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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声音的较量

礼堂里,面对四只鱼贯而入的大狼狗,张开大嘴龇出牙的多吉来吧忽地站了起来,咝咝地吸了几口冷气,感觉昨天被渔网拖在地上磨烂的地方突然疼起来,肩膀、屁股、肚子上的创口一起疼起来。它冲着创口发出了一种刚健有力的叫声,把一股股白雾般的气息送了过去,仿佛创口是听话的,它一吠叫就能制止它们的疼痛。它叫着叫着,就把眼光从自己的创口沿着地面慢慢地移向了四只大狼狗。依然是吠叫,多吉来吧本来不喜欢吠叫,尤其在打斗撕咬的前夕,它的做派从来就是不虚张声势,不威胁挑衅,战而不宣,惊雷无声,把所有的能力都展示在深不可测的沉默里。但是今天,当它用眼光重重地扫了一遍四只大狼狗后,突然就喜欢上吠叫了。它吠叫不止,一声比一声亢奋有劲、短而不猝。

四只大狼狗也在吠叫,它们整齐地站成一排,吠叫的姿势一律是鼻子指天、嘴巴朝上,此起彼伏的节奏听起来就像河水奔腾,流畅而明快。它们想用这个样子告诉对方:它们是训练有素的军犬,它们的能力超过了人类,所以就被人类用来弥补自身的不足。它们是优越的,在所有的城市狗中,它们有无可比拟的后台和无可比拟的伙食以及无可比拟的仪表。它们是凶恶的,更是尊贵的,它们希望当它们发出震慑之声时,所有的敌手都乖乖地走到跟前来俯首帖耳。它们义正词严地喊叫着,好比它们的主人在面对敌人时发出的那种声音:举起手来,缴枪不杀。一切都在理解之中,聪明的多吉来吧没见识过军犬的能耐,也不懂它们的规矩,但却依仗着狗对狗的理解看透了它们的心思。狗的声音和动作总是心灵的语言,这一点和人不一样,人的语言包括行为语言,却往往并不代表心灵和念想。多吉来吧叫着叫着改变了姿势,也是鼻子指天、嘴巴朝上的样子,像是在告诉对方:不要以为就你们会叫,你们会什么我也会什么。

正叫着,多吉来吧的眼睛噌地一下亮了,是闪烁亲切之光、缠绵之色的那种熠亮,叫声也不由自主地改变了腔调,有点柔婉,有点激切。它从窗户玻璃后面的人群里看到了那个男孩,那个曾给它喂药、曾和它一起在红衣女孩家度过了一夜的男孩。它相信男孩的后面一定站着那个女孩,于是它叫着叫着就哭了,这哭声带着一丝孤独者的留恋、一种苦难的流浪汉在无助中寻找依靠的企盼,针芒一样刺穿了上方的玻璃。男孩一定是听明白了,突然抹起了眼泪,跟它招了招手,就从窗台上跳了下去。咚的一声响,男孩不见了,多吉来吧的心碎了。它不知道,男孩是去找红衣女孩了。

四只大狼狗朝前跨了几步,叫声也拔高了几度。从心碎中回过神来的多吉来吧朝后一挫,似乎要跳起来,扑过去。突然它又稳住了,来回踱了几下,一屁股坐下,专心致志地投入到了用声音抵抗声音的努力中。礼堂这时候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音箱,汪汪汪、哐哐哐、嗡嗡嗡的,双方的声波滚滚而来,又撞墙而去,穿梭在头顶,回荡在耳边,然后又催动出新的更加响亮刺耳的吠叫来。双方都是百分之百地投入,看起来就像人类的对骂,但人类的对骂重要的是内容,所以人常说“有理不在声高”,狗的对叫最重要的却是声音的质量,也就是音域、音速、音量、音色、音强等等特质所产生的另一种对抗能力。我们常常看到两只愤怒的狗互相骂着吼着朝对方奔扑过去,还没有掐起来,一只就转身离开,或者落败而逃,就是因为声音的比拼已经有了分晓,谁胜谁负不需要牙刀相向了。现在这座空旷礼堂里的对峙就是这样,当四只大狼狗试图首先用声音营造出打击的威力和效果时,多吉来吧做出了一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姿态,用自己最不擅长的叫嚣进行着战斗。

