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面对狼道峡的山冈,草色绿得能把人畜醉倒。冈顶和山麓按东西南北的方向耸立着四座神宫。神宫也叫拉则神宫,意思是山顶上的俄博,或者叫山顶上的箭垛。神宫的作用就是把山神、天神、风暴神、雷雨神、四季女神等等一切自然之神汇合在此,以巨大的凝聚力保卫麦书记和神圣的藏巴拉索罗。
首先来到这里的是上阿妈草原的骑手,他们明白,如果想把藏巴拉索罗从西结古草原拿走,就必须举行拉索罗仪式,在祭祀神的同时祈求所有的地方神开阔一下自己的心胸,宽容地对待他们这些外乡人在西结古草原的所有行动。可是现在,他们什么仪式也来不及举行,就听到了一阵马蹄的轰响,听到了西结古领地狗群的集体吼叫,那声音隐隐约约地从野驴河的方向逆风而来。比人反应更强烈的是上阿妈领地狗。它们哗的一下跑到了人的前面,用自己的身躯堵挡在了迫临而来的危险前面。它们也开始吼叫,此起彼伏,如狮如虎,试图用自己的声音盖过对方的声音,用自己的震慑抗衡对方的震慑。
就在两股领地狗群相互震慑的声浪中,西结古公社的书记班玛多吉出现了,他带着一群西结古草原的骑手,纵马而来,一溜儿排开,在绿色山麓上的四座彩色神宫前,拉起了一道防御线。班玛多吉勒马停下,面对着一群上阿妈骑手,“哼”了一声说:“我们吉祥的黑颈鹤信使还没有把洁白的请柬送达上阿妈草原,你们怎么就跑到我们的草原上来了?你们来干什么?”上阿妈骑手中,领头的是公社副书记巴俄秋珠。巴俄秋珠笑了笑说:“班玛书记你好,你忘了我在西结古草原长大,我十多年都没有回来了,听说你们的草原上长出了藏巴拉索罗,我特地来顶礼磕头。”班玛多吉说:“巴俄秋珠你什么时候变得油嘴滑舌了?你们是冲着麦书记和藏巴拉索罗来的,谁不知道你们的狼子野心啊!”巴俄秋珠说:“知道就好,藏巴拉索罗代表了我们青果阿妈草原,更代表了吉祥的未来。”班玛多吉还要说什么,就见站在巴俄秋珠前面的几只大藏獒眼放凶光,朝着他狂吠了几声,抑制不住地扑了过来,便大喊一声:“曲杰洛卓,曲杰洛卓。”
曲杰洛卓早就守护在他前面,威胁地跳了一下,又立住了。它知道几只上阿妈大藏獒并不是真的要来撕咬自己的主人,眼放凶光也好,狂吠奔扑也罢,都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便把身子一横,飘晃着长长的鬣毛,坐了下来。几只上阿妈大藏獒扑到跟前就停下了,不阴不阳地低吼了几声,朝后退去。巴俄秋珠喊起来:“退回来干什么?往前冲啊。”几只大藏獒没有听他的,也像曲杰洛卓那样坐了下来。一时间,双方的藏獒都不叫了,连正从远方奔扑而来的西结古领地狗群也不叫了,好像它们从这边的平静中得到了某种启示:生活在延续,日子一如既往地和平着,领地狗与领地狗之间并不会发生激烈的厮打与流血。
巴俄秋珠看到几只大藏獒居然不听自己的,恼怒地从马上跳下来,挨个踢着大藏獒的屁股,看它们还是无动于衷,就挥动马鞭抽起来,边抽边说:“不敢打斗的藏獒就不是藏獒,我要你们干什么?”来到西结古草原的上阿妈领地狗是清一色的好藏獒,它们的獒王帕巴仁青是一只巨型铁包金公獒,黑色的被毛均匀地挺立在鲜亮的黄色被毛中,闪闪发光。它看到巴俄秋珠挥鞭如雨,便从狗群里跳出来,扑过去用自己的身子挡住了巴俄秋珠,仿佛是说:主人啊,要抽你就抽我吧。
巴俄秋珠更加生气了:“你这个不负责任的獒王,你还来护着它们,那我就先抽死你。”他让自己的骑手统统下马,说:“抽,你们轮换着给我抽,要让我们的领地狗知道,它们要么死在战场上,要么死在主人的鞭子下,退却是没有活路的。”上阿妈骑手们朝着獒王帕巴仁青举起了鞭子,这个抽几下,那个抽几下。帕巴仁青惨叫着,但就是不躲开,它生怕自己一躲开,主人的鞭子就会落到别的领地狗身上。
