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吉来吧站在雪道上用粗壮的四肢轮番刨挖着雪,一会儿用前爪刨,一会儿把屁股掉过去用后爪刨,雪粉烟浪似的扬起来,被风一吹,落到雪道两边的雪坎上去了。两道雪坎夹峙着一条雪道从寄宿学校的帐房门口延伸而去,已经到了五十米外的牛粪墙前。牛粪墙是学校的围墙,将近一米的高度,已经看不见了,但是多吉来吧知道雪里头掩埋着一堵墙,它用前爪一掏就掏出了一个洞,三掏四掏墙就不存在了。它曾经被送鬼人达赤囚禁在三十米深的壕沟里,天天掏挖坚硬的沟壁,爪子具有非凡的刨挖能力,在一米多厚的积雪里刨出一条雪道对它这样的藏獒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儿。它想把雪道开通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远方有更多的人,有充饥的食物和暖身的皮衣皮褥,还有救命的藏医喇嘛和那些神奇的藏药,这一点它和父亲一样清楚。
雪道继续延伸着,多吉来吧刨啊刨啊,就像一个硕大的黑红色的魔怪,在漫无际涯的白色背景上,疯狂地扬风搅雪。父亲站在寄宿学校学生居住的帐房门口,抬头看了看依然乱纷纷扬雪似花的天空,哈着白气对刨挖不止的多吉来吧大声说:“我知道你能把雪道开到狼道峡那边去,但是来不及了,真的来不及了,多吉来吧你听我说,我不能再等下去,我应该走了。”多吉来吧的回答就是更加拼命地刨雪,它不愿意父亲一个人离开这里,离开是不对的,离开以后会怎么样,它似乎全知道。但是父亲想不了这么多,他只想到现在,现在他必须挽救帐房里的人。帐房里躺着十二个孩子,十二个孩子是十二条人命,其中一条人命已经昏迷不醒了,昏迷不醒的孩子叫达娃。
三天前达娃想离开学校回家去,父亲不让他走,说:“达娃你听话,你离开这里就会死掉的,你知道你家在哪里?你家在野驴河的上游,很远很远的白兰草原。”达娃不听话,他为什么要听话?学校已经断顿,听老师的话就等于饿死在这里。他悄悄地走了,三天前的积雪还没有这般雄厚,只能淹没他的膝盖,他很快走出去了四五百米。等多吉来吧发现他时,他已经在危险中尖声叫唤了。
危险来自狼。狼在大雪盖地的冬天总会出现在离人群最近的地方,而且一出现就是一大群,这一点多吉来吧比谁都清楚。它很后悔自己没有早一点发现达娃。它刚才睡着了,为了守护父亲和父亲的十二个学生,它已经好几个昼夜没有睡觉了。它发出一阵沉雷般穿透力极强的吼声,裹挟着刨起的雪浪飞鸣而去,几乎看不清是什么在奔跑。围住达娃的饥饿的狼群,你争我抢准备扑向食物的狼群,哗的一下不动了,静默了几秒钟,又哗的一下转身纷纷撤走,只有一匹额头上有红斑的公狼似乎不甘心狼群就这样一无所获地被一只藏獒吓退,扑过去咬了达娃一口才匆匆逃命。多吉来吧远远地看见了,盯着红额斑公狼追了过去,一副不报仇雪恨不罢休的样子,追着追着停下了,似乎意识到这个时候最要紧的是救人而不是追杀,它用一种响亮而短促的声音喊叫着,把父亲从帐房里喊了出来。
父亲紧紧张张地跑了过去,心想夏天死了一个孩子,秋天死了一个孩子,都是一个人离开寄宿学校后被狼咬死的,多少年都没有发生的事情突然发生了,牧民们已经在嘀咕:“吉利的汉扎西怎么不吉利了?不念经的寄宿学校是不是应该念经了?让孩子们学那些没用的汉字汉书,神灵会不高兴的,昂拉山神、砻宝山神、党项大雪山仁慈的雅拉香波山神已经开始惩罚学校了。”现在是冬天,狼最多的时候,可不能再死孩子了。父亲看了看远远遁去的狼群,又看了看坐在雪中捂着大腿上的伤口吸溜着鼻涕的达娃,立刻埋怨地拍了多吉来吧一下:“你是怎么搞的?居然让达娃离开了学校,居然让狼扑到了他身上。”多吉来吧委屈地抖了一下,扬起脖子想声辩几句,看到父亲抱起达娃一副心疼难耐的样子,顿时把委屈和声辩全都丢弃了,赶紧跳过去,用眼神示意着,让父亲把达娃放在了自己身上。
多吉来吧把达娃驮回到了帐房,达娃躺下了,躺下后就再也没有起来,一是惊吓,二是饥饿,更重要的是红额斑公狼牙齿有毒,达娃中毒了,伤口肿起来,接着就是发烧,就是昏迷。