作为军犬的四只大狼狗发现它们此起彼伏的吠叫并没有取得预想的效果,几乎每一声吠叫都被对方沉甸甸的对抗顶了回来,就觉得有些蹊跷:四只狗的声音,连起来就像河水奔流、哗哗不息的声音,经过人类严格训练用来威慑歹人凶犯的军犬之声,居然丝毫没有占据上风。它们停了下来,居中那只为首的黑脖子狼狗左右看了看,用头势指挥着,等它们再次叫起来的时候,队形、姿势和声音都变了:原来是整齐的一排,现在是两前两后的方阵;原来是鼻子指天,现在是鼻子向前;原来是此起彼伏的吠叫,现在是异口同声的壮吼,就像铜钹击响,音调铿锵。四只大狼狗挺胸昂首,和声如鼓,满礼堂轰鸣嘡嘡。

多吉来吧愣了一下,站起来,也像对方一样鼻子向前,吼声震耳。不同的是,四只大狼狗始终都在用嗓子叫喊,而多吉来吧已经不是了,它把从嗓子里发出的吠叫变成了从胸腔里发出的声波震颤,呼呼呼、当当当的,雄壮而有力。开始是四只大狼狗合吼一声,多吉来吧吼一声,好像都那么响亮,分不出雌雄来,后来就变成了双方同时吼叫,声音在空中一碰撞,强弱就出来了,总是多吉来吧盖过四只大狼狗,听起来整个礼堂只有多吉来吧的声音,连四只大狼狗都有些惊讶:我们怎么好像哑巴了?

为首的黑脖子狼狗首先不叫了,它望着同伴,用眼神表达着自己的意图。同伴们明白了,很快又站成了一排,两只先叫,两只后叫,声音顿时衔接成了一条没有休止符的音流,既是高亢的,又是可以占领一切时间、淹没一切空间的。多吉来吧静静地望着它们,先不叫,听了听再叫,这次它加快了节奏,一声紧接着一声,对方无论哪两只狼狗吼叫,都会跟它同时张嘴,然后被它浑厚的声音所覆盖。它的声音曾经在辽阔无边的草原上威胁过看不见的狼豹,那时候它处在原始浩茫的高风大气里,不经意地锻炼着声音的高低,无限放大着吼叫的力量。为了让草原至尊的王霸之气传得更远,祖先的遗传加上环境的磨砺,让它的嗓子、胸腔和腹腔,都具备了发声的天赋,那种声音不尖而厉,不疾而远,不大而强,如同平静的河面之下涌动着湍急的潜流,只要接触到它,就会被一股无法抗衡的力量疯狂地推向死亡。

四只大狼狗感到巨大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似乎房顶就要塌下来,墙壁就要倒下来,地面就要翻起来,它们紧张地交换着眼色,好像是说:它一只狗的声音把我们四只狗的声音撞回来了,我们的声音也成了我们自己的对手。但它们毫不妥协,它们是军犬,发声是经过训练的,意志更是经过训练的。它们拼命吼叫着,唾沫雨点一样飞溅而来,淋到了多吉来吧头上。多吉来吧岔开四肢,把身子牢牢固定在地上,脖子前伸着,用自己的唾沫回敬着对方的唾沫,一声比一声吼得响亮。声音在轰然鸣响,就像把大天阔地里滚滚向前的惊雷突然装进了一个小匣子,礼堂几乎就要爆炸了。四只大狼狗的坚强意志这时候得到了充分体现,越吼越有精神,虽然音量不及对方,但耐久、韧性的能力看上去只会比对方好不会比对方差。

这样吼了很长时间,对峙的双方只管仰头吼叫,都分不清谁是谁的声音了。忽然,四只大狼狗惊奇地发现,多吉来吧居然是闭着喊的,也不知是什么时候闭上的。但它的声音依然响亮,从东墙撞到南墙,从天上撞到地上,最后再撞到它们身上,撞进它们的耳朵。为首的黑脖子狼狗一声怪叫,四只大狼狗突然闭了嘴,奓起耳朵听着,听着闭嘴以后它们的声音滑翔在四周,回音叠加着回音,旧雷撞响着新雷,好像声音一离开口腔,就可以独立自主,愿响多久就能响多久。滑翔的吼声渐渐变小了,撞来撞去的回音走向结束,首先消失的是四只大狼狗的声音,之后的几秒钟里,多吉来吧野獒之吼的回音还在礼堂内奔走。四只大狼狗面面相觑:这个来自荒野的家伙,到底能发出多大的音量啊,这么持久这么沉重,似乎连礼堂外面窗台上的人也感到了震颤,纷纷从玻璃上掉下去了。四只大狼狗望着窗外,呼哧呼哧地,知道自己又一次落入了下风,便开始酝酿下一轮的吼叫。