望着獒王帕巴仁青遭受毒打,上阿妈领地狗们用更加悲惨的声音喊叫着,喊着喊着就流泪了,又意识到它们的眼泪对巴俄秋珠和上阿妈骑手不起任何作用,就走过去,围住帕巴仁青,哭求着主人,想撞开帕巴仁青让自己挨打。但是没有机会,巴俄秋珠和上阿妈骑手完全知道藏獒的心思,却坚决不给它们替獒王受罚的机会,只让它们心里难受,只让它们在难受中明白:藏獒一旦放弃服从,就会失去主人;一旦放弃打斗,就会失去钟爱。上阿妈领地狗们看到哭求换来的是更加狠毒的鞭打,只好纷纷把身子转向西结古阵营,谁都明白,只有扑上去撕咬西结古骑手和藏獒,才能让主人停止对獒王帕巴仁青的毒打。上阿妈领地狗群似乎商量了一下,那几只最早出击的大藏獒又开始出击了,它们挂着眼泪扑向了班玛多吉,扑向了西结古阵营。
曲杰洛卓一看几只大藏獒的神情就明白:来真的了。它从班玛多吉身前冲出去,想拦住对方,发现对方狗多势众,拦住了这个又会漏掉那个,便飞身而起,落地的时候已经越过几只大藏獒,站到了巴俄秋珠的马腿前。马后退了一步,惊慌得咴咴直叫,连马背上的巴俄秋珠也禁不住“哎哟”了一声。这正是曲杰洛卓所期待的,它觉得这样就可以吸引几只大藏獒回身来救它们的主人,自己主人的危险也就不解自脱。遗憾的是,几只大藏獒根本没有上它的当,依然保持着最初的进攻路线,直扑班玛多吉。班玛多吉有点不知所措,他身下的大白马回身就跑。大白马一跑,好几匹西结古骑手的坐骑也都跟着跑起来。巴俄秋珠哈哈笑着,一声吆喝,所有的上阿妈领地狗都叫嚣着杀了过来。一溜儿排开的西结古的防御线顿时散乱了。曲杰洛卓奋力跑过来,试图拦住那只离主人班玛多吉最近的藏獒,却被上阿妈草原的另一只驴一般大的雪獒横斜着扑过来咬住了。一黑一白两只同样健硕的藏獒扭打起来。上阿妈的其他领地狗并没有倚仗数量上的优势欺负曲杰洛卓,视而不见地从它们身边纷纷经过,直扑西结古骑手,确切地说是直扑骑手的坐骑。那些坐骑惊得顺着山冈两侧拼命逃跑着,骑手们想停下来直面对方藏獒的撕咬都不可能。班玛多吉气急败坏地大喊:“我们的领地狗怎么还不来?冈日森格,冈日森格,你真是老了吗?真是不中用了吗?”
喊声未落,就听五十步开外,獒王冈日森格回应似的吼叫起来。獒王来了,西结古草原的领地狗群来了,一来就拦住了疯狂追撵的上阿妈领地狗。逃跑的西结古骑手和追撵的上阿妈藏獒都停了下来。冈日森格高昂着头颅,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径直跑向了上阿妈的领地狗群。它处变不惊的威仪以及眼神里的平和与静穆让人不由得心生钦仰,没有哪只藏獒扑过来拦截它。它跑到了依然扭打在一起的曲杰洛卓和那只驴一般大的雪獒跟前,并没有帮着自己人撕咬,而是用一种苍老而浑厚的声音在它们耳边低低地吼起来。
扭打停止了,双方都有伤痕,但都不在要害处,曲杰洛卓和驴一般大的雪獒好像一直都在比赛冲撞摔打的蛮力,而没有用上尖利的牙齿和坚硬的爪子,忍让的眼神里都含有这样的意思:还不到你死我活的时候,等着瞧啊。冈日森格带着曲杰洛卓回到了自己的群落里。上阿妈的领地狗也朝后退去,退到了上阿妈骑手跟前。对峙的局面立刻出现了,一转眼的工夫,山冈前平整的草地上,映衬着东西南北四座藏巴拉索罗神宫,西结古领地狗和上阿妈领地狗不靠人的指挥,自动完成了两军对垒时必不可少的部署,中间的距离大约有三十米。就在这片三十米见方的空地上,心照不宣的决斗就要开始了。
