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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多吉来吧的灾难

记忆中永远近在咫尺的主人和妻子以及故乡草原的一切,主宰着多吉来吧的所有神经,让它在愤懑、压抑、焦虑、悲伤中度过了一天又一天。它不知道这里是西宁城的动物园,更不知道从这里到青果阿妈州的西结古草原,少说也有一千两百公里,遥远到不能再遥远。它只知道这是一个它永远不能接受的地方,这个地方时刻弥漫着狼、豹子、老虎和猞猁以及各种各样让它怒火中烧的野兽的味道,而它却被关在铁栅栏围起来的狗舍中,就像坐牢那样,绝望地把自己浸泡在死亡气息提前来临的悲哀中,感受着肉体在奔腾跳跃的时候灵魂就已经死去的痛苦。

每天都这样,太阳一出来,多吉来吧就开始在思念主人和妻子、思念故乡草原以及寄宿学校的情绪中低声哭泣,然后就是望着越来越多的游客拼命地咆哮、扑跳。它猛然扑向不可能扑到的游客,碰撞得铁栅栏哗啦啦响。它在铁栅栏上直立而起,想从上面翻出去,但是不行,铁栅栏里的空间太小,它没有助跑,只靠后腿的原地蹬踏根本就跳不起来。它用吼叫把流淌不止的唾液喷得四下飞溅,让游客们纷纷抬手,频频抹脸。它总以为只要自己一直咆哮,一直扑跳,游客们就会远远地离开,让它度过一个安静而孤独的白天,一个可以任意哭泣、自由思念的白天。但结果总是相反,它越是怒不可遏,暴跳如雷,簇拥而来的游客就越多,多得里三层外三层,简直就密不透风了,于是它便更加愤怒更加狂躁地咆哮着、扑跳着。

直到中午,饲养员出现在光线昏暗的栅栏门前,打开半人高的栅栏门,让它进入一个铺着木板的喂养室里,丢给它一些牛羊的杂碎和带骨的鲜肉后,它的咆哮和扑跳才会告一段落。它不像别的藏獒,只要透心透肺地思念着故土和主人,就会不吃不喝,直到饿死,或者抑郁而终。不,它是照样吃,照样喝,不停地咆哮和扑跳消耗着它的体力,它早已饿了,它不想让自己体衰力竭,因为它还想继续咆哮和扑跳,还想着总有一天,它的咆哮和扑跳会达到目的:铁栅栏倏然迸裂,它冲出去咬死所有囚禁它的人和野兽——它总觉得空气中弥漫不散的狼和豹子以及各种野兽的味道,都是囚禁它的原因。

但是今天,多吉来吧突然感到自己的咆哮和扑跳受到了限制,铁栅栏倏然迸裂的那一天或许并不会出现,原因是两个轮换着喂养它的饲养员已经三天没有露面,任何人都不再喂它,它已经没有力气了。多吉来吧蜷缩在牢笼的一角,无精打采却阴凶不减地瞪视着外面的人群。人群乱哄哄的,比以往多了一些,有游客,也有不是游客的人。多吉来吧能分辨游客和非游客:游客是那些走来走去看这个看那个也包括驻足看它的人;非游客是那些只看大鸟笼的人。大鸟笼高大如山,包裹着一些布和纸,里面有许多它在草原上见过和没见过的大鸟和小鸟。多吉来吧不知道那些包裹着大鸟笼的布和纸是一些被称作“标语”和“大字报”的东西,只知道那上面写着字,人类的字它是见过的,在主人汉扎西的寄宿学校里就见过,也知道字是给人看的,人看字的时候,就会很安静。那些围着大鸟笼看字的人开始也是安静的,但后来就不安静了,就吵起来,打起来。

