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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恶魔的到来

父亲万万没有想到,那场闻所未闻的劫难,不仅没有放过天高地远的西结古草原,还从父亲的寄宿学校开始,拿藏獒开刀。因为思念父亲而花白了头发的多吉来吧,被带到多猕镇的监狱看守犯人的多吉来吧,在咬断拴它的粗铁链子,咬伤看管它的军人后,一口气跑了一百多公里,终于回来了。父亲高兴地说:“太好了,多吉来吧只能属于我,其他任何人都管不了。”但是命运并不能成全父亲和多吉来吧共同的心愿:彼此相依为命,永不分离。就在情爱甚笃的多吉来吧和大黑獒果日养育了三胎七只小藏獒,酝酿着激情准备怀上第四胎时,多吉来吧又一次离开了西结古草原。

那时候,父亲最大的愿望就是扩建寄宿学校,把孩子们上课、住宿的帐房变成土木结构的平房。平房比帐房坚固,即使再来狼群,只要不出去,就不会发生狼群吃掉孩子的事情。恰好刚刚建起的西宁动物园派人来到西结古草原寻觅动物,他们看中了多吉来吧,拿出几十元要把它买走。父亲说:“多吉来吧怎么能卖呢?不能啊,谁会把自己的兄弟卖到故乡之外的地方去呢?”动物园的人不肯罢休,一次次来,一次次把价格提高,一直提高到了两千元钱。父亲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钱,这么多的钱足够修建两排土木结构的平房,教室有了,而且是按年级分开的;宿舍有了,而且是男生女生分开的。父亲突然发狠地咬烂了自己的舌头,颤声说:“你们保证,你们保证,保证要对多吉来吧好。”动物园的人举起拳头,庄严地做出了保证。

父亲流着泪,向多吉来吧和大黑獒果日一次次地鞠躬,对它们一次次地触摸抚慰,说了许多个热烘烘、湿漉漉的“对不起”,然后帮着动物园的人,把多吉来吧拉上汽车,装进了铁笼子。多吉来吧知道又一次分别、又一次远行、又一次灾难降临到了自己身上,按照它向来不违拗父亲意志的习惯,它只能在沉默中哭泣。但是这次它没有沉默,它撞烂了头,拍烂了爪子,让铁笼子发出一阵阵惊心动魄的响声。父亲惊慌地扑过去抱住了铁笼子:“怎么了?怎么了?”父亲满怀都是血,是多吉来吧的血,它似乎在告诉父亲,接下来的,将是血泪纷飞的日子。

远远地去了,多吉来吧,到距离西结古草原一千两百多公里的西宁城里去了。多吉来吧可爱的妻子大黑獒果日照例追撵着汽车,一直追出了狼道峡……

漆黑如墨,青果阿妈草原的夜晚就像史前的混沌,深沉到无边。一个魁伟高大、长发披肩的黑脸汉子,骑着一匹赤骝马,带着一只以后会被父亲称作“地狱食肉魔”的藏獒,从狼道峡穿越而来。地狱食肉魔一进入西结古草原就显得异常亢奋,时而伏着身子,时而举着鼻子到处嗅着,没事找事地跑向了三只藏马熊。主人黑脸汉子驱马紧跟在它身后,似乎想看看自己的藏獒到底有多大的能耐,阴险地撺掇着:“上,给我上,咬死它们,咬死丹增活佛。”地狱食肉魔看了看主人,利牙一龇,扑了过去。

