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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救命的糌粑

小母獒卓嘎带着父亲,一路躲闪着虚浮陷人的雪坑雪洼,顺利来到了碉房山最高处的西结古寺。父亲来到照壁似的嘛呢石经墙前,聆听着从一片参差错落的寺院殿堂上面传来的胜乐吉祥铃的声音,赶紧趴倒在匀净的积雪中,一连磕了好几个等身长头。进入寺院后一直跟在父亲后面的小母獒卓嘎突然跑到了父亲前面,叫了几声便往前走,不断地回过头来,用眼睛招呼着。父亲跟了过去。他们绕过飘着经旗、护卫着箭丛的八座佛塔,来到了西结古寺最高处的密宗札仓明王殿前。父亲从门缝里瞅进去,果然看到里面摇晃着几袭红色袈裟,丹增活佛的身影在唯一一盏酥油灯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十分模糊,好像都不是人,而仅仅是影子了。父亲推门走进去,立刻就有人喊起来:“汉扎西来了。”老喇嘛顿嘎殷切地说:“汉扎西你是来救我们的吗?听说天上会掉下吃的来,你看见吃的了?你有吃的了?”

父亲打了个愣怔,他万万想不到,神佛的寺院,他一心求助的对象,倒来抢先求助于他了。他神情木然地朝着老喇嘛顿嘎摇了摇头,走向盘腿打坐的丹增活佛,本想告诉这位活在人间的救苦救难的神:“我是找吃的来了。丹增活佛你可千万不要吝啬,多接济我们一些,寄宿学校已经三天没吃没喝了,谁知道大雪灾还会持续多久,十二个孩子和多吉来吧的饭量大着呢,还有我,我也得吃啊。更要紧的是,药王喇嘛得跟我走一趟,他去念一遍《光辉无垢琉璃经》,用一点豹皮药囊里的药,达娃就会好起来,我的学生就一个也不会死了。”

但是父亲最终什么也没说,因为打坐念经的丹增活佛站了起来,对他严肃地说:“我知道寄宿学校没有吃的了。都一样啊,碉房山下的牧民没有吃的了,整个西结古草原的牧民都没有吃的了。很多人来到寺院找吃的,我说了,你们等着,我给你们好好念经。我已经念了一天一夜的经,念着念着你就来了。汉扎西你告诉我,寄宿学校除了学生还有谁?多吉来吧?冈日森格不在你那里?领地狗没有一只在你那里?怪不得我预感不好了,越来越不好了,我想念一遍默记在心的《八面黑敌阎摩德迦调伏诸魔经》,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这可不是好兆头啊。”父亲听着,心里一惊,身子不禁哆嗦了一下,抬脚就走。丹增活佛紧跟了几步,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西工委的人不会现在就回来吧?”父亲牵挂着寄宿学校,着急得不想回答,支吾了几声,走人了。丹增活佛跨前几步,一直目送着他,不停地念诵着祝福平安的经咒。

还是小母獒卓嘎在前面带路,他们沿着来时的方向,朝山下走去。突然父亲摔倒了,他走得很急,没踩到小卓嘎踩出来的硬地面上,一脚插进浮雪的坑窝,便沿着山坡一路滑下去。小母獒卓嘎连滚带爬地扑过来,从后面一口咬住了他的衣服,蹬直了四条腿,使劲往后拽着。它当然是拽不住的,自己跟着父亲往下滑去。父亲回头看了一眼,喊道:“小卓嘎你松开我,快松开我。”小母獒卓嘎就是不松口,滚翻了身子也不松口。幸好碉房山的路是“之”字形的,父亲滑到下面的路上就停住了。他回身一把抱起小母獒卓嘎,疼爱地说:“小卓嘎你这么小,出生还不到三个月,怎么能拽得住我呢?以后千万别这样,如果下面是悬崖,会把你拖下去跟我一起摔死的。”小卓嘎不听他的,这样的唠叨在它看来绝对多余,它是一只藏獒,它天生就是护人救人的,这跟年龄大小没什么关系。它挣扎着从父亲怀里跳到地上,晃着尾巴飞快地朝前跑去。

前面是一座碉房,碉房的白墙上原来糊满了黑牛粪,现在牛粪已经没有了,只剩下了几面和雪色一样干净的白墙,但在父亲的语言里,它仍然是西结古工作委员会的牛粪碉房。父亲望着小母獒卓嘎,喊了一声:“别乱跑,回来。”小卓嘎“汪汪汪”地叫着不听他的。父亲突然愣住了,意识到小卓嘎不是在乱跑,它很可能闻到食物的味道了。又想起刚才丹增活佛那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西工委的人不会现在就回来吧?”活佛的这句话肯定不是随便问的,很可能是想提醒他:如果西工委的人不回来,牛粪碉房里的吃的就不一定要留着了。

牛粪碉房里真的会有吃的?

父亲知道,西工委的班玛多吉主任和两个工作人员半个月前就离开西结古草原去了州府。如今发生雪灾了,班玛多吉主任他们肯定回不来了。他们在牛粪碉房里生火做饭,不可能一点吃的也不留下吧?小母獒卓嘎经过牛粪碉房下面的马圈,沿着石级走到了门前,冲着厚实的门,又是用头顶,又是用爪子抠。父亲用手拨拉着石级上的积雪,几乎是爬着走了上去,发现门是上了锁的,那是一把老旧的藏式铜锁。父亲先是用手掰,冻僵了的手使不出力气来,只好用脚踹,冬天的铜是松脆的,踹着踹着锁齿就断了。小母獒卓嘎抢先跑了进去,径直扑向了灶火旁边装着糌粑的木头匣子,然后激动地回过头来,冲着父亲“汪汪汪”地呼唤着。父亲用同样激动的声音问道:“真的有吃的呀?”扑过去,哗的一下打开了木头匣子。