谁都知道自古以来领地狗群之间的争锋绝对不可能是一窝蜂的群殴,天经地义的打斗秩序永远都是一对一的抗衡,什么时候哪只藏獒出阵,由獒王来决定,好比人类的打擂台。和人类不同的是,它们没有三盘两胜或者五盘三胜之说,它们会拼尽全部成员,拼到只剩下最后一只藏獒,胜利的标志也不是你死伤得多,我死伤得少,而是直到对方没有一只藏獒能够站起来迎战。除非一方在打斗的过程中主动认输并且撤退,除非人出面阻拦,或者带着领地狗群离开。但现在人是既不会阻拦也不会离开的,西结古的骑手和上阿妈的骑手都指望自己的领地狗群获胜。双方在沉默中紧张地观察着,用不着谈判协商,一个默契正在形成:谁的领地狗群赢了,谁就可以拥有藏巴拉索罗神宫的祭祀权,祭祀权的获得意味着神的保佑和身外之力的支持,意味着他将找到麦书记并得到神圣的藏巴拉索罗。
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已经意识到人的意志不可违背,打斗在所难免,必须全力对付。它在自己的狗群里逡巡着,深藏在长毛里的红玛瑙石一样的眼睛闪烁着光芒,试图确定着第一个出场的藏獒。一只毛色和长相跟上阿妈獒王一样的铁包金公獒跳到了獒王跟前,请战似的跷起了前肢。獒王帕巴仁青停下了,严厉而不失温情地在对方鼻子上重重舔了一下。铁包金公獒立刻跳了起来,它跳出领地狗群,朝对方的阵线冷冷地望了一眼,不紧不慢地来到了打斗场的中央。
骑马站在后面的巴俄秋珠不禁“哎哟”了一声:“小巴扎?怎么是小巴扎?”突然他意识到,这个时候是不能有任何怀疑的,便换了一种口气说:“小巴扎加油,加油啊小巴扎。”小巴扎是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的孩子,出生才一岁两个月,还没有完全长熟,怎么能第一个出场呢?但在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看来,它派自己的孩子第一个出场,既有尊重对手的意思,又有一定要旗开得胜的决心,因为按照经验,对方也会派出一只一岁多一点的藏獒对打,而在这个年龄段上,很少有藏獒能和小巴扎相较,无论是个头和力量,还是随机应变的水平,小巴扎都是最出色的。
现在就看西结古领地狗了,看獒王冈日森格会派出谁来第一个应战。冈日森格在自己的群落里走来走去,路过了所有的藏獒,折回来又一次路过了所有的藏獒,似乎有些迷惑不解:为什么要打?能不能不打?该死的打斗,为什么要发生在彼此见过面的藏獒之间呢?跑到冈日森格跟前请战的藏獒一只接着一只,冈日森格视而不见。打斗场上的小巴扎有点着急了,叫阵似的吼起来。一只小黑獒从西结古领地狗群里跳出来,飞身而去,撞在了小巴扎身上。它年龄跟小巴扎差不多,性格也和小巴扎一样,有点狂妄,有点初生牛犊不畏虎,看着年迈的獒王举棋不定,早就忍不住了。冈日森格十分不满地冲着小黑獒吼了一声,退回到西结古领地狗群的边缘,万分担忧地看着它们开始打斗。
小黑獒和小巴扎迅速扭到了一起,扭到一起后就再也分不开了。毕竟双方都是少年藏獒,打架只能是孩子气的,不像成年藏獒之间的争斗,一个回合一个回合节奏分明地撕咬。小巴扎意识到这样的扭打一点风度也没有,极力想脱开,但是不行,小黑獒硬是撕住它不放,似乎小黑獒自己想做个孩子,就不想让对方变成大人。小巴扎只好认可这样的打法,开始全神贯注地对付。扭打激烈起来,它们吼叫着,翻滚着,牧草的碎叶雪花一样扬起来,血光出现了,一道接着一道,也不知道是谁的血。突然不动了,就在小黑獒摁住小巴扎,小巴扎又翻过来摁住小黑獒的时候,扭打停止了。所有的人、所有的藏獒都瞪起了眼睛,他们都知道,小黑獒失败了,不是战斗的失败,而是生命的失败,它被小巴扎咬死了。小巴扎扬起浸着血污的头颅,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眨巴着眼睛,极力想弄掉粘住了眼旁黑毛的鲜血,突然意识到自己首先应该得意一番,便转身朝着上阿妈领地狗群和自己的阿爸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走了几步,气派地晃了晃头,意思好像是说:瞧瞧我呀,我没有给上阿妈领地狗丢脸。