两公一母三只藏马熊,正在进行爱情的角逐。一看一只藏獒跑来骚扰它们,两只公熊争先恐后地迎了过来。地狱食肉魔就在这个最危险的时刻显示了自己的本领,它突然停下来,直立而起,引得两只公熊也同时站起来又是挥掌又是咆哮。地狱食肉魔旋风一样把身子横过去,横出了一道流星般的擦痕,然后歪着头,从两只公熊亮出的肚子前冲了过去,只听嚓的一声响,又是嚓的一声响,两只公熊无毛而柔软的小肚子被扯烂了。刚才的爱情角逐使它们勃起的生殖器还没有来得及缩回去,就被地狱食肉魔一口咬住,连同小肚子一起扯烂了。两只公熊赶紧从直立变成了爬行,但为时已晚,只能愤怒地吼叫、痛苦地哀鸣。它们的力量远远超过了地狱食肉魔,却被对方用难以想象的速度和诡诈的计谋轻而易举地剥夺了生命的希望。母熊落荒而逃,它逃离了杀手,也逃离了同伴,因为它知道,爱情和爱人都已经没有了,两只公熊今天不死,明天也一定会死——流血而死,疼痛而死,悲观绝望而死。

黑脸汉子带着地狱食肉魔朝前走去。他在心里阴暗地狞笑着,好像已经看到了自己的胜利,看到了目的达成后天空的灿烂和内心的明亮。他的目的当然不是咬死两只藏马熊,而是实现自己的誓言——所有的报仇都是修炼,所有的死亡都是滋养,鲜血和尸林是最好的神鬼磁场,不成佛,便成魔。他要用自己的藏獒,咬死西结古草原所有的寺院狗、所有的领地狗、所有的牧羊狗和看家狗。他甚至已经安排好了实现誓言的次序:先解决寺院狗和头领的狗,后解决领地狗,至于那些零散的牧羊藏獒和看家藏獒,碰到多少就收拾多少。他发现,当他为实现誓言激动不已的时候,脑子里出现最多的,还是獒王冈日森格和曾经是饮血王党项罗刹的多吉来吧。他攥起拳头不停地挥舞着:“咬死冈日森格,咬死多吉来吧,咬死,咬死。”

黑脸汉子一路念叨着冈日森格和多吉来吧,由一条最便捷的路线来到西结古草原的腹地,第一处到达的,便是父亲的寄宿学校。他勒马停下,犹豫了片刻,突然藏在了一座草丘后面。他不想见到父亲,所以无论他多么想杀死这里的藏獒,都必须等到父亲不在寄宿学校的时候。

在父亲的记忆里,西结古草原最初的紧张气氛还不是因为出现了黑脸汉子和他的地狱食肉魔,而是因为出现了一匹无人骑乘的枣红马。枣红马在夏日正午的金风热阳里来到了寄宿学校的牛粪墙前。父亲走过去一看,马鞍歪着,皮鞯子扯到了一边,马肚带也断了。枣红马扬头瞪眼的,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父亲不禁大叫一声:“这不是麦书记的马吗?”他左顾右盼地喊起来:“麦书记?麦书记?”父亲朝远方瞅了瞅,没瞅见麦书记,却看到一片灰黄的烟尘从狼道峡的方向腾空而起,一种不祥之感油然而生。他心急火燎地扯掉鞍鞯,跳上枣红马,打马就跑,没忘了喊一声:“美旺雄怒!”一只通体火红的藏獒从帐房后面跳出来,跟着父亲跑向了碉房山。

碉房山上的牛粪碉房里,西结古人民公社的书记班玛多吉一听到父亲火烧火燎的喊声,就从石级上跑了下来,听了父亲说的情况,又看了看麦书记的枣红马,攥了一下拳头说:“你说得对,麦书记一定是被劫走了。谁劫走了麦书记,看清楚了吗?没有?为什么不追上去看清楚?”父亲说:“你是公社书记,我是想让你去搞清楚。怎么办?麦书记是不能出事的。”班玛多吉说:“更重要的是藏巴拉索罗不能出事,藏巴拉索罗必须属于我们西结古草原。”班玛多吉皱着眉头朝远方看了看又说:“你说他们往东去了?东边是藏巴拉索罗神宫,再往前就是狼道峡。劫走了麦书记的人一定会去藏巴拉索罗神宫前祈告西结古的神灵,然后直奔狼道峡。快,你去通知领地狗群,我去通知我们的骑手,集合,都到藏巴拉索罗神宫前集合。”说着,大步流星走向了不远处的草坡,那儿有他的大白马和他的护身藏獒曲杰洛卓。

