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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城市里的噩梦

西宁城的那片小树林里,女孩刚抱住多吉来吧的头,就有五六个男人呼呼啦啦拥进来。他们看了看男孩和女孩,又看了看已经解掉麻绳的大狗,一时没敢过来。王祥捡起地上的麻绳,瞪着自己的儿子呵斥道:“谁把绳子解掉了?”男孩畏惧地望着爸爸没有吭声。王祥说:“我就知道你不干好事。”说着一麻绳抽在了儿子脸上。男孩瞪着爸爸仇恨地喊起来:“大狗不是你的狗,大狗是她的狗。”王祥说:“她的狗?她一个小屁孩,能养出比狮子老虎还要大的狗来?”几个男人笑起来,看到多吉来吧瘫软在地上,眼睛睁着,却没有力气瞅他们一下,就大胆地靠了过去。为首的人从王祥手里接过麻绳,又要行绑。

红衣女孩哭了,她知道自己立刻就要失去大狗,把小身子偎在了大狗怀里,像要给予保护,又像要寻求保护。王祥过去,一把揪起了女孩。女孩哭得更厉害了。为首的人挥动着麻绳说:“快把他们撵走。”一个男人先把男孩推出树林,又要赶女孩时,突然僵住了,只见趴在地上虚弱不堪的大狗突然摇摇晃晃站了起来,瞪着他们一声不吭。为首的人似乎不相信这只将死的大狗会咬人,一把揪住女孩的红衣服,喊一声:“出去。”话音未落,就听大狗一声嗥叫,哗地一下扑了过来。为首的人被咬伤了,咬伤的就是他揪住女孩的那只手,那个刚把男孩推出树林的人被一狗爪抓烂了裤子和里面的皮肉,而对用麻绳抽了男孩的王祥,多吉来吧只用头顶翻了他,没在他身上留下牙伤和爪痕,似乎它已经闻出他是那男孩的爸爸。仅仅一个动作,就对付了三个人,五六个男人哇啦哇啦喊叫着,连滚带爬地出了树林。

多吉来吧把头伸出树林,“轰轰轰”地叫了几声,看他们狼狈而逃,就退回来卧在了地上。红衣女孩抹着眼泪再次坐到了多吉来吧身边。男孩回来了,红着脸,坐在了多吉来吧的另一边。坐了很久,天就要黑了,树林里一片黯淡。男孩又一次说:“现在我们应该转移啦,转移到我爸爸找不到的地方去。”女孩扑闪着大眼睛,似乎并不理解转移是什么意思。男孩又说:“天黑了它怎么办?我爸爸他们还会来的。”女孩明白了,抱了抱多吉来吧说:“大狗回家,大狗回家,大狗我们回家吧。”说着站了起来。多吉来吧望着女孩,看她做出要走的样子,便懂事地站起来,率先朝着树林外面走去。

多吉来吧一直走在前面,准确无误地走着。要是大人肯定会吃惊,这只从来没去过红衣女孩家的大狗怎么会带着两个孩子走向女孩家呢?但在孩子们看来这很正常,大狗本来就应该知道他们希望它知道的一切。多吉来吧边走边嗅着地面,地面上留着女孩从街上回家,又从家走向那一小片树林的脚印,它理解了女孩要带它回她家的意思,就循着脚印的味道,轻车熟路地走去了。

这天晚上,多吉来吧住在了红衣女孩家。女孩家就她一个人,爸爸被抓走了,妈妈带着她刚一回到家就被单位的人叫去交代问题,不交代清楚回不来。妈妈走后,她一个人待在家里害怕,就去树林里找大狗。现在她不害怕了,她把大狗带到家里来陪伴自己了。女孩当然无法把这些告诉多吉来吧,但多吉来吧本能地四处闻了闻,就闻出了眼泪的味道,那些混合在潮气中的酸楚告诉它这是一个正处在不幸中的家庭。它舔了舔女孩的脸,像是在安慰她,也像是在强调自己会陪着她保护她,至少今夜是这样。女孩摸着被多吉来吧舔痒痒了的脸,高兴地拿出馒头让多吉来吧吃,也让男孩吃。多吉来吧和男孩不客气地吃着,吃够了,多吉来吧来到水缸边,也不管会不会弄脏里面的水,伸进头去,扑哧扑哧舔起来。男孩笑着,也学着它的样子舔了一肚子凉水。男孩从身上摸出那个从药店抢来的小瓶子,把剩下的云南白药一半撒在了多吉来吧的伤口上,一半倒在了它的舌头上。

