停下了。几个男人大声地互相开着玩笑,来到了树林的边缘。男孩紧张地说:“我爸爸抓大狗来了,怎么办?”女孩浑身一颤,咚地坐下,一把抱住了多吉来吧的头。 LKvKMRzPeXhzO4E1BMesCXcX/ipoYLbYUM9Rfb8Rr+Jxl2VbqOjaA95Qfq6g/f4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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