这会儿,父亲从帐房门口来到达娃跟前,跪在毡铺上,摸了摸他滚烫的额头,毅然决然地说:“走了走了,我必须走了,你们不要动,尽可能地保持体力,一点点也不能消耗。”十二个孩子躺满了毡铺,父亲望着满毡铺滴溜溜转动的眼睛,恋恋不舍地说:“你们挨紧一点,互相暖一暖,千万不要出去,听到任何声音都不要出去,外面有多吉来吧,多吉来吧会保护你们的。”孩子们嗯嗯啊啊答应着。父亲说:“不要出声,出声会把力气用掉的,点点头就行了。”说着脱下自己的皮大衣,盖在了孩子们身上。那个叫作平措赤烈的最大的孩子突然问道:“汉扎西老师你什么时候回来?”父亲说:“最迟明天。”平措赤烈说:“明天达娃就会死掉的。”父亲说:“所以我得赶紧走,我在他死掉以前回来他就不会死掉了。”
父亲要走了,就在这个冬天的第一场大雪下了整整半个月,被雪灾围困的十二个孩子和多吉来吧以及他自己三天没有进食,让狼咬伤的达娃高烧不醒的时候,他犹豫再三做出了离开这里寻找援助的决定。他知道离开是危险的,自己危险,这里的孩子也危险。但是他更知道,如果大家都滞留在这里,危险会来得更快,就像平措赤烈说的,说不定明天达娃就会死掉。为了不让达娃死掉,他必须在今天天黑以前见到西结古寺的藏医喇嘛尕宇陀。再说如果他不出去求援,谁也不知道寄宿学校已经三天没吃的了。
父亲想起了央金卓玛,如果是平常的日子,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央金卓玛一定会来这里。她是野驴河部落的牧民贡巴饶赛家的小女儿,她受到头人索朗旺堆的差遣:每隔十天,来寄宿学校送一趟酸奶子。酸奶子是送给父亲的,也是送给孩子们的。在草原人的信条里,不吃酸奶子的孩子,是长不出智慧来的。可现在是大雪灾,马是上不了路的,怎么驮运酸奶子?当然她也可以步行,但是有狼群,有豹子,有猞猁,有许多意想不到的危险,她一个姑娘家怎么敢出现在险象环生的雪原上。
父亲走出帐房,拿起一根支帐房的备用木杆把帐房顶上的积雪仔细扒拉下来,然后把木杆插回门口的积雪里,从门楣上扯下两条黄色的经幡,沿着雪道走向了多吉来吧。多吉来吧依然用粗壮的四肢刨扬着雪粉,看到父亲走过来,突然警觉地停下了。父亲说:“我走了,这里就交给你了。我知道你是想开出一条雪道好让大家一起走,但这是不可能的。孩子们已经饿得走不动了,更要紧的是,我明天不把藏医喇嘛叫来,达娃就会死掉。你希望达娃死掉吗?不希望是吧?”多吉来吧似乎不想听父亲说什么,烦躁地摇了摇硕大的獒头,又摇了摇蜷起的尾巴,看着父亲朝前走去,一口咬住了父亲的衣襟。父亲说:“什么意思啊?你是不想让我走吗?那好我不走了,你走吧,你去把吃的给我们找来,把藏医喇嘛尕宇陀给我们叫来。”说着父亲挥了挥手。多吉来吧明白了,跳起来朝前走去,走了几步停下来,回头若有所思地望着父亲,好像是说:“我走了你们怎么办?”父亲立刻看懂了多吉来吧的眼神,说:“是啊,你走了我们怎么办?狼会吃掉我们的,可要是你在这里,狼就没办法了。”父亲来到它身边,重托似的使劲拍了拍它,把一条黄色经幡拴在了它的鬣毛上:“这十二个学生就靠你了,多吉来吧,你在,他们在,知道吗?多吉来吧。夏天死了一个学生,秋天死了一个学生,可不能再死学生了。”说罢,父亲踩着没腿的积雪缓慢地朝前走去。
多吉来吧不由自主地跟上了他。父亲挥动另一条经幡说:“放心吧,我有吉祥的经幡,经幡会保佑我。再说野驴河边到处都是领地狗,冈日森格肯定会跑来迎接我的。”一听父亲说起冈日森格,多吉来吧就不跟了,好像这个名字是安然无恙的象征,只要提到它,所有的危害险阻就会荡然无存。多吉来吧侧过身子去,一边警惕地观察着帐房四周的动静,一边依依不舍地望着父亲,一直望到父亲消失在弥漫的雪雾里,望到狼群的气息从帐房那边随风而来。它的耳朵倏然一抖,阴鸷的三角吊眼朝那边一横,跳起来沿着它刨出的雪道跑向了帐房。多吉来吧知道周围有狼,三天前围住达娃的那样饥饿的狼,那匹咬伤了达娃的红额斑公狼,一直埋伏在离帐房不远的雪梁后面,时刻盯梢着帐房内外的动静。但是它没想到狼群会出现得这么快,汉扎西刚刚离开,狼群就以为吃人充饥的机会来到了。
多吉来吧呼哧呼哧地冷笑着:这些狼的眼睛里居然只有汉扎西没有我,居然狼们也敢蔑视一只曾经是饮血王党项罗刹的铁包金公獒,那你们就等着瞧吧,到底是汉扎西厉害,还是我厉害。它看到三匹老狼已经抢先来到帐房门口,便愤怒地抖动火红如燃的胸毛和拴在鬣毛上的黄色经幡,嗡嗡嗡地叫着冲向了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