又说了一会儿话,男孩突然喊了声:“我要回家。”出去看了一眼漆黑的天色,不敢走到街上去,就又回来了。女孩说:“你住我们家吧,我们家的床比天都大。”男孩说:“我身上有土,我不上你家的床,我和大狗一起睡。”他们一左一右坐在多吉来吧身边玩起来,玩累了就靠着多吉来吧睡着了。多吉来吧把身子弯起来,用一种能够温暖两个孩子的姿势趴卧着,渐渐进入了梦乡。

梦乡一片嘈杂,就像它期盼中的故土西结古草原。怎么那么多血啊?血在奔腾,那不是它熟悉的野驴河吗?诡异亢奋的人臊弥漫,主人汉扎西危险了,寄宿学校的孩子们又要面对狼灾了,妻子大黑獒果日疯了似的吼叫着,叫着叫着就被冰雪掩盖了。一片血色,飞起来的血色,号哭着的血色。如同动物园里的睡眠一样,多吉来吧每隔半个小时就会被噩梦惊醒一次,它知道那是梦境,但还是愤怒地从胸腔里呼呼呼出着粗气,出了一阵粗气,不满地望一眼头顶彻夜不息的电灯,就又睡着了,依然是噩梦,是由预感变出来的噩梦。

天快亮时,多吉来吧被自己的吼声惊得站了起来,站起来后它才睁开眼睛,不是被噩梦,而是被一种逼近的满是敌意的声音惊醒。是脚步声,隐隐约约、杂杂沓沓的。它警觉地几步走到了门口,这几步让它不禁有了一种伤痛正在消失、身体正在恢复的兴奋。它没有撞开门板出去,而是来到了门边灯光照不到的黑暗中,静静地等待着。它在等待强盗,它那与生俱来的超人的感觉给了它一个准确的信息并左右了它的行动:那些发出杂沓脚步声的是强盗,而且一定会出现在这里,这里是它今夜的领地,身后是两个它必须保护的孩子。

脚步声越来越响了,接着又有了喊叫的声音和打门的声音,这说明强盗并不想在这个夜深人静的时刻隐瞒自己的行动。多吉来吧有点奇怪,它对城里的事情总是感到奇怪,它当然不知道强盗是来抄家的。它试着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感觉已经好多了,四肢依然是有力而结实的,不妨碍奔跑,也不妨碍打斗,只是脖子还有点疼,那是麻绳勒的。它在脑子里仇恨地映现着麻绳,瞪大了明亮的眼睛,再一次跳起,就在门被打开的同时,扑向了蜂拥而入的人群。惨叫声出现了,先是一个人的,接着就是好几个人一起惨叫。来抄家的二十多个造反派从门口哗的一下散向四周,他们看到一个硕大的黑影闪电般地东扑西跳,吓得大呼小叫,纷纷逃跑。多吉来吧追撵着,但并不疯狂。它意识到自己今夜的领地很小,就是红衣女孩的家,离开了那个家,一切都是陌生难测的。它不能在陌生的地方逞凶,这是它的习性。它追出去一百多米就不追了,吼了几声,听到房子里传来红衣女孩的哭声,赶紧返回,冲进了房子。

红衣女孩是被外面的喧闹吓哭的,一见大狗回来,就有了依靠似的赶紧上前揪住了多吉来吧的耳朵。多吉来吧歪过头来,舔了舔女孩的胳膊,像是告诉她那些强盗已经被撵跑了。男孩睡得很沉,迷迷糊糊搞不清刚才发生了什么,站起来揉着眼睛问道:“是不是我爸爸又来了?是不是啊?”他以为多吉来吧什么都应该知道。多吉来吧坐在了地上,这就是它的回答,不管它听没听懂男孩的话,它都得用行动告诉对方:放心吧,不管谁来都没关系,有我呢。

不可能再入睡,一只大狗和两个孩子默默地等待着黎明。当天上的光亮刷白了窗户,街上出现汽车奔跑的声音时,多吉来吧的心里同时也出现了一丝光亮,那就是昨天它看到的一片敞亮的街口,它觉得这个街口应该是城市的出口,它必须尽快走出去,走向草原,走向主人和妻子。它起身过去,用爪子拨开门扇,来到门外,闻了闻讨厌的城市的杂乱气息,便回头告别似的盯上了两个孩子。两个孩子清亮的眼睛同时也盯上了多吉来吧,仿佛他们和它之间有一种天然相通的感觉,让他们立刻明白了它的意思。他们跑出来,一人喊一声:“大狗你不能走。”喊声未已,多吉来吧就跑起来,不时地回头,恋恋不舍地看着,看到两个孩子追过来,就又停下,回身朝他们摇着尾巴。

