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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獒王走了

那些日子,整个青果阿妈草原都在流传着这样一则消息:麦书记把藏巴拉索罗带到了西结古,交给了西结古寺的住持丹增活佛。丹增活佛把麦书记和藏巴拉索罗秘藏在了西结古寺,那消失不久的部落战争的影子就在传说的推动下悄悄复活了。谁也说不清是自发的,还是被号召的,西结古草原的牧民以最快的速度、最大的热情在一座遥遥面对狼道峡的山冈上,建起了藏巴拉索罗神宫,保佑藏巴拉索罗。

很快,外面的骑手出现在了西结古草原。他们带着自己的领地狗群,一路奔跑一路喊:“藏巴拉索罗!藏巴拉索罗!”他们把自己的心思暴露无遗:让西结古草原明白,他们来这里是正当、正确、正义的,谁也不能因为藏匿了麦书记,霸占了藏巴拉索罗而不受任何追究。

野驴河边的草滩上,领地狗群正在休息。阳光照透了河水,让人和藏獒都有了这样的感觉:阳光真是太多太多,多得堆积成了无尽的波浪,一任滔滔流淌。草原一进入夏天,河水就胖了、大了,大得领地狗们经常不是走着过河,而是游着过河。就像现在这样,一听到父亲的吆喝,它们纷纷蹚进了河,蹚着蹚着就游起来。它们游得很快,没等父亲来到河边,它们已经纷纷上岸,迎着父亲跑过来。父亲掉转马头,朝着野驴河下游跑去。领地狗群跟上了他,一阵狂奔乱跑把大地震得草颤树抖,连碉房山都有些摇晃了。突然,河道来了一个九十度的大转弯,宽浅的水面拦在了面前。父亲催马而过,所有的领地狗都加快速度涉水而过,水面哗啦啦一阵响,浪花飞起来,地上的雨水上了天,一道彩虹跨河而起,五彩的祥光似乎在慈悲地预示着什么。

父亲停下了,眼光从天上回到了地面,怜悯地落在了獒王冈日森格身上。冈日森格一直跑在后面,它似乎尽了最大的努力想跑到前面去,但依然只能跟在最后面。它老了,已经力不从心了,一代獒王以最勇武威猛的姿态带着领地狗群冲锋陷阵的场景,似乎正在让时间轻轻抹去。可它毕竟还是獒王,它得努力啊,努力不要停下,不要失去一只领地狗存在的意义,更不要成为领地狗群的累赘。

父亲知道,冈日森格早就不想做獒王了,这几年里它几次都想把獒王的位子让给别的领地狗,甚至有一次都得到了人的认可,凡事都让领地狗群中最聪明、最有人缘,也最能打斗的曲杰洛卓出头露面。但是不行,领地狗群在一瞬间就形成了默契:冈日森格走到哪里它们跟到哪里,冈日森格干什么它们就干什么,与此同时最大可能地孤立和打击曲杰洛卓,曲杰洛卓一时间竟然就这样成了领地狗群同仇敌忾的对象。人们只好改变主意:那就随它们去吧,它们愿意拥戴谁就让它们拥戴谁。只是难为了冈日森格,它老了,毛色已不再鲜亮,眼光已不再有日晖般的明澈,它威风减退,衰朽尽显在举手投足之间,显然,它已经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得心应手地保卫西结古草原了。

父亲和熟悉领地狗群的人都很奇怪:这是怎么了?在以往的年代里,在别处的草原,所有的獒王都会在能力和体力下降的老年,被年轻体壮、能力超群的其他藏獒取而代之,唯独冈日森格是例外的,谁也不想取代它,包括曲杰洛卓。曲杰洛卓虔诚地崇拜着獒王冈日森格,一点点当獒王的意思都没有,更不想因为得到了人的信任而被领地狗们赶出群落。被赶出群落的曲杰洛卓被父亲收留了几个月后,又做了班玛多吉的护身藏獒。班玛多吉书记高兴地逢人就说:“我有了曲杰洛卓谁敢来欺负我?上阿妈的人敢来吗?哼哼。”他哪里知道,曲杰洛卓对他的依附是万般无奈的,它一万个不想离开领地狗群,时刻想回去,回到獒王冈日森格身边去。也许是这样的,父亲想,整个领地狗群都知道,它们需要冈日森格,需要它的经验和智慧,需要它在天长日久的奔走搏杀中建立起来的威望,需要它的核心地位和凝聚力,尽管它已经老了,老得都不能领先奔跑和肆力打斗了。

