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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意外而特殊的情况

在寄宿学校,晕死过去的父亲很快被孩子们和美旺雄怒的喊声唤醒了,醒来后才知道,他需要承受的悲痛远比他预想的严重得多:有人来过了,带着一只藏獒,不光咬死了漆黑如墨的大格列和另外四只大藏獒,还掠走了小兄妹藏獒尼玛和达娃。父亲不寒而栗,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形象,那是他在西结古寺的降阎魔洞里看到的,是十八尊护法地狱主中排位第四的地狱食肉魔,这个形象之所以如此刻骨铭心,是因为传说它能一夜之间吃掉草原上所有的藏獒。

父亲坐在大格列和另外四只大藏獒身边,眼睛泪汪汪的,突然站起来,冲着孩子们吼道:“哪里的人?哪里的藏獒?他们往哪里去了?”孩子们齐刷刷地举手指了过去。父亲吃了一惊:孩子们指的方向是野驴河的上游,空旷寂静的白兰草原。父亲打了一声呼哨,从五百米外的草场上招来了自己的大黑马,解开缠绕在它脖子上的缰绳,跳上去就跑,突然又扯着缰绳拐回来,对一个歪戴着狐皮帽、伏在大格列身上哭泣的孩子说:“秋加你起来,千万别动大格列,这里是行凶现场,现场是不能动的。”说完,父亲催马而去,看到美旺雄怒跟了过来,比画着喊道:“你不要跟着我了美旺雄怒,你留下来,留下来。”然后长叹一声:“要是多吉来吧还在寄宿学校就好了。”

寄宿学校的六只大藏獒是一年前多吉来吧离开西结古草原去西宁动物园后,父亲从过去的牧马鹤部落头领、现在的牧民大格列那里要来的。要来不久,大格列就生病去世了。为了纪念这位性情耿直、为人豪爽的朋友,父亲把其中两只最年轻的大藏獒的名字改成了大格列和美旺雄怒。美旺雄怒是牧民大格列的宝帐护佑神,这名字恰好也契合了这只大公獒赭石一样通体如焰火燃烧的毛色。一个月前父亲又从领地狗群里抱来了藏獒小兄妹尼玛和达娃,它们是多吉来吧和大黑獒果日的第三胎公獒赛什朵的孩子,是多吉来吧和大黑獒果日的嫡传后代,父亲在它们身上寄托了自己对多吉来吧的思念,也寄托了对未来的希望。可是现在,寄托没有了,希望被强盗掠走了。掠走尼玛和达娃的强盗一定是个识别藏獒的行家,一眼就看出它们未来的品相和能力是草原藏獒中一流的。

父亲骑马奔驰在草原上,心急如焚,只嫌野驴河太长太长,怎么也到不了上游,到不了白兰草原。白兰草原的牧人,自古都是西结古寺的属民。因此西结古寺就把一只叫作藏巴拉索罗的了不起的藏獒和另外一些寺院狗寄养在白兰草原的桑杰康珠家。父亲意识到,咬死大格列和另外四只大藏獒也许仅仅是个开始,这个人和这只堪比地狱食肉魔的藏獒,显然只是路过寄宿学校,他们很可能是冲着藏巴拉索罗去的,藏巴拉索罗危险了,它和那些被寄养的寺院狗将面对一场血肉喷溅的险恶之战。他想去报信,能躲开就躲开。

终于进入了白兰之口,一片长满了虎耳草、血满草、仙鹤草和野生芜菁的漏斗形原野出现在面前,漏斗的中间是星罗棋布的湖,人们把这儿叫尕海。白兰湿地的紫色岚光里,一群群的白鹤、天鹅、斑头雁和藏雪鸭各自为阵又互相交汇着,清亮的鸟叫声穿云而去,翩然起舞的身影礼花一样飞上了天。父亲来不及观赏仙境一样的景色,绕过湿地,跑向了进入白兰草原后碰到的第一个牧民。那牧民一脸黝黑,魁伟高大,留着披满了肩膀的英雄发,带着一匹赤骝马和一只雄壮的藏獒,正躺在一片粉黄色的仙女三姊妹花中休息。发现他后,牧民站了起来,双手紧紧抱在皮袍鼓鼓囊囊的胸兜上,目光如炬地看着他。雄壮的藏獒却趴卧在花丛里,嗡嗡嗡地低声叫起来。父亲一听叫声就知道这是一只不认识自己且充满了敌意的藏獒,没有跑得太近,远远地停下来喊道:“你好啊兄弟,桑杰康珠家在哪里?”牧民抬手指了一下。父亲驱马就跑,焦急中连声谢谢都忘了说。

一个小时后,当桑杰康珠一家带着无尽的悲伤出现在父亲面前时,父亲都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震惊了。悲惨的事件比父亲想象的还要悲惨:仅仅一只藏獒就杀死了这么多藏獒,包括那只曾经一口气咬死过三只雪豹的了不起的藏巴拉索罗。西结古寺寄养在桑杰康珠家的全部寺院狗一只不剩地都被咬死了。一共十二只,除了三只不到一岁的小藏獒,其余的都是肩高至少八十厘米的大藏獒,尤其是金色的藏巴拉索罗,伟岸的身躯如同一只狮子,差不多就是獒王冈日森格的另一个翻版了。

父亲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胸脯,似乎害怕心脏跳得太激烈而蹦出胸腔,他喘着气说:“要是多吉来吧还在西结古草原就好了。”桑杰康珠瞪着父亲说:“别提你的多吉来吧了,我看见它时,想到的就是你的多吉来吧,我心想饮血王党项罗刹怎么又回来了?”父亲“嗬”了一声,那口气中既有对多吉来吧的深沉思念,又有对桑杰康珠的不满:你怎么可以把它和多吉来吧联系到一起呢?我的多吉来吧不是魔鬼是善金刚,它去了千里之外的西宁动物园。啊,我怎么让它去了千里之外的动物园呢?又问:“那头地狱食肉魔去了哪里?”桑杰康珠说:“朝着你来的路走了,这会儿大概已经走出了白兰草原。”父亲愣了下说:“我怎么没碰到?”突然一个警醒:他不是没看到,他看到了,又轻易地放过了,那个他进入白兰草原后看到的第一个牧民,那只趴卧在花丛里嗡嗡嗡低声吠叫的藏獒,不就是凶手吗?父亲更加清晰地想起来:凶手的双手紧紧抱在皮袍的胸兜上,胸兜鼓鼓囊囊的,里面不是藏獒小兄妹尼玛和达娃是什么?