但是多吉来吧已经顾不上眼下的吼声之战了,它依靠灵敏的嗅觉比四只大狼狗更准确地捕捉到了礼堂外面一些人从窗台上跳下去的原因:那个男孩又来了,那个女孩也来了,隔着厚厚的墙壁,它清晰地闻到了他们的味道,也猜到了两个孩子的心情。它叫起来,但已不是面对敌手的怒吼,而是依恋亲人、企盼营救的哭声了。它跑了过去,疯狂地跳了一下,窗户是够不着的,只能站起来面对墙壁。它用爪子使劲抠着,抠着,抠一下,哭一声,一直抠着,一直哭着。它的爪子曾经是坚硬的铁杵,击碎过多少冰块土石,抓破过多少野兽的厚皮,多少次帮助它完成了一只伟大藏獒的使命,维护了饮血王党项罗刹的一代威名。可是这次,爪子不行了,它年事已高,又遇到了钢筋水泥,用尽了力气,却一点效果也没有。它着急地在墙上甩着爪子,似乎在说:不争气的爪子啊,不争气的爪子你怎么软成酥油了?

而在墙外,男孩带着女孩,沿着礼堂,跑啊跑啊,跑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女孩的红衣裳在跑动中变成了一条线,圈住了礼堂,绑住了水泥的墙壁。他们跑了一圈又一圈,没找到一个可以放出大狗的地方,只好停在门前,对几个守门的人说:“叔叔,你们放了大狗吧,放了大狗吧。”守在门口的人不理他们,他们就哭了。其中一个胸前挂满了像章的人似乎被感动了,指了指不远处站在窗台上的黄呢大衣说:“你们去求他,他是头儿。”两个孩子去了,双手拽着黄呢大衣的脚:“叔叔,叔叔,放了大狗吧,叔叔。”黄呢大衣觉得自己就要被拽下窗台,跳到地上呵斥道:“哪里来的小屁孩?给我滚远点。”他们没有滚,男孩跪下了,抱着黄呢大衣的腿,女孩学着男孩的样子也跪下了,也抱着他的腿:“叔叔,叔叔,放了大狗吧。”黄呢大衣抬脚踢开了两个孩子:“去去去,去。”

礼堂里的多吉来吧听到了,只要它把注意力集中到两个孩子身上,它就能听到墙外他们发出的任何声响,甚至都能感觉到他们在做什么。它跳着叫着,哭啊,用身体哭,用眼睛哭,用嗓子哭,这样的哭声、这种情不自禁的表达让它突然明白,它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两个孩子的委屈。两个孩子已经被它看成是亲人了,它是必须有亲人并且随时准备为亲人去战斗去牺牲的,这是它活着的理由,而作为一只优秀藏獒最受不了的,就是看到和它亲近的人为了它备受委屈,那绝对是一种撕心裂肺的折磨。它暴怒地蹬踏着墙壁,轰隆隆地咆哮着,把肩膀、屁股和肚子上磨烂的伤口咆哮成了嘴巴,喷吐出点点鲜血来。四只大狼狗目瞪口呆地望着它,以为这是它的一种新战法,便急急忙忙迎战。新的一轮吼叫比赛又开始了,黑脖子狼狗带领它的同伴,齐声爆叫起来。这次它们运足了力气,叫一声,中间停一下,然后再运足力气叫一声。每一声都叫得结实邦硬、冲力强劲,如同汹涌的大水进入了高落差的河床,激荡连接着激荡,显得气势逼人、胸有成竹。

多吉来吧愣住了,望着四只大狼狗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这场吼声之战并没有结束,它在伤情之余还必须认真对付敌手的挑衅。它回过身来,轰轰而叫,叫声豪壮,粗而不短,也是叫一声,停一下,运足了力气再开始叫,而且总是在对方叫的时候它才叫。野獒之声转眼又盖过了狼狗之吼,压迫和威逼出现了,多吉来吧用胸腔和腹腔发出的声音,再一次让对方感受到了来自荒野的王者之气、悍跋之风,那是鲜血淋漓的叫声,是用肩膀、屁股和肚子上磨烂的伤口发出的拼命之声。它没有发现,伤口大了,越来越大了。四只大狼狗中一只年轻的公狗首先感觉到了摧毁的恐怖,是声音对心智和胆魄的摧毁,它突然不叫了,转身就走,走到门口,看走不出去,就又回来,望着多吉来吧,声音尖细地呻吟着,瘫软在了地上。它被多吉来吧用忧伤而暴怒的吼叫打倒了,这不可挽救的软弱顿时瓦解了同伴的斗志,为首的黑脖子狼狗就像泄了气的皮球,嗓子里哧哧地响起来,它不叫了,狼狗们都不叫了。