父亲跳下马,轻声呼唤冈日森格,走了过去。一直跟在他身边的火焰红藏獒美旺雄怒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跑去拦在獒王冈日森格面前,用碰鼻子的方式传达着父亲的意思。冈日森格望着父亲快步迎了过来。父亲揪着冈日森格的耳朵说:“你就不要去了吧,你老了,已经不需要再去战斗了,跟我去寄宿学校,让孩子们跟你在一起。”冈日森格没有任何表示。

父亲又说:“你要是不放心领地狗群,就让美旺雄怒跟它们去,美旺雄怒虽然不能取代你的作用,但如果领地狗群需要你,它会立刻通知你。”冈日森格也许并没有听懂父亲的话,但父亲不断揪它耳朵的动作让它明白了父亲的意思。它听话地坐了下来,吐着舌头,恋恋不舍地看着领地狗群,仿佛说:是啊,我已经老了,不能再让它们依靠我了,或许它们离开了我,会有更出色的表现。

父亲面朝领地狗群,挥着手喊起来:“藏巴拉索罗,藏巴拉索罗,獒多吉,獒多吉。”他在告诉领地狗群,你死我活的时刻又一次来到了,快到藏巴拉索罗神宫去,然后又使劲拍了拍身边的美旺雄怒。一身火焰红的美旺雄怒奇怪地看着父亲和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冈日森格,犹豫地跟在领地狗群后面。领地狗群奔跑而去,渐渐远了。

父亲翻身上马,招呼着冈日森格快速离开了那里。冈日森格跟上了他,一人一狗朝着寄宿学校移动着,很快变成了草冈脊线上的两个剪影。剪影间的距离渐渐拉大了,大得父亲在草冈的这边,冈日森格在草冈的那边。父亲勒马停下,想等等冈日森格,突然听到了美旺雄怒的喊声,喊声里没有愤怒之意,显然是让主人停下的意思。父亲策马跑上草冈,吃惊地发现,领地狗群回来了。

跑向藏巴拉索罗神宫的领地狗群,半途中发现它们的獒王没有跟上来,就自作主张地回来了。它们聪明地把獒王冈日森格拦截在了父亲看不见的草冈那边,用无声的环绕动作告诉獒王:你在哪里,我们就在哪里,我们不会丢下你,永远不会。冈日森格很不满意,烦躁得来回走动着,它清楚地记得父亲喊了好几声“藏巴拉索罗”,知道领地狗群根本不应该回来,回来是有辱使命的。它用压低的唬声生气地表达着自己的意思:快去啊,快到藏巴拉索罗神宫那里去,你死我活的战斗等待着你们。领地狗群依然环绕着它,固执地表达着“獒王在哪里我们就在哪里”的意愿。父亲看明白了,长叹一声,下马走过去说:“那你就去吧,去吧,冈日森格,它们离不开你,但是你要小心,一定要小心。”冈日森格抬头望着自己的恩人,深陷在金色毛发中的眼睛泪光闪闪的,似乎是在诀别:那我就去了,去了。獒王冈日森格走了,没走几步就跑起来,它已经感觉到了藏巴拉索罗神宫的危险,舒展年迈的四肢,不失矫健地跑起来。领地狗群跟在了獒王后面,没有谁超过它,不知是无法超过,还是不想超过。

美旺雄怒懂事地回到了父亲身边,它知道只要冈日森格一归队,自己就没有必要继续混迹于领地狗群中了。它是一只已经把主人融入生命,也让主人把自己融入生命的藏獒,更喜欢和主人待在一起。父亲点了点头,认可了美旺雄怒的选择,一抬头,看到远方草毯和云毡衔接的地方,狼烟一样快速流动着一彪人马,流动的方向是碉房山,是西结古寺,引得枣红马嘶叫一声,抬腿就跑。美旺雄怒“轰轰轰”地叫着追了过去。父亲喊道:“回来,回来。”他牵挂着寄宿学校,带着美旺雄怒快步往回走去,走了一会儿就慢下来,步行毕竟不似骑马,还没望见寄宿学校的影子,他就已经累了。而这时美旺雄怒却像火箭一样冲了出去,一边猛冲一边狂叫,如同遇到了劲敌的挑衅。父亲望着美旺雄怒迅跑的身影,一种不祥的感觉如利爪一样抓了一下他的心,他的心脏和眼皮一起突突突地狂跳起来。半个小时后,眼前的一切证明了他内心的感觉。他望着草地上的血泊和藏獒的尸体,好像被人一刀插进了心脏,他惨叫一声,晕倒在地。 Z8EYZ+L772rql/wDN23GnDADmzJqWyO/wEw4o7Owpxs+A5jcGjFdU7w5lO6nZPk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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