打起来以后,多吉来吧看到了那两个喂养它的饲养员,一个在挨打,一个在打人。多吉来吧撑起饥饿乏力的身体,冲着人群吼了几声,它不能容忍别人拳打脚踢喂养它的饲养员,只能容忍喂养它的饲养员拳打脚踢别人,尽管两个饲养员对它和它对两个饲养员一样,从来都是公事公办、不冷不热的。后来,两个饲养员互相打起来,多吉来吧不知道如何选择“容忍”和“不容忍”,立刻停止了吼叫。它焦急地望着前面,直到一个饲养员把另一个饲养员打倒。它再次吼起来,心里的天平马上倾斜了:它是藏獒,它有保护弱者的天性,它同情那个挨打的中年饲养员,仇恨那个打人的青年饲养员。它的同情和仇恨立刻引起了两个饲养员的注意。

这天天黑以后,挨了打的中年饲养员从铁栅栏外面扔进来了几个馒头,絮絮叨叨对它说:“我已经没有权力喂你了,有权力喂你的人又不管你的死活,我家里只有馒头没有肉,你就凑合着吃吧。”这是饿馁之中一个挽救性命的举动,感动得多吉来吧禁不住哽咽起来。以后的一个星期里,都是这个中年饲养员偷偷喂它。它知道中年饲养员喂它是冒了挨打的风险的,就一边吃馒头一边哽咽,惹得中年饲养员也哽咽起来:“没想到你什么都懂,你比人有感情,你能报答我吗?你要是足够聪明,就应该知道我希望你做什么。”这话显然是一种告别,中年饲养员从此不见了。

青年饲养员似乎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工作职责,和以前一样带着不冷不热的神情出现在牢笼后面光线昏暗的栅栏门前。他打开半人高的栅栏门,让多吉来吧走进铺着木板的喂养室,丢给它一些牛羊的杂碎和带骨的鲜肉。一种力量和激动正在启示着多吉来吧:冲破囚禁的日子就在今天,不仅仅是为了它格外思念的主人和妻子以及故土草原、寄宿学校,还为了对中年饲养员的报答,以及横空飞来的预感:弥漫在城市上空让它慌乱的气息正在向西席卷,那是预示危机到来的气息。如果这气息一直向西,危机和灾难就会降临草原。多吉来吧狼吞虎咽一丝不剩地吃掉了那些杂碎和带骨的鲜肉,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回到铁栅栏围起的房子中,继续它的咆哮和扑跳,而是毫不犹豫地扑向了青年饲养员。

这一刻,多吉来吧突然明白,让它慌乱的气息是人臊味。青年饲养员喂养它差不多有一年了,觉得他跟这只名叫多吉来吧的大狗已经很熟,所以当多吉来吧把粗壮的前肢搭在他肩膀上时,他除了惊怕,还有不得不发出的疑问:难道你真的是一只喂不熟的狗?你不会吃掉我吧?接下来的情形让青年饲养员感到意外,多吉来吧以最狰狞的样子扑向了他却没有咬住他,而只是在他脖子上留下了一道流血的牙痕就放开了,一再地吼叫着只扑不咬。青年饲养员意识到这是它给他的一个活命的机会,大喊大叫着夺路而逃。喂养室通往外界的那扇门倏然打开了,多吉来吧紧贴着饲养员的屁股,一跃而出。

多吉来吧逃出了动物园里囚禁它的牢房,扑向了一年以来它几乎天天都在冲他们咆哮、扑跳的游客。游客们尖叫着,到处乱跑。它追了过去,突然意识到它真正仇恨的或许不是这些游客,而是那些围着大鸟笼子看字、争吵、打架的人。它跑向了大鸟笼,看到那些人跑得比游客还快。它正要奋力追赶,却发现许多野兽已经出现在自己身边,强烈刺鼻的兽臊味儿几乎就要淹没它。

多吉来吧停下来扫视了一下,马上扑向了虎舍,看到老虎在铁栅栏内的虎山之上无动于衷,就又扑向了山猫,扑向了猞猁,扑向了黑豹,最后扑向了狼。它直立而起,摇晃着狼舍的铁栅栏“轰轰轰”地叫着,吓得两匹狼蜷缩到角落里瑟瑟发抖。它觉得这挡住它不让它进去撕咬狼的铁栅栏,跟圈住它不让它出来的铁栅栏同样可恶,就猛扑猛撞着搞得铁栅栏哗啦啦响。