礼堂里只有多吉来吧的怒吼还在轰鸣,就像巨大的铁锤一下比一下沉重地夯砸着它们的脑袋。它们有些慌乱,看到对方的声音呼呼而来,吹飘了同伴身上的毛,就更有些不知所措了。黑脖子狼狗强迫自己扬起头,眼睛鼓起来,闪射着最后的怒光,张大了嘴,想要再次发威,但只吼了一声,便沮丧得连连摇头。它围绕着同伴走了一圈,无可奈何地卧了下来。另外两只大狼狗也尽快卧了下来。它们就像最初被人类驯服了野性那样,伸直前腿,朝着依然叫嚣不止的多吉来吧鞠躬致敬。多吉来吧胜利了,用自己并不擅长,却依然葆有荒原之野和生命之丽的吼叫,吼垮了四只大狼狗。它得意地看到,和它放浪而舒展的草原的野性相比,豢养的城市的骄横永远都是弱败之属。但多吉来吧的得意转眼就消失了,它立刻又发现了自己的失败,它不叫了,不叫的时候它感到了伤口的疼痛,是钻心揪肺的那种疼痛,也是不屈不死的獒魂的疼痛——这是城市打败它的证据。城市是居心叵测的,让它伤痕累累不说,还把它关在了这里,把两个亲近它的孩子隔在了外面。

多吉来吧又一次把注意力转向了墙外的两个孩子,听了听,闻了闻,感觉了一下,然后就扑向了墙壁。它推着,抠着,哭着,叫着,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但还是推着,抠着,哭着,叫着,生气地甩着爪子,似乎推不倒、抠不烂钢筋水泥的墙壁是爪子的错。礼堂外面,被黄呢大衣踢开的两个孩子又开始奔跑。他们一个拉着一个,跑着,瞅着,失望地“哎哟”着,哪儿也没有,没有一个可以放出大狗的地方,最后他们只好再次停在了黄呢大衣跟前,男孩跪下了,女孩也跪下了,眼泪吧嗒吧嗒的:“叔叔,叔叔,放了大狗吧,叔叔。”

黄呢大衣瞪起眼睛:“滚滚滚。”胸前挂满像章的人走过去,把两个孩子拉到自己身边问道:“我知道这藏獒是动物园的,你们跟它是什么关系?”他们不知道怎么回答,互相看了看。女孩突然说:“大狗是我爸爸。”满胸像章的人怪怪地“哦”了一声,想哈哈大笑,突然又严肃了起来,点点头,认真地说:“你爸爸?原来它是你爸爸,怪不得你们要救它。”说罢,走了,走到礼堂门口,看那些拉狗的人把一只只狗排成了队,就要打开门放进去。满胸像章的人拦住他们,说了几句阻止的话,却被领先的一只黑毛披散的西宁土狗扑过来咬住了衣襟。他吓得尖叫一声,赶紧跳开了。黄呢大衣狞笑着说:“你想做叛徒是不是?咬死你。”

礼堂门响了,扑在墙壁上的多吉来吧猛然回头,看到一群狗排着队走了进来,忽地转身,盯住了它们。它知道它们是来干什么的,立刻变得冷静而森然,墙外的孩子、远方的主人和妻子,突然之间离开了它的牵挂,只有一种幻灭的忧伤和抽象的悲情占据着它的头脑,绵绵不尽地发酵着它对城市、对敌狗的仇恨。战斗又要开始,这次可不仅仅是声音的对抗。当四只作为军犬的大狼狗在认输的驯服中被叫出礼堂,新来的一群城市狗开始对它咆哮时,多吉来吧就知道牙刀和利爪又要派上用场了。而在它的肩膀、屁股和肚子上,磨烂的伤口还在疼痛和流血,它龇出牙齿,感觉着伤口在肆虐中的存在,不无悲凉地摇晃着硕大的獒头,觉得自己或许是挺不过去了,这可恶的城里人带给它的可恶的伤口啊。新来的一群城市狗激动地跑来跑去,看多吉来吧似乎有些畏缩,便嚣张地扑了过来,扑在最前面的是那只黑毛披散的西宁土狗,它张嘴就咬,又一次张嘴就咬。 AJCpxHDTLknbokoVg+fJ5uKu0XaOzL61mpHFlc9I8F4k4x8LiaC47cvlbmQJJi4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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