父亲懊悔得一把揪下了自己的一撮头发:你个没用的汉扎西,一个死人,一根笨木头,连藏獒的一半机灵也没有,你怎么把凶手把盗贼放跑了?父亲转身跑向自己的大黑马。他要去追撵凶手了,还要把这个坏到不能再坏的消息带给西结古寺的丹增活佛,带给公社书记班玛多吉,带给正率领领地狗群决战在藏巴拉索罗神宫前的獒王冈日森格。父亲骑上马就走,突然听到从原野深处传来一匹狼的嗥叫:呜儿,呜儿。父亲打了个愣怔,胸口一阵惊跳,自从九年前发生了寄宿学校的十个孩子被狼群咬死吃掉的惨剧后,父亲一听到狼叫就紧张,就会联想到孩子们的安全。他勒马停下,朝狼叫的地方看了半晌,看到了羊群,却没有看到狼,又策马往前跑去,心里一直犯着嘀咕:白兰草原桑杰康珠家的藏獒全部被咬死,这个时候狼开始嗥叫,而且叫得那么悲伤、悠长、放浪。狼想要干什么?父亲已经是个“老草原”了,听得懂狼叫的内容,比如现在的这一阵狼叫,柔中带刚,音调铿锵,悲哀中透着一股勇往直前的力量,更透着聚合与行动的信息。而对狼来说,只要是聚合行动就意味着会给人和牲畜带来灾难。父亲忧心忡忡:麦书记失踪了,外面的骑手犯境了,地狱食肉魔到来了,紧接着,狼又开始聚合行动了。

发出嗥叫的是一匹白兰母狼。它是昨天晚上靠近桑杰康珠家的,靠近的目的是为了报复。它的两个孩子——两匹刚刚独立生活的公狼,第一次偷袭羊群,就被寄养在白兰草原桑杰康珠家的寺院狗咬死了。所以它的报复还带着母狼护崽的胆大妄为,它没有想后果,只想着必须咬死至少二十只羊作为回敬,否则就愤怒难平。但一靠近桑杰康珠家的羊群,它就发现根本不可能实现报复,它离羊群还有几百米,机敏的藏獒就开始吼叫,无论从哪个方向,无论是上风还是下风,它都能感觉到死亡随时会发生,不是羊的死亡,而是自己的死亡。不甘心就此撤退的白兰母狼远远地观望着,观望了一夜半天,突然看到,用不着自己行动,报复就从天而降,而且那么彻底:所有的藏獒都死了,就在它的瞩望之中,被一只格外强悍的藏獒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一只只咬死了。它惊呆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了,怎么藏獒咬起藏獒来,比藏獒撕咬狼群还要凶残无度?

现在,羊群就像数不清的一大团一大团的肉,毫无防备地暴露在了白兰母狼面前。白兰母狼走过去,冲进惊慌失措的羊群,咬死了三只羊,突然就不咬了。它嗥起来,它想让所有能听到它嗥叫的白兰狼都到这里来,一是痛吃一顿藏獒的肉,二是搞清楚到底为什么来了一只凶暴无比的猛獒,咬死了这里的所有十二只藏獒,然后跟着一个人走了,走时那猛獒看见了母狼,却没有理睬,好像它是一只专咬同类不咬狼的藏獒。世上有了这样的藏獒,简直太好了。

狼的呼唤很快有了回应。近的、远的、更远的,四面八方的狼嗥悠然响起。白兰草原的狼群,朝着桑杰康珠家驻牧的地方,迅速汇集而来。这些狼是互相认识的,冬天集体行动;夏天食物丰富,旱獭、鼢鼠、兔子、黄鼬这些小型动物到处都是,它们就分散行动。但有时候它们也会改变冬聚夏散的规律,就像现在,意外而特殊的情况发生了,它们必然要聚在一起。它们先是赶走了满地的秃鹫,用死去藏獒的血肉填饱了肚子,然后才开始用它们的语言表示惊诧:我们的宿敌怎么都死了?一匹被人称作黑命主狼王的毛色发黑的头狼比别的狼有了更准确的判断:发生在藏獒之间的不是打斗,是屠杀,而且是有预谋的屠杀。很可能藏獒的死亡并没有结束,接着还会有。狼群要做的,就是跟上去,藏獒死在哪里,就吃到哪里,毕竟是藏獒的肉,是世仇的肉,进食的过程伴随着泄恨的快感,跟吃羊肉牛肉鼠肉兔肉是不一样的。更重要的是,它想搞清楚,究竟为什么会发生如此惨烈的藏獒对藏獒的咬杀。黑命主狼王朝前走去,别的狼也都迤逦而行。草原一片沉默,云朵诡谲了,风的吼叫变得诡秘而恐怖:吃掉它,吃掉它。 I6+iv0rcvZhIHHtCFoQnLLg9w4A7avirSwM7ZpiIDyBBQEdF1Xym1fDtQ0DshXb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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