两个孩子跑到它跟前。男孩一把揪住它的鬣毛说:“大狗你要去哪里?”女孩打了一下男孩的手说:“你怎么揪它?你揪疼了它。”多吉来吧眯了眯眼睛,唰啦啦掉出一串眼泪来,它这是感动,也是感激,更是伤心。就要离去了,尽管一起只待了一夜,但它是在孤独的苦难中和他们度过了难忘的十多个小时,这对记恩感恩、容易悲伤的藏獒来说,已经足够引起感情的波动了。多吉来吧伸出舌头,把不肯落地的几滴眼泪舔进了嘴里,又舔了一下女孩的脸,舔了一下男孩的脸,然后带着不得不离去的忧伤,转身走了,走了。男孩推了推女孩:“你把大狗叫回来。”红衣女孩没有动,她从大狗的眼睛里看出了义无反顾的离别之意,知道自己不可能叫它回来,就定定地站着,用两只小手背捂住两只大眼睛,泪水簌簌地哽咽起来。男孩喊了一声:“大狗你回来,她哭了。”喊着自己也哭了。多吉来吧回头望了一眼,犹豫着,似乎要过来,突然又坚决地扭转了头,跳了一下,奔跑而去,远了,远了,很快消失了。

多吉来吧直接跑向了它昨天看好的那个街口,街口依然一片敞亮。可是一走进敞亮里它就发现自己的判断失误了,敞亮的原因是街口连接着广场,而不是城市的消失。它失望地原地打转,禁不住冲着堵挡在面前的另一些房屋、另几个街口狂吠起来。狂吠引起了路人的注意,他们纷纷停下来畏葸地看着它。它立刻意识到这样的注意对自己十分不利,赶紧闭了嘴,转身就走。它原路返回,想回到红衣女孩和男孩身边去,经验告诉它:孩子总是善良和可靠的。而在陌生的城市里孤独流浪的它,除了依仗本能走向善良和可靠,不可能有别的选择。它走着走着就跑了起来,一种就要失去什么的感觉让它急切地想回到那个它住了一夜的家里,把自己交给女孩和男孩,也让自己负责任地去保护女孩和男孩。但是很快它就知道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人类社会和獒类社会一样,孩子是不起主导作用的,一旦孩子受制于大人,就什么希望也没有了。

多吉来吧停了下来,看到红衣女孩的母亲回来了,一起出现的还有夜里被它撵跑的那些来抄家的强盗。强盗们站在房门前,吆三喝四的,有个穿黄呢大衣的人的声音格外刺耳:“快说,你把狮子藏到哪里去了?”女孩在哭,男孩已经不见了。女孩的母亲也在尖声尖气地喊:“你快说呀你,它去了哪里,说了好让人家去抓它。”女孩就是不说,母亲使劲摇晃着她:“说呀,说呀,求求你说呀,你不说人家不罢休。”多吉来吧意识到他们对女孩的逼迫与自己有关,“轰”地叫了一声,像是说:我在这儿呢。除了女孩,所有的人都抖了一下。接着就是喊声和奔跑声,连女孩的母亲也离开女孩躲到一边去了。一种不想因为自己而给女孩带去灾难的感觉制止了多吉来吧扑过去撕咬的冲动,它大义凛然地走过去,来到女孩身边,稳稳当当地坐下,目光四射地望着那些人。女孩的双手立刻搂住了它的脖子。

跑散的人静悄悄地观望着。半晌,有个胸前挂满了像章的人大声说:“哎哟,黑天半夜咬我们的原来是它呀,我在动物园见过它,它是藏獒。”多吉来吧顿时盯住了他,准确地说是盯住了他胸脯上亮闪闪的像章,“汪”地叫了一声,神情突然变得亲切友好起来。在草原上,几乎所有牧民都佩戴着这种亮闪闪的东西,那是护身的小佛龛、背面有佛像的铜镜、包银的火镰、镶宝石的奶桶钩、雕刻精美的子弹盒、铆嵌着金属的皮带、富丽堂皇的腰扣、银圆一样的“珞热”、银质的针线包以及叮叮当当的耳环、手镯等。多吉来吧觉得这个人的像章和牧民的佩饰没什么区别,不禁见了老朋友似的摇了摇尾巴。