糌粑啊,香喷喷的糌粑,居然还有半匣子。好啊,好啊,父亲的口水咕咚咕咚往里流着,小母獒卓嘎的口水滴答滴答往外淌着,好啊,好啊,父亲和小母獒卓嘎都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都有一种把头埋进木头匣子里猛舔一阵的欲望。但是谁也没有这样做,当父亲想要舔时,看到小母獒卓嘎以克制的神态冷静地坐在那里;当小母獒卓嘎想要舔时,也看到父亲以克制的神态冷静地坐在那里。他们两个就这样互相观望着,感染着,好一会儿一动不动。父亲突然决定了:这糌粑自己不能吃,一口也不能吃,要吃就和孩子们以及多吉来吧一起吃。他望着小母獒卓嘎,于心不忍地捏起一小撮,递到了小母獒卓嘎的嘴边。小母獒卓嘎顿时伸出舌头,舔了过来,但它没有舔在父亲的手上,而是舔在了地上,地上洒落了一小点,那是几乎看不见的一小点,小卓嘎知道,要是不舔进嘴里,那肯定就浪费了。

接着,小卓嘎做出了一个让父亲完全没有想到的举动,这个举动很简单,那就是假装不屑一顾地走开。父亲看着它毅然转身、迈步离去的身影,眼泪差一点掉下来:多好的小藏獒啊,出生还不到三个月,就这么懂事。父亲揉了揉眼睛,把那一小撮糌粑搁到鼻子上闻了闻,小心翼翼地放回了匣子,然后关好匣子盖,抱起来就走,还没走出门去,就想到了丹增活佛。这糌粑自己是不能全部带走的。他又把木头匣子放下,到处翻了翻,找出一个装酥油的羊皮口袋,用一只埋在糌粑里的木碗把糌粑分开了。羊皮口袋里是多的,木头匣子里是少的,少的自己带走,多的送给西结古寺。要紧的是,谁去送呢?父亲觉得自己是不能去了,他必须赶快回到十二个孩子和多吉来吧身边去,丹增活佛说他预感不好,父亲的预感也不好,越来越不好了。他喊起来:“小卓嘎,小卓嘎。”

小母獒卓嘎没有走远,就在石级下面等着父亲。父亲蹲下来,搂着小母獒卓嘎,亲热地舔了舔它冰凉的鼻子说:“现在只能靠你了小卓嘎,你把糌粑,送到西结古寺,交给丹增活佛,知道吗?西结古寺,丹增活佛。”父亲把羊皮口袋放到它面前,指了指山上面,山上面什么也看不见,整个寺院都处在雪罩雾锁之中。父亲又说了一遍,又指了指山上面,小卓嘎好像懂了,一口叼起了羊皮口袋。小母獒卓嘎走了,它叼着羊皮口袋,几乎是翻滚着来到了石级下面,抖了抖身上的雪,回望了一眼父亲,吃力地迈动步子,走了。父亲恋恋不舍地目送着它,直到它消失在雪雾中,才毅然回身,抱着装糌粑的木头匣子,踏雪而去。

父亲没走多远就离开了路,他想顺着雪坡滑下去,滑下去就是野驴河边,比走路快多了。他坐在地上,朝下轻轻移动了几米,然后就飞快地滑起来。滑呀,滑呀,扬起的雪尘就像升起了一堵厚实的墙,父亲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觉得雪涛托举着他,一股向下的力量推动着他,让他腾云驾雾一般毫不费力地运动着。突然他看清楚了,看清楚了身边眼前的一切,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改变了滑翔的路线,来到面前的不是野驴河边平整的滩头,而是一个巨大的看不见底的雪坑。他来不及刹住自己,“哎哟”一声,便一头栽了下去。

小母獒卓嘎其实已经很累很累了,一离开父亲的视线它就放下了羊皮口袋。它坐在地上喘息着,直到力气重新回来,才又叼起羊皮口袋朝碉房山上走去。每一次停下来,小卓嘎都要把两只前爪搭在口袋上,流淌着口水,闻一闻糌粑散发出来的香味。它要是人,一定会说:“真想吃一口啊。”但它不是人,也就比人更自觉地信守着一只藏獒的承诺:把糌粑送上西结古寺,送到丹增活佛面前。至于它自己的饥饿,那是不能用咬开口袋吃掉糌粑的办法来解决的,尽管藏獒跟藏族人一样喜欢吃炒熟的青稞磨成的糌粑。

小母獒卓嘎幻想着像阿爸冈日森格和阿妈大黑獒那日那样,勇敢地扑向野物填饱肚子的情形,越来越艰难地沿着山路往上移动着,停下来多少次,就要重新起步多少次,终于不起步了,也就来到西结古寺了。这时候,它已经累得挺不起腰来,趴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息着,似乎再也起不来了。而它面前的羊皮口袋,除了完好无损之外,上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那是小母獒卓嘎的口水,它把自己的口水都流尽了。

西结古寺最高处的密宗札仓明王殿的门前,就要黑下去的天色里,五个老喇嘛围住了小母獒卓嘎,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了看,不知道它怎么了。老喇嘛顿嘎问道:“你为什么回来了?汉扎西呢?你不给他带路他怎么回寄宿学校去?”小卓嘎不吭气,它连“汪”一声的力气都没有了。老喇嘛顿嘎蹲下身子爱怜地摸了摸它,又捧起羊皮口袋闻了闻,惊叫一声:“糌粑。”起身走向了丹增活佛。 B55CdZoRIzlvzj07SUROn47xKy+tOs7SMppazuGtTIVADVJw7cwgHgdVPnjZeCc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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