父亲离开寄宿学校不久,黑脸汉子便从草丘后面闪了出来,低沉地吆喝着,命令地狱食肉魔冲了过去。守护寄宿学校的藏獒大格列和另外四只大藏獒以及藏獒小兄妹尼玛和达娃,已经来到牛粪墙的缺口——也就是寄宿学校的大门前,用胸腔里的轰鸣威胁着。它们不是好战分子,它们的原则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只要地狱食肉魔不再继续靠近,它们就不会主动进攻。但是地狱食肉魔没有停下,进攻不可避免地开始了。

大格列首先扑了过去。它是一只曾经在砻宝雪山吓跑了一山雪豹的藏獒,它只要进攻,就意味着胜利。胜利转眼出现了,大格列惊叫一声,发现胜利的居然不是自己,而是对方。地狱食肉魔用难以目测的速度和难以估计的力量,让大格列首先感觉到了脖子的断裂。轰然倒地的时候,大格列看到第二只大藏獒的喉咙也在瞬间被利牙撕开了。这只大藏獒被父亲称作“战神第一”,曾经在冬天的大雪中一口气咬死过九匹大狼而自己毫毛未损。遗憾的是,这一次它损失了生命,它都来不及看清楚同伴大格列是怎样倒下的,自己就已经血流如注、命丧黄泉了。第三只扑向地狱食肉魔的是“怖畏大力王”,它曾经守护过牧马鹤生产队一个五百多只羊的大羊群,连续三年没有让狼豹叼走一只羊。它有扑咬的经验又有扑咬的信心,但结果却完全超出了它的经验和想象,它的扑咬似乎并没有发生,就把脖子上的大血管奉献给了残暴的地狱食肉魔。第四只大藏獒叫“无敌夜叉”。它是一只老公獒,身经百战,老谋深算,几乎没有在打斗中失过手。它知道来了一个劲敌,就想以守为攻,伺机咬杀。正这么想着,它发现机会已经来临,对方居然无所顾忌地卧了下来。它带着雷鸣的吼声扑了过去,立刻意识到它的身经百战和老谋深算几乎不值一提,它的扑咬不是进攻,而是自杀。还剩下最后一只大藏獒了。有一年雪灾,这只大藏獒帮助救援人员找到了十六户围困在大雪中的牧民,牧民们都叫它“白雪福宝”。而从现在开始它只剩下一秒钟的生命,一秒钟很快过去了,就像电光一闪,白雪福宝还没有做出扑咬还是躲闪的决定,一副利牙就呼啸而至,让它茫然无措地滋出了不甘滋出的一地鲜血。

黑脸汉子冷酷地看着倒在地上的五只大藏獒,咬牙切齿地嘟囔了一句:“都是该死的。”地狱食肉魔耷拉着血红血红的长舌头,耀武扬威地走进了寄宿学校的大门。黑脸汉子骑马跟在它身后,警惕地看着前面:多吉来吧,寄宿学校的保护神,曾经是饮血王党项罗刹的多吉来吧怎么还不出现?他看到学校里的孩子们一个个惊恐不安、无所依靠地哭喊着,这才意识到多吉来吧不在寄宿学校。他遗憾地叹了一口气,瞪着孩子们怀抱中的藏獒小兄妹尼玛和达娃,下马走了过去。

几分钟后,黑脸汉子把本想抢过来摔死的小兄妹藏獒尼玛和达娃揣进自己的皮袍胸兜,带着地狱食肉魔,离开了寄宿学校。他带着刀刀见血的仇恨,亢奋不已地朝着实现誓言的方向走去。 +ACWxFiTeYKcvO9FxoZn9uw1UKxL0I99xNe/Ncz/kOsBpzGzOBdT7a4HFwuc4LC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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