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下了半个月还在下,天天都是鹅毛飘洒。草原一片沉寂,看不到牛羊和马影,也看不到帐房和人群,人世间的一切仿佛都死了。但此刻的野兽们却格外活跃起来,到处都是在饥饿中寻找猎物的狼群、豹群和猞猁群,到处都是紧张愤怒的追逐和打斗。荒野的原则就是这样,当你必须把对方当作唯一的食物而奋不顾身时,你就只能是一个暴虐而玩命的杀手,一个用自己的生命做抵押的凶悍的赌徒。
西结古草原的领地狗群在獒王冈日森格的率领下,扑向了大雪灾中所有的狼群、所有的危难。
大黑獒那日终于闭上了眼睛,长眠对它来说的确来得太早太早了。它不想这么快就离开这个让它有那么多牵挂的世界,眼睛一直睁着,扑闪扑闪地睁着。但是它毫无办法,所有围着它的领地狗都没有办法,生命的逝去就像大雪灾的到来,是谁也拦不住的。獒王冈日森格陪伴在大黑獒那日身边,它流着泪,自从大黑獒那日躺倒在积雪中之后,它就一直流着泪。它一声不吭,默默地,把眼泪一股一股地流进了嘴里:你就这样走了吗?那日,那日。跟它一起默默流泪的,还有那日的同胞姐姐大黑獒果日,还有许许多多跟那日朝夕相处的藏獒。
雪还在下,越来越大了。两个时辰前,它们从碉房山下野驴河的冰面上出发,来到了这里。这里不是目的地,这里是前往狼道峡的途中。狼道峡是狼的峡谷,也是风的峡谷。当狂飙突进的狼群出现在峡谷时,来自雪山极顶的暴风雪就把消息席卷到了西结古的原野里:狼灾来临了。狼灾是大雪灾的伴生物,每年都有,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今年最先成灾的不是西结古草原的狼,而是外面的狼,是多猕草原的狼,是上阿妈草原的狼。它们都来了,都跑到广袤的西结古草原为害人畜来了。为什么?从来没有这样过。獒王冈日森格不理解,所有的领地狗都不理解,但对它们来说,理解事情发生的缘由,永远不重要,重要的是行动,是防止灾难按照狼群的愿望蔓延扩展。堵住它们,一定要在狼道峡口堵住它们!
出发的时候,大黑獒那日就已经不行了,腰腹塌陷着,眼里的光亮比平时黯淡了许多,急促的喘息让胸脯的起伏显得沉重而无力,舌头外露着,已经由粉色变成黑色了。冈日森格用头顶着它不让它去它不听,它知道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日子,狼来了,而且是领地外面的狼,是两大群穷凶极恶的犯境的狼。而它是一只以守护家园为天职的领地狗,又是獒王冈日森格的妻子,它必须去,去定了,谁也别想阻拦它。
冈日森格为此推迟了出发的时间,用头顶,用舌头舔,用前爪抚摩,用眼睛诉说,它用尽了办法,想说服大黑獒那日留下,最充分的理由便是:小母獒卓嘎不见了,你必须在这里等着,它回来找不见我们就会乱跑,在冬天,在大雪灾的日子里,乱跑就是死亡。小母獒卓嘎是大黑獒那日和冈日森格的孩子,出生还不到三个月,是那日第六胎六个孩子中唯一一个活下来的,其他五个都死了,那日身体不好,奶水严重不够,只有最先出世也最能抢奶的小母獒叼住了那只唯一有奶的乳头。六个孩子只活了一个,那可是必须呵护到底的宝贝啊。有那么一刻,大黑獒那日决定听从冈日森格的劝告,在它们居住的碉房山下野驴河的冰面上等待自己的孩子。