正撞得来劲,突然听到了一声吆喝,多吉来吧扭过头去,看到游客们纷纷朝一个方向跑去,而那个青年饲养员却逆着人流朝它走来。多吉来吧愣了一下,立刻做出了判断:饲养员拿着铁链子是来抓它的,它必须逃跑,而且必须朝着有人群的地方逃跑。它天生就知道,被它追撵的人群不可能跑向围墙,也不可能跑进触目皆是的兽舍,只能跑向畅通的地方。畅通的地方,人们管那个叫作门,或者路。它追上人群,用自己的威风凛凛、气势汹汹豁开一道裂口,然后狂奔而去,等到人群消失、裂口消失的时候,它发现动物园的围墙已经被抛在身后,野兽的味道突然轻淡了。它停下来,转身回望着,看到从围墙断开的那个叫作门的地方,几个人追了出来,为首的是青年饲养员。它威胁地吼叫了几声,看他们没有止步的意思,就又开始逃跑。

跑着跑着,它就有些奇怪:明明是被人追撵,自己却一点耻辱的感觉都没有,好像不是逃跑,而是有目标的奔跑。又跑着跑着,它的脑子渐渐清醒了:故乡草原的声音在召唤它,思念主人和妻子以及寄宿学校的感觉在折磨它,预感中的危难和为责任而拼命的天性在催促它,它必须这样,否则,今天它会把自己撞死在铁栅栏封堵的狗舍里。多吉来吧当然不知道,这个不是死就是逃的日子,正当草原出现变化的前夕,和平与宁静就要消失,灾难的步履已经从城市迈向了遥远的故乡,藏巴拉索罗就要出现了,无论它是什么,无论凶吉祸福,它都会变成一种怀念和一种遗憾出现在西结古人的心里:多吉来吧,多吉来吧,它要是没有离开西结古草原就好了。打斗与荣誉需要它,它的主人汉扎西和它的妻子大黑獒果日需要它。为了消除灾难,人们将忧心如焚,四处奔忙,用危难时分才会有的虔诚呼唤它:“多吉来吧,多吉来吧。”而它的喜马拉雅獒种的天赋、它的祖先遗传的能力、它浸透在生命原色中的对草原对主人和妻子的依附,都让它的神经始终活跃在一种超乎时间和空间的预感之中。

多吉来吧渐渐远离了动物园,奔跑在西宁城的大街上。已经是下午了,斜阳不再普照大地,阴影在房前屋后参差错落地延伸着,街道一半阴一半阳。阴阳融合的街道对多吉来吧来说,就是一些沟谷、一些山壑。沟谷里有人有车,它不到大车小车奔跑的地方去,知道那是危险的,更记得当初就是这些用轮子奔跑的汽车带着它离开了西结古草原,一路颠簸,让它在失去平衡的眩晕中走进了动物园的牢房。它在人行道上奔跑,人们躲着它,它也躲着人。它并不是害怕人,而是不愿意浪费时间和人纠缠。它跑过了一条街,又跑过了一条街,不断有丫丫杈杈的树朝它走来,有时是一排,有时是一棵。夏天的树是葱茏的,树下面长着草。一见到草它就格外兴奋,好像它是食草的而不是吃肉的,毕竟那是草原上的东西,它觉得草原上的东西和它一起来到了这个讨厌的城市,也算是一种慰藉灵魂的陪伴吧。还有旗帜,那些在风中飘摇的绸缎,也是再熟悉不过的,只是它不知道,飘摇的绸缎在草原上叫作经幡和风马旗,在这里叫作红旗和横幅。