巴俄秋珠喊起来:“不行了,你们不行了,藏巴拉索罗神宫归我们祭祀了。”班玛多吉无言以对,只在心里埋怨着西结古领地狗群。小巴扎回过身来,把身体靠在后腿上,向着西结古领地狗群张大了血淋淋的嘴,炫耀着自己的利牙,等待着下一个挑战者的到来。西结古领地狗一片静默,所有的藏獒都想即刻扑上去为小黑獒报仇,但獒王冈日森格始终不吭声,它好像忘了自己是獒王,不知道这会儿应该干什么了。面前的打斗场上,小巴扎无声的炫耀已经变成了血沫飞溅的喊叫,那肆无忌惮的挑衅里,饱含了嘲笑和轻蔑。
班玛多吉喊起来:“上啊,上啊,你们怎么了?不能就这样认输。”西结古领地狗群骚动起来,好几只藏獒来到了冈日森格跟前,一副摩拳擦掌的样子。冈日森格好像没看见,什么表示也没有。一只少年公獒终于忍不住了,咆哮了几声,愤激难抑地跑向了打斗场中央的小巴扎。
少年公獒比刚刚战死的小黑獒大两个月,是从小和小黑獒一起吃喝一起玩耍的伙伴,伙伴一死,它就哭了。对藏獒来说,伤心和报仇是一座山的两面,既然已经伤心过了,报仇就是必然的了。獒王冈日森格想去拦住它,发现已经来不及了,便警告似的叫了一声:小心啊。冈日森格似乎已经预知了这场打斗的结果,伤感地叹息着,回头看了一眼一直待在班玛多吉身边的曲杰洛卓,卧下来,一眼不眨地望着前面。
就像冈日森格预想的那样,打斗一开始,就出现了一边倒的局面。小巴扎乘时乘势,狂猛地扑过来,又迅速地退回去,避免了刚才和小黑獒打斗时死死扭在一起的窝囊情形。但如果不扭在一起,少年公獒就显得有些笨拙了,它还没有脱离孩子的阶段,全部的打斗经验都依赖于平时兄弟之间的扭缠和翻滚,根本就不适应这种大藏獒才会有的打斗节奏,三个回合下来,它的脖子、肩膀和脸上就有了三处伤口。而小巴扎身上却没有任何少年公獒留下的痕迹,它是早熟而聪明的,三个月前就开始和自己的阿爸上阿妈獒王帕巴仁青对打,阿爸用它所知道的所有办法扑倒咬住了它,它也就心领神会地一一学到了这些办法,成了一只在年龄相仿的藏獒中没有敌手的出色少年公獒。
少年公獒的身后,许多西结古领地狗叫起来,好像是在提醒少年公獒。但是獒王冈日森格知道,这样的提醒还不如不提醒,一旦小巴扎意识到别人的提醒在对方身上起了作用,它立刻就会改变主意,直接咬向对方的喉咙,或者咬向喉咙和肚子之外的另一个地方。打斗靠的是打斗者自己的感觉,而绝不是别人的指挥。感知瞬间的变数,敏捷地捕捉到经验和经验之外的任何危险迹象,心脑和肉体的完美协调,条件反射似的产生应对的办法,才是最最重要的。冈日森格懊悔地自责着:我失职了呀,我怎么没有早早地教会孩子们战斗呢?它知道,少年公獒死定了,除非它转身逃跑。可少年公獒是西结古草原的藏獒,面对强敌,就是让它死上一百次,也不会逃跑一次。冈日森格再次回头看了一眼仍然待在班玛多吉身边的曲杰洛卓,忽地站起来,瞪凸了眼睛看着少年公獒。
伤痕累累的少年公獒悲壮地朝前移动着,面对它已经感觉到的死亡,无所畏惧地一连靠近了好几步。冈日森格突然想起来,还有一种办法也许能让少年公獒不死,为什么不试试呢?想法一出来,冈日森格就吼了一声,边吼边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