可是,当獒王冈日森格带着领地狗群走向白茫茫的原野深处,无边的寂寞随着雪花瑟瑟而来时,大黑獒那日顿时感到一阵空虚和惶惑,差一点倒在地上。大敌当前,一只藏獒本能的职守就是迎头痛击,它违背了自己的职守,就只能空虚和惶惑了。而藏獒是不能空虚和惶惑的,那会使它失去心理支撑和精神依托,母性的儿女情长、身体的疲病交加,都不能超越一只藏獒对职守的忠诚,藏獒的职守就是血性的奉献。狼来了,血性奉献的时刻来到了。大黑獒那日遥遥地跟上了冈日森格。獒王冈日森格一闻气味就知道妻子跟来了,停下来,等着它,然后陪它一起走,再也没有做出任何说服它回去的举动。
冈日森格已经知道大黑獒那日不行了,这是陪妻子走过的最后一段路,它尽量克制着自己恨不得即刻杀退入侵之狼的情绪,慢慢地走啊,不断温情脉脉地舔着妻子,就像以前那样,舔着它那只瞎了的眼睛,舔着它的鼻子和嘴巴,一直舔着。大黑獒那日停下了,接着就趴下了,躺倒了,眼巴巴地望着丈夫,泪水一浪一浪地涌出来,眼睛就是不肯闭实。冈日森格趴在了那日身边,想舔干妻子的眼泪,自己的眼泪却哗啦啦落了下来:你就这样走了吗?那日,那日。
也是一场大雪。西结古草原的大雪一来就很大,每年都很大,去年的大雪来得格外早,好像没到冬天就来了。大雪成灾的日子里,正处在第五胎哺乳期的大黑獒那日带着自己的两个孩子,来到了尼玛爷爷家。他家的家畜群不知被暴风雪裹挟到哪里去了,两只大牧狗新狮子萨杰森格和鹰狮子琼保森格跟着畜群离开了帐房,一直没有回来。畜群肯定死了,它们是经不起如此肃杀的饥寒之灾的,说不定连新狮子萨杰森格和鹰狮子琼保森格都已经死了。尼玛爷爷、尼玛爷爷的儿子班觉、儿媳拉珍、孙子诺布与看家狗瘸腿阿妈、斯毛阿姨以及格桑和普姆,一个个蜷缩在就要被积雪压塌的帐房里,都已经饿得动弹不得了。
大黑獒那日立刻意识到自己应该干什么,它先是走到尼玛爷爷跟前,用流溢着同情之光的眼睛对他说:吃吧,吃吧,我正在喂奶,我的身体里全是奶。说着它骑在了躺倒在毡铺上的尼玛爷爷身上,把自己的奶头对准了尼玛爷爷的嘴。尼玛爷爷哭了,他边哭边吃,他知道母獒用奶水救活饥饿之人的事情在草原上经常发生,也知道哺乳期的母獒有很强的再生奶水的能力,不吃不喝的时候也能用储存的水分和身体的脂肪制造出奶水来,但他还是觉得母獒给人喂奶就是神对人的恩赐,是平凡中的奇迹,他老泪纵横,只吃了两口,就把大黑獒那日推给了身边的孙子诺布。诺布吃到了那日的奶,看家狗瘸腿阿妈、斯毛以及格桑和普姆也都依次吃到了那日的奶,下来是拉珍,最后是班觉,大黑獒那日的奶水,让他们从死亡线上走回来了。
一连五天都是这样,大黑獒那日自己无吃无喝,却不断滋生着奶水,喂养着尼玛爷爷一家四口人和四只狗以及它自己的两个孩子。但体内的水分和脂肪毕竟是有限的,奶水很快枯竭了,它似乎不相信自己的奶水这么快就会枯竭,还是不厌其烦地喂了这个再喂那个。十张饥饿的嘴在那种情况下失去了理智,拼命的吮吸让枯竭的奶水再一次流出,但那已经不是奶水,而是血水。血水汩汩有声地流淌着,那么多,那么多,开始是白中带血,后来是血中带白,再后来就是一股红似一股的纯粹血水了。