满胸像章的人说:“咦?它好像认识我。”“黄呢大衣”打着手势带头围拢了过来,看到多吉来吧没有愤怒扑跳的样子,便喊道:“快啊,机不可失,快撒网啊。”满胸像章的人说:“会把那女孩网住的。”黄呢大衣从满胸像章的人手里夺过渔网,对女孩的母亲喊道:“快把她拉开,快拉开。”女孩的母亲大着胆子走过去,拽起女孩就跑。与此同时,哗的一声响,一张大网撒向了多吉来吧,像一片乌云,遮去了半个天空。多吉来吧抬头一看,獒嘴大开,利牙狰狞,愤怒地跳起来,朝着遮盖而来的乌云扑了上去。它哪里知道这不是乌云,是一张渔网。它没见过渔网,以为那是一撞就开、一撕就烂的,等到扑跳落地、它被牢牢网住时,才意识到这东西作为人的武器,厉害得跟枪一样,是它无力反抗的。它吼叫着,挣扎着,在渔网里翻腾跳跃,想把捆住它的无数绳索粉碎成灰烬,可却越发动弹不得——它累了,躺下不动了,编织成渔网的柔韧的细索却牢固如初。很快,渔网收紧了,它开始移动,它被十几个人拖拉着,向着马路越来越快地移动着,蹭得尘土飞扬而起,一浪一浪地弥漫着。

红衣女孩哭着追过去。她的母亲也追过去,一把拽住了她,喊着:“它又不是你的,你追它干什么?祸害,祸害。”女孩哭得更响亮了,响亮得滤净了弥漫的尘埃,传出去很远。多吉来吧看不见女孩,却听得见声音,在所有乱七八糟、铺天盖地的声音之中,它就听清了女孩的哭声。于是它把对强盗的愤怒暂时丢开了,它也哭起来,它觉得女孩的痛哭里有一种熟悉而亲昵的温情,那是西结古草原寄宿学校里主人汉扎西的温情,是领地狗群里妻子大黑獒果日的温情,是所有被它守护过的孩子以及吃过的糌粑和牛羊肉带给它的温情。感受着这些温情,它就越哭越厉害,凄惨得如同锦缎撕裂,连城市都不忍了,回应似的响起了汽车喇叭声,到处都响起了汽车喇叭声。

多吉来吧和女孩就这样在哭声中分别,先是互相看不见了,接着就互相听不见了。女孩被母亲拽回家,断断续续一直哭着。母亲烦躁地说:“哭什么哭?你爸爸关进牛棚都一个月了,也没见你这么伤心过。”多吉来吧被它认定的强盗拖拉着,沿着马路一直向北,终于停下来时,肩膀、屁股上的皮肉已经磨烂了,一路都是血。它看到了自己的血,那血就沿着目光爬过来染红了它的眼球,那么可怕,就像从血水里捞出来的两盏灯。它就用这两盏灯,仇恨地照耀着那些人。

那些人在黄呢大衣的指挥下扯开了渔网的收口,生怕多吉来吧跑出来咬死他们,比赛一样跑开了,跑出了一个很大的门,然后从外面把门关死了。多吉来吧打了好几个滚才立住身子,用牙齿撕扯着渔网的缠绕,渐渐移动到了敞开的收口处,脱离渔网的一瞬间,它朝着这个陌生的地方滚雷似的叫起来。四周不是墙壁就是窗户,头上是高高的顶棚,它的声音滚过来滚过去,塞满了整间房,似乎立刻就要爆炸,炸开这个限制了它的自由的地方。它叫了一会儿,便朝着关死的门冲了过去,这时候它悲哀地意识到,磨烂的地方不光是肩膀和屁股,还有肚子,肚子上的皮很薄很软,大量的血正从那儿流出来。

门不可能为它敞开,尽管它用了最大的力量。它沮丧地卧在门边,粗喘了一会儿气,这才腾出时间来仔细看了看四周,不免有些吃惊:房子居然有这么大的,从来没见过。它不知道它看到的是一座学校礼堂,礼堂很长时间不用了,桌椅板凳都堆在一角,中间空荡荡的,前面的讲台上堆积着一些彩旗和演节目的道具,证明这是个曾经很热闹的地方。多吉来吧在门边卧了很长时间,在寂静淹没而来、一股汹涌的悲凉就要掀翻它的时候,它站了起来,带着一丝侥幸,在礼堂里到处走了走,没有,没有通向外面的任何缝隙,要有的话也在高处它跳起来够不着的地方,那儿是一扇扇的窗户,玻璃透视着遥远的蓝天。它失望地吹着气,选择了一个隐蔽的地方卧下来,把那些能够舔到的创口都舔了舔,然后忍着疼痛闭上了眼睛。