多吉来吧边跑边看,看到和包裹着动物园里的大鸟笼一样的布和纸以更加泛滥的形式出现在了街道两边,它讨厌它们,尤其讨厌纸,讨厌的原因不仅是那些纸后面有一股难闻的糨糊味,也不仅是那些纸上写着神秘而吓人的字,更重要的是它的出现不符合草原的习惯,草原上只有很少很少的纸,人是珍惜纸的,不会糊得到处都是,也不会在纸上把字写得那么大、那么狰狞可怕。

多吉来吧紧张而兴奋地跑过了五条街,发现前面又齐刷刷出现了三条街,突然意识到这些房屋组成的有树的沟谷,这些飘摇着绸缎、悬挂着布、张贴着纸的街道是无穷无尽的,它不可能按照最初的想法,尽快甩开它们,走向一望无际的草原。它疑惑地停了下来,一停下来就听到有人发出了一声恐怖的尖叫。原来它停在了一个六七岁的红衣女孩身边,它当然不可能去伤害一个女孩,打死也不可能,但十步之外的女孩的母亲却以为它停在女孩身边就是为了吃掉女孩。母亲尖叫着扑了过来,扑了几步又停下。她看到多吉来吧瞪着她,立刻觉得如果她扑过去连她也会被吃掉,就声嘶力竭地喊起来:“救人啊,救人啊!”

很多人从四面八方跑了过来,一看到多吉来吧如此高大威猛,都远远地停了下来,有喊的有说的:“狮子,哪里来的狮子?”“狮子身上有黑毛吗?不是狮子是黑老虎。”“不对,是狗熊吧。”“什么狗熊,是一只草原上的大藏狗。”多吉来吧听不懂他们的话,但从他们的神情举止中看出了他们对它的畏惧,似乎有一点不理解,询问地朝着人们吐了吐舌头。那母亲以为这只大野兽马上就要吃人了,扑又不敢扑,跑又不能跑,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哭着招呼围观的人:“快来人哪,快来人哪,这里出人命了。”倒是那红衣女孩一点害怕的样子也没有,好奇地看着身边这只大狗,小心翼翼地伸手摸了摸它的毛发。多吉来吧在西结古草原时长期待在寄宿学校,职责就是守护孩子,一见孩子就亲切,它摇了摇蜷起的尾巴,坐在了女孩身边。

母亲看到没有人过来救她的孩子,又看到都这么大半天了,女孩也没有被这只大野兽咬一口,就叫着女孩的名字,让她赶快离开。女孩跑向了母亲,多吉来吧跟了过去。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地方,它觉得孩子似乎就是亲人,就能指引它走出这个城市。母亲站起来,抱起女孩就跑。多吉来吧失望地哈了一口气,望着她们,突然它发现她们前去的是一个街口,街口那边一片敞亮,它突然意识到这里或许就是走出城市的地方,母女俩并不是离它而去,而是在给它指引路线。它高兴地追过去,在她们身后十米远的地方健步奔跑着。那母亲回头一看,再次尖叫着,惊慌失措地朝马路对面跑去,那儿人多,走向人多的地方她们就安全了,更重要的是,人群后面有一小片树林,树林旁边就是她们的家。母亲的腿软了,加上一个六七岁孩子的重量,她跑得很慢。多吉来吧跟在后面,也放慢了奔跑的速度。然而就是这慢速度的奔跑,给它带来了意想不到的灾难,等它发现危险突然来临的时候,已经来不及躲闪了。

车来了,是一辆动物园用来拉运动物的嘎斯卡车,浑身散发着野兽的气息。车头里坐着追撵而来的青年饲养员,他是奉命而来的,动物园的头头说了,抓不住就打死它,千万不能让这只比狮子老虎还凶猛的狗伤了人,所以他带着一杆用来训练民兵的步枪。这时青年饲养员看到多吉来吧追着那女人和红衣女孩来到了马路中央,就把瞄准了半天的枪放下,果断地对司机说:“冲上去,撞死它。”嘎斯卡车忽地加大油门,朝着毫无防备的多吉来吧冲了过去。 xJ0vOgOkqyNaILvav6rJSHh5FMxOhlpVV8wDcMSqA36B0TLreNz+nwNFBLm5lB1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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