大黑獒那日扑通一声倒了下去,倒在了尼玛爷爷身边,尼玛爷爷拖着它,哭着说:“你不要再喂,不要再喂,我们不吃你的奶了。”但是奶水,不,是血水,还在流淌,就像大黑獒那日哺育后代的本能、吃肉喝水的本能、为人排忧解难的本能那样,面对一群不从它这里汲取营养就会死掉的人和狗,血水不可遏制地流淌着,你吃也好不吃也好它都在流淌。那就只好吃了,尼玛爷爷吃了,班觉吃了,拉珍吃了,诺布吃了,瘸腿阿妈吃了,斯毛吃了,格桑吃了,普姆吃了,还有那日自己的两个孩子,又都吃了一遍那日的血水。他们一吃就挺住了,挺了两天,獒王冈日森格和几只领地狗就叼着吃的用的营救他们来了。
叼来的是军用的压缩饼干和皮大衣,是政府空投在雪灾区域的救援物资,大概是白茫茫的雪原上找不到人居的痕迹吧——火,或者帐房的影子,救援物资都投到昂拉雪山中去了,那是个雪狼和雪豹出没的地方,是个只有藏獒才敢和野兽抢夺空投物资的战场。獒王冈日森格带着它的领地狗群抢回来了一部分空投物资,分送给了牧民们。牧民们不知道这是政府的救援,虔诚地膜拜着说:多么了不起的藏獒,它们是神和人之间可以空行的地祇,把天堂里的东西拿来救我们的命了。
冈日森格来了以后,发现妻子大黑獒那日已经站不起来了,那日皮包骨头,似乎把自己的血肉全部变成汁液流进了人和狗的嘴里。它给那日叼去了压缩饼干,那日想吃,但已经咬不动了。它就大口咀嚼着,嚼碎了再嘴对嘴地喂给那日。那一刻,冈日森格流着泪,大黑獒那日也流着泪,它们默默相望,似乎都在为对方祈祷:好好的,你一定要好好的。
就是这一次用奶水和血水救活尼玛爷爷一家的经历,让大黑獒那日元气大伤,精神再也没有恢复到从前,身体渐渐缩小着,能力不断下降着,第六胎孩子虽然怀上了,也生出来了,却无法让它们全部活下来:乳房的创伤一直没有痊愈,造奶的功能正在消失,奶水断断续续只有一点点,仅能让一个孩子吃个半饱。大黑獒那日哭着,眼看着其他五个孩子一个个死去,它万般无奈,只能以哭相对了。孩子死了之后,獒王冈日森格曾经那么柔情地舔着自己的妻子,似乎在安慰它:会有的,我们还会有的,明年这个时候,我们的孩子,就又要出世了。大黑獒那日好像知道自己再也不会有孩子,呜呜地哭着,丈夫越是安慰,它的哭声就越大越悲切,而且一直在哭。好几个月里,每当夜深人静,它都会悄悄地哭起来。
谁能想到,大黑獒那日伤心的不光是孩子,还有自己,它知道自己就要走了,就要离开它的草原它的丈夫了。而对獒王冈日森格来说,一切都是猝不及防的,大黑獒那日走得这么仓促,这么不是时候,都没有给它一个从从容容伤心落泪的机会,它只能在心里呜呜地叫,就像身边的风,在呜呜的鸣叫中苍茫地难受着。
大黑獒那日死了,它死在前往狼道峡阻击犯境之敌的途中。獒王冈日森格泪汪汪地站起来,就在那日身边用四条腿轮番刨着、刨着。所有的领地狗都泪眼蒙眬地围起来看着獒王,没有谁过去帮忙,包括那日的姐姐大黑獒果日。它们都知道獒王是不希望任何一只别的狗帮忙的。獒王一个人在积雪中刨着,刨下去了一米多深,刨出了冻硬的草地,然后一点一点把那日拱了下去。掩埋是仔细的,比平时在雪中土里掩埋必须储存的食物仔细多了。埋平了地面它还不甘心,又用嘴拱起了一个明显的雪包,然后在雪包边撒了一泡尿,这是为了留下记号,更是为了留下威胁:藏獒的味道在这里,哪个野兽敢于靠近!所有的领地狗——那些藏獒,那些不是藏獒的藏狗,都流着眼泪撒出了一泡尿,强烈的尿臊味儿顿时氤氲而起,在四周形成了一个无形的具有巨大威慑力的屏障。