很快就到了黄昏,天色黯淡了,礼堂的双开门忽地被人打开了,多吉来吧闻到了一股鲜羊肉的气息。它跳起来,跑了过去,不是冲着肉,而是冲着通往自由的门缝。遗憾的是,它在礼堂这边,门在礼堂那边,没等它跑到跟前,门就咚地关上了。它扑着,吼着,就像一个人,被关进了牢房里。它扑向铁窗,摇着,晃着:放我出去,放我出去。门外有几个人说着话走过去。立起来扒在门上的多吉来吧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绝望让它浑身发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它躺着,身边是一堆带血的鲜羊肉,但是它不吃。它已经很饿很饿,恶劣的情绪比迫害更像猛兽吞噬着它的能量,身体的消耗正在加速,补充能量迫在眉睫,但是它不吃。它是一只惯于用肉体磨难担当精神痛苦的藏獒,尤其在彻底绝望、在痛彻肺腑地思念着主人和妻子的时候,它决不可能用食物来干扰自己的忧伤。它坚决不吃,看都不看一眼,连口水也不流。它想把自己饿死,而饿死之前唯一要做的,就是思念,就是在思念中一心一意地哭泣。

这样过了很久,眼泪把礼堂的水泥地面打湿了,沿着它硕大的獒头,开出了一朵偌大的黑色莲花。天黑了,漫漫长夜无边无际,终于到了尽头,多吉来吧抬头向着高高的窗户看了看,原来还是昨天的太阳,冷漠依旧。但日子突然不同了,就在它疲倦地站起来顶着枯寂凄凉的压迫,再次心怀侥幸地走向礼堂别处,想看看有没有出去的可能时,门开了,有个东西出现在门口的缝隙明亮的天光下。多吉来吧扑了过去,它全神贯注地盯着缝隙,扑向了光明,却没有在乎那个东西。那东西以同样的速度扑了过来,扑向它,让它不得不戛然止步。

没有惯常对陌生者的审视,也没有警告与威胁的吠叫,止步的同时就是撕咬,多吉来吧把利牙对准了对方的喉咙,对方的利牙也对准了它的喉咙,碰撞的刹那,不是它咬住对方,就是对方咬住它。一种保护自己的条件反射让多吉来吧缩了一下头,同时伸直了自己的一只前爪。缩头的动作把对方咬住它的时间推迟了半秒,伸直的前爪让这推迟了的撕咬变得再也不可能。前爪捣歪了对方的鼻子,对方什么也没有咬到,正要再行撕咬时,却发现在半秒钟的时间差里,自己的喉咙已经变成了多吉来吧牙刀下的烂肉。它“噢”的一声怪叫,就要跳开,沉重的身子却轻飘飘地飞了起来。多吉来吧不是摁住它咬断它的喉咙,而是扬起獒头,把它甩向了空中,用它自己的重量撕裂了它的喉咙。那东西轰然落地,挣扎着站起,晃了一下,又倒下去,就再也起不来了。

多吉来吧顾不上品味这突如其来的打斗和突如其来的胜利,朝门扑去。门却早已严丝合缝地关起来。它扒了几下没扒开,就用头狠狠地撞了一下,然后回头,怒气冲冲地望着那个刚才跟它殊死搏斗的家伙,好像门的关闭是这个家伙所为。但是一瞥之下,多吉来吧的怒气就不再冲着它了,它死了,勾魂鬼从滋血的喉咙里溜进去拿走了它的命。它死了之后多吉来吧才看清刚才和自己打斗的是一只长脸突嘴的大型猎犬。多吉来吧没见过这种犬,但一闻味道就知道它是自己的同类,它迷惑地看着它:猎犬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它又像孩子一样眼睛扑闪着望了望上面,答案就立刻有了。

多吉来吧看到礼堂两边高高的窗户玻璃后面站满了人,就知道猎犬是他们放进来的,他们要看热闹,畜生打斗的热闹对城市的人类而言永远都是热血沸腾的刺激。多吉来吧望着窗户两边黑压压的人影,恶狠狠地叫了几声,知道自己对他们无能为力,就走到礼堂的一角卧下来,兀自愤怒着,伤感着。伤感的情绪还没有催逼出眼泪来,门又响了,在亮开缝隙的同时,四只大狼狗鱼贯而入。多吉来吧目光毒辣地盯着四只大狼狗,慢悠悠地张开大嘴龇出了利牙。 xwlRqm0Pr/oRdoK8RCMiRX3EpLuCJ8a9UMl4FjNdC8vV92KqwtNrqNCwec7t+/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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