冈日森格用眼泪告诉埋在下面的那日:我还会来看你的,我不能让狼和秃鹫把你刨出来吃掉,等着啊,我一定会来的。然后它来到大黑獒果日身边,用鼻子碰了碰对方的脸,意思是说:你能不能留下来?你留下来吧,现在是大雪灾的日子,狼群是疯狂的,是无所顾忌的,光有气味的守护恐怕不保险。大黑獒果日立刻卧下了,好像是说:你不说我也会留下的,不能让狼把它吃掉,人会找它的,人比我们还需要它,要是看不到它的尸体,人会一直找下去。
獒王冈日森格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在这个狼情急迫的时刻,与生俱来的藏獒的使命感完全左右着它的想法和行动:狼来了,多猕草原的狼,上阿妈草原的狼,都来了,都跑到广袤的西结古草原为害人畜来了,而它作为称霸草原的一代獒王,如果不能带着领地狗群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狼道峡口,挡住汹汹而来的狼群,那就等于放弃职责,等于行尸走肉。
冈日森格走着走着就跑起来。它的奔跑如同一头金色狮子在进行威风凛凛的表演,鬣毛挓挲着,唰唰地抖,粗壮的四肢灵活而富有弹性,一种天造神物最有动感的兽性之美跃然而出,让漫天飞舞的雪花都相信,它那健美的肌肉在每一次的伸缩中,都能创造出如梦如幻的速度和力量。但就是这样一只山呼海啸的藏獒,它的眼睛是含泪的,它全力奔向了自己的敌人却没有忘记自己的爱人大黑獒那日:走了,永远地走了。
像一只鹏鸟在飞翔,飒爽飘舞的毛发如同展开的翅膀,獒王冈日森格不知疲倦地奔跑着,身边是疾驰而过的景色,是呼啸吼叫的暴风雪。而在暴风雪看来,獒王冈日森格和它的领地狗群才是真正挥洒不尽的暴风雪。紧跟在獒王身后的,是一只名叫江秋帮穷的大灰獒。它身形矫健,雄姿勃勃,灰毛之下,滚动的肌肉松紧适度地变奏着力量和速度,让它的奔跑看起来就像水的运动,流畅而充沛、有力而柔韧。下来是徒钦甲保,一只黑色的铜铸铁浇般的藏獒,大力王神的化身。它的奔跑就像漫不经心的走路,看起来不慌不忙,但速度却一如疾风卷地。它黑光闪亮,在一地缟素的白雪中,煞是耀眼。离徒钦甲保不远,是它的妻子黑雪莲穆穆,穆穆的身后,紧跟着它们的孩子——出生只有三个月的小公獒摄命霹雳王。它也是那样挟电携雷的疾驰,也是那样威武雄壮的风姿。无论是公的,还是母的小的,都在按照草原和雪山亘古至今的塑造,自由地展示着生命的拼搏精神和阳刚而血性的气质,不可遏制地展示着野性的美丽和原始的烂漫。
很快就要到了,狼道峡口开阔的山塬之上,狼影幢幢,已经可以闻到可以看到了,那么多的狼,为什么是那么多的狼?所有的领地狗百思不得其解:往年不是这样的,往年再大的雪灾,都不会有这么多外来的狼跑到西结古草原来。狼群分布在雪冈雪坡上,悄悄地移动着,不是为了逃跑,而是为了应战。这个多雪的冬天里,第一场獒与狼